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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iv-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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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白衣的将军双手按着膝盖,沉默地坐在那里遥望他们。他的眼神是安静的,又带着刀剑般的锋利,却不咄咄逼人,只是能把一切都穿透似的,静静地推了过来。
息辕也是见过场面的人,此时却不能不束手束脚,他示意吕归尘把小公主放下。吕归尘解开了笼在小公主脸上的面巾,小舟脂玉般的脸庞露了出来,一双明净的眼睛开始有些姜黄,当她看见端坐不动的白毅时,忽然就安静下来。她还是有点畏惧,低着头,却使劲抬起眼睛,小心地揣摩着白毅的神情,稍微觉得不对了,又立刻把目光低下去。那眼神分明是看见了最亲近的人,只是害怕被责骂。
可自始至终白毅只是静坐,连眉梢都没动分毫。
息辕和吕归尘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这个场面让他们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该存在的外人,像是糕点上的苍蝇一般令人讨厌。
“舟月见过老师。”小公主缩着肩膀看着地面,小心地说。
“老师?”息辕吃了一惊。
“舟月,”白毅点了点头,“看见你,老师很高兴。国主嘱咐老师,一定要从万军之中保得你的平安,天幸你得救。可是城里又一直动荡不安,你没有事,老师就放心了。”
“舟月记得老师的教诲,有几次遇见危险,一直默默地念老师教给舟月的话,就不怕了。”小公主声音细细的放不开来,却分明是极其地依赖白毅。
吕归尘在一旁看着她几次想上前去接近白毅,却被白毅以眼神吓止,便又强忍着站住,像是一个等待老师训斥的学生般。他心里觉得小公主有些可怜,却也不便在这种时候多说话。
“老师教你的什么话?”白毅问。
“俯仰无愧,得失不惊,生死六十年中,荣辱几点墨迹。待得看穿沉浮,终归不过流水事,我身一石子,自沉天地间。与我何相干”小公主清亮亮地朗诵。这句话大概是出自什么老儒的随笔,息辕是不懂的,只觉得从一个锦绣缠身的小公主嘴里听来,说不出的可笑。可是小舟朗诵得很认真,白毅听得严肃,息辕只有把笑生生压住,憋得难受。
小公主朗诵完了,恭恭敬敬地一拜。
白毅微微点头:“不错,这一课记得很好,那么,这段《石头言》出自哪里?”
“出自下唐国文睿国主的《暇心论》。”
“怎么解释?”
“是说人不能太看重自己的喜怒哀乐,被自己的得失操纵,其实世事看起来纷杂反复,但是无非是映在人心中的投影。只要能够安定自己的心,无愧于内,就能无所畏惧。生死是很短暂的六十年间的事情,别人的赞赏和辱骂也不过是一些墨水痕迹。世间的事情就像流水,但是人可以把自己看作石头,石头总是沉在水底,任凭流水起伏,石头却不会被翻起来。”
吕归尘微微点头。这段话他跟着路夫子学过的,解释也分毫不错,可是这样一个白玉般的小娇女,却不太可能明白这种老人的心境,终究不过是照本宣科而已。他没有想到白毅授课也是如路夫子一样,尽是说些大道理,说起来无论怎么有理,想起来却有些虚。
白毅却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都能记得就很好。”
他也不看吕归尘和息辕,从椅子上起身,背着手在大帐里踱步,仿佛自言自语: “息将军送你来这里,让我们再见一面,是因为你今天就要随下唐军去南淮了。那么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国主临行前叮嘱我务必带公主归国,因为非常挂念,不过我思考再三,既然已经应诺了下唐国,没有中途反悔的道理,这次能够救出公主,下唐国也出了很大的力。希望公主明白事理。”
