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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 -海岩 著-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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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曾将这些保存至今的“情书”在灯下彻夜展读的原因。
“情书”被分局刑警队客气地“借”去研究,还打了一张正正规规的“借条”,写明某年某月某日,借阅周月有关材料多少件共多少页张。“有关材料”这个词用的十分奥妙——和什么有关的材料呢?当然是和胖胖被杀一案有关的材料。周月也无权计较这类用词隐意妥否,既然“看看”实际上就是搜查,那么“借阅”实际上就是扣押,那张“借条”也毋庸置疑,实际上就是扣押物证的一个清单。
在我看来,周月面对这样一场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面临自己事业前途乃至肉体性命的生死考验,他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心态,还是令人相当佩服。因为他只有二十二岁!因为他除了那场并没留下任何记忆的伤病之外,几乎是一帆风顺地成长起来。现在突然被停止工作,处于受审地位,这样的逆境他从未经历,对他几乎与生俱来的自尊是一次莫大打击。但他较好地保持了精神和生活的常态,不管分局是否对他部署了跟踪和监听,他照常喝水吃饭,照常和人说话,照常出门上街,照常使用电话。他最先打出的电话是给优优的律师小梅的,在电话中他知道小梅也在同一天受到了分局刑警的调查盘问,并且也是在她的工作单位公开进行,也给她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和巨大的压力。小梅是个女的,她似乎有点承受不住。她在电话中表示既然她已成为警方的怀疑对象,那她需要做出相应的考虑,以决定是否退出为优优担当辩护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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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梅的回避意向,周月表示坚决反对,他说通过胖胖死亡的事实,更说明当初乖乖的死亡,肯定另有凶手,你不但不应就此退缩,反而更应坚定辩护的信心。
他说现在对优优的指控其实面临着更加巨大的危机,如果分局不能迅速查清胖胖的确切死因,那么以前对乖乖被杀一案的所有判决和裁定,就必然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司法疑问——两个儿童因同样原因而死,而凶手竟然并非一人,这样的认定如果没有充足的证据支持,显然迹近草率裁判。
不知是受到周月的鼓励还是出于职业的责任,小梅终于没有放弃为优优的辩护,继续紧锣密鼓地为开庭做着准备。让她最难面对的倒是优优的状态。在小梅与看守所及检察院商量之后,决定由她出面,在监所民警的陪同之下,向优优通报她的女儿死于非命的消息。
这次艰难的会见就安排在小梅和周月分别被分局调查的当天晚上。小梅在看守所的一间会见室里,见到了优优。小梅和优优面对面地坐着,她酝酿了很久始终说不出胖胖二字,她不知道优优是否已经预感到什么,因为她一直用不安的目光注视着从未在晚间探访的小梅,任其沉默并不提问。
良久沉默之后,小梅终于开口,她的声音缓慢,仿佛来自远处,她说:“优优,今天这么晚来,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的女儿今天早晨,在清水湖医院,又发病了。医院作了尽力抢救,但最后,最后不行孩子,孩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小梅说到此处,出于女性软弱的本能,甚至不敢正视优优的面容。优优在最初一刻似乎没有听懂,她甚至还问了句:“你是说胖胖么,她怎么了?”小梅不得不再次将这个悲惨的消息,残酷地重复一遍:“孩子抢救无效,今天早上,她已经死了。死因是乙二醇中毒。”
这句重复之后,小梅不能不抬起双眼去关切优优。她看到优优干枯的嘴唇,疑问地半张,整个面部,微微打抖,几秒钟之后她突然听到一种非人的声音,“他们要杀我!要杀我的孩子!他们真的杀了我的孩子!”那声音由索索的细语渐渐转为凄厉的呼号,喊出压抑已久的悲拗,喊出刻骨的仇恨和无可控制的疯狂!
“他们杀我还不够么,还要杀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不要她死!我不要她死!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优优的喊声很快被歇斯底里的哭泣淹没掉了,小梅没有加以任何劝慰,她在优优的哭声中站起身来,默无一语离开屋子。她的眼里也含着热泪,她本来想好要告诉优优,无论警方怎样分析,胖胖的死,必将无可置疑地,对她有利!
但优优的痛不欲生,优优的撕心裂肺,使她无法将胖胖的死难,说成一个利好的消息。
周月除了给小梅打过电话之外,还给信诚打过电话。信诚的手机关着,