他停下来,隔着很远和小公主对视。小公主像是呆了,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小脸上的神情让息辕也心里一软。他从未想过从一个孩子的眼睛里能看到那么多、那么深的失望,让人心里不自觉地泛出酸楚来。
“希望公主明白事理。”白毅轻声重复了一遍。
小公主低头看着地面,息辕能看见眼泪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晶莹剔透,可是最终却没有滑落。小公主抬起头来,用清朗朗的声音说:“舟月知道了,老师的话,舟月记在心里。”
“很好。你生为我们楚卫国的公主,无从选择家世,享受富贵荣华,也必须承担起公主的责任。”白毅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可我一生自恃才能,如今却不得不让年幼的公主分担战祸,真是嘲讽。”
他站在那里,遥遥地和公主对视。吕归尘看着白毅的眼睛,只觉得这短短的凝视像是极漫长极漫长,长得让人恍惚。可是他觉得小舟是能明白的,他看见小公主面对白毅,努力抿紧花瓣样的嘴唇,露出坚毅的神情来。
白毅似乎是不经意地踏了一步上前。
“噌”的一声,是武器出鞘的声音。吕归尘看见息辕紧张地拔出了佩剑,斜插于地,封在了小公主身前。息辕神情紧张,是不自觉地做出了防御,不知怎的,此刻他对于白毅的接近感觉到了某种危险。
白毅停下了脚步,看了看隔在他和小公主身边的那柄剑。良久,他收回脚步,退后一步,站在了原来的地方。
“你到南淮之后,下唐国国主想必会安排最好的老师给你。他们教给你的东西,也像老师教你的东西那样,要用心记牢。我以前给你授课,也知道有些东西你现在不懂,可能要过许多年才会真正明白,但是我还是要你强记下来。因为世间总是聚少离多,即使老师也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守在你身边,总有一天老师也是要死的。先把一些东西教给你,你将来想起来会有用,”白毅看着小公主,低声说,“勇敢些。”
吕归尘心里微微一动,就要出口说原来是这样的,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你记住,将来会有用。他想起他的爷爷在石窟深处举起刀的瞬间高喊历代祖宗的名字,那个老人希望他记住,将来当他成长为英雄,这些记忆中的知识便会有用。
“去吧。”白毅向着吕归尘和息辕挥了挥手。
息辕不想再耽误,他觉得时间已经太长了,急忙把素锦面巾再次蒙在小公主头上,抱起她大步出帐,吕归尘看了白毅一眼,这个绝世名将低头坐在椅子上,忽然间变得疲惫不堪。吕归尘想也许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乱世男儿失望的了,自己无法承担的责任,要靠一个花蕾一样的孩子去背负。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这些乱世中纵横挥斥的男人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对很多的事情无可奈何。
他向着白毅躬身一拜,退出了大帐。
大帐外,息衍正和白毅手下的参谋首席谢子侯告别,双方都是彬彬有礼,礼节繁琐而慎重。
“古月衣将军不去帝都,据说是晋北侯雷千叶的命令。息将军也不上帝都?以下唐国国主如此亲近皇室,息将军却不当面向陛下请安,恐怕要受责备吧?此次大战,下唐国居功甚伟,陛下对于下唐国,必然盛赞厚赏啊!”谢子侯含笑说。
息衍也是含笑,压低了声音凑近谢子侯耳边:“我不是你家白毅将军,不会被人踢在腰间几乎要踢死我,我还是要低下头凑上去做忠犬。帝都的蠢物们,我没有心情应付!”
谢子侯被这句话惊得呆了,几乎面无人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家白毅将军乃至谢先生自己,和我说的也差不多吧,只不过不好对外人说。可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听见,谢先生纵然要以此为证据向皇帝告我的恶状,也没有证人,所以我就跟谢先生说了实话。冒昧之处还请见谅。”息衍一笑,略带诡秘的神情。
他退后几步,长身作揖,和谢子侯别过。
跟随而来的下唐军士牵过了战马,三人翻身上马,吕归尘把小舟从息辕那里接过来,放在自己的马鞍上。军士在他们背后打起了没有家徽的墨旗,几乎和晋北军同时,他们也要开拔了。
他们走出营门,忽然听见远远而来的箫声。箫声一掠而去,有人放歌,声如裂羽:
为卿采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常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那歌本来是温婉的调子,此时歌中却有激昂悠远的意味。息辕悚然,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息衍却一挥手:“白大将军的歌,很难听到,不可造次。”
三人停马回望那间只有一个人的中军大帐,歌声便是来自那里,起初时候还绵绵而起,最后几乎是山岩开裂般的雄浑,说是歌声,更像是一个人的放声大吼。周围的军士都放下手里的事情呆呆地站着听,一时间忙碌的军营里面竟然没有第二个声音。
“不如他了。”息衍仰天长叹,“音乐的造诣,我们当年不相上下,我甚至还略胜一筹。不过这些年我手懒,只是弹些俚俗的调子,不若他在一管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现在听他放歌,只觉得自己又矮了一截,以后音乐二字,我是不用在白毅面前提起了。”
白毅歌声落定,静了一瞬,接下去是幽幽的长吟:
花开五载后,
征人犹未返。
君看我之冢,
上有草荒寒!
歌声豪烈的时候,息辕还能镇定,此时听到白毅幽幽的吟诵声,如同一阵寒风从他胸口穿过,胸间一片空虚,细微的冷汗渗透了铠甲下的衬衣。最后声音飘散,久久地都没有人动一下。
“檀板金樽一唱,孤舟已是千里。”息衍低声笑笑。
“叔叔,白将军在唱什么?”息辕不由得问。
“前面那首是楚卫的民歌,是说一个男子为女子出征,也为女子辞官。出征之人常常唱这首歌。”息衍说,“不过后面这首诗我没有听过,似乎是首古风,和前面的歌声意义相连。说出征五年后,如果还不能回来,便可以去找他的坟墓了,不能建功立业,人也不能回到家乡。大概是他自己写的诗。”
“白将军还会写诗?”息辕摇摇头,“可我怎么都听不懂。”
“你哪里懂,我跟他认识几十年了也还是不懂。不过隐约觉得,他的诗有所暗指,”息衍摇头,“不过他的诗从来就不大气,过于幽静悲凉。常有幽冥异路、离人千里的感觉,感叹有些事,纵然英雄持剑而不能挽回。”
就在这曲苍凉的招魂歌中,息衍转身拍马远去。
“老师,舟月记得了。”吕归尘听见马鞍前、素锦包裹着的小公主喃喃地说。
历史
About The Story
殇阳关勤王战和锁河山八鹿原血战并称,是胤末燮初历史上意义深远的两次决战,皆是离国以一国之力对决诸侯联军。两次战争中,包括调动的民夫,都动用了三十万以上的人丁。而每一次战争,无论哪一方的成败,都在战场上扔下了堆积如山的枯骨。
殇阳关勤王战结束于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七日,以离国谢玄军团从殇阳关下撤离为终结。这场战争整个过程不到三个月,仅有一场决定性的战役,然而各诸侯国死伤的总数超过七万人,惨烈程度堪比胤帝国开国时蔷薇皇帝强攻殇阳关的那一战。不世出的霸主和不世出的英雄们于沙场上纵情挥斥,后世的军法家们回头去研究这场战争,无不盛赞两方领军者的谋略,认为即使后人回到当时的战局中,也难有超越前人的机会。这场战争被称作关隘攻防战的经典,这传奇却是以鲜血来书写的。
七万人的尸骨无力收拾和掩埋,便被抛弃在荒野里,直到第二年春天,楚卫国还在不断地征发民夫就地掩埋尸骸。殇阳关在这一战中成为一座积尸数万的死城,就在白毅等六国军团撤离后的次日,天降豪雨,暴虐地冲刷着这座古老的雄关,附近的人称为“天哭”,是死者的怨气积累在天空中所化的阴云崩碎了,泪雨滂沱。城中水深四尺,尸体腐烂导致疫病流行,再没有人敢派兵驻防,殇阳关四周变做了一片死地。联军在殇阳关外六十里建设土城“南靖”,代替殇阳关作为帝都的门户,直到次年的夏天殇阳关的清理结束。更多的人却并不熟悉“南靖”这个名字,而称它为“哭城”。
这场战争的影响甚至延续到数十年之后,楚卫的土地最终并入大燮的版图,燮敬德帝在位年间,有一次核查人口。大燮的官员惊讶地发现楚卫地方竟然有数千人家是女子和女子相婚配,以夫妻称呼。敬德帝令查实,疑心其中有人逃避赋税,可结果出乎预料,原来楚卫地方军武之风盛行,乡村男子往往结伴从军,而在殇阳关一战中,楚卫军团死伤惨重,乡间一村一村的男子都埋骨在殇阳关下。一时间女子无人可嫁,容貌出色的宁可自卖给富家作为侍妾,更有女子之间互相婚配,粗壮者田间劳作,纤细者家中纺织,乡间也称为夫妇,作为一户缴纳税赋。
敬德帝叹曰:“当日殇阳关下,杀十万人,若其尸骨比肩而立,纵太清宫之大,未必能容。遥想其惨烈,而今尚战栗不能自持。然我兄亲历其阵,万军之中刺杀鬼使,果然铁胆,遂可以取天下。我曾闻坊间有言,谓我守成之皇帝,我兄开国之英雄,此言不欺我。然,英雄长战,庶民漓血,男子战死沙场,父母悲戚,女子无人可托,遂自相婚嫁,有败人伦。我心不忍。”
于是,敬德帝开恩,下令免除“女婚”之家终生税赋。女婚之家闻言,无不抱头痛哭。
此时距离殇阳关的血战已经有四十一年,距离胤末风云之战的结束,也不下二十年,过去曾给这些庶民之家带来痛苦的英雄们,也已经像他们麾下的将士们一样,永远地被埋葬在泥土中,过去的壮志雄心,恐怕只剩下渐渐散去的魂魄,犹然如流云般在天空中疾行,呼喝着、咆哮着、高唱着过去的战歌。
尾声
一
胤成帝三年十一月,南淮城,紫寰宫。
内监高捧着卷轴,从香烟缥缈的宫室中出来,步伐缓慢,仪态庄严。他环顾周围,打开卷轴:“国主有诏,宣武殿青缨卫、执金吾息辕晋见”
宣诏的人中气极足,长长的尾音在紫寰宫的每个角落中回荡。此刻,建安殿前的百级台阶下,群臣礼服庄严,衣袍翻飞在风里,像是海波般宏大。这朱潮紫海中却仿佛被人用利刃划开,忽地凭空出现一条大道,任由年轻的黑衣武士疾步上殿。
息辕职位不高,武殿青缨卫只是侍候武殿都指挥起居的微末之衔,而执金吾是国主赐给高官子弟的官荫而已。群臣让道给这样一个年轻的军官,是极隆重的礼遇。
这是凯旋的大典。
下唐重商轻武,军威足有近百年不振了,而此次勤王之战,不但斩级数千,缴获旌鼓辎重数十车,而且平安的请回了楚卫国的公主,堪称百年未有的盛事。南淮的人们并不知道殇阳关里发生的一切,只闻战报传来,离国退兵,便是朝野欢腾。息衍叔侄的声威一时间登峰造极,息辕带前锋营入城时候,被欢呼的少年武士们围得水泄不通。少女们抛洒鲜花,那眼神,完全把他看作了未来的将星和最好的夫婿人选。
息辕登上台阶,以战袍拂地,单膝跪下:“臣武殿青缨卫、执金吾息辕,拜见国主!”
“息将军名门之后,少年乳虎。五年前,我在大柳营中就见将军英姿勃发,果然成长为俊杰了!授游击将军、执金吾参谋将军,再赐鳞甲、铁剑,赏金铢一万!”建安殿中传来水沉香的气息,百里景洪也是一身礼服,平天冠、云绣长袍,坐在帘幕后。虽然眉目模糊不清,却隐约看得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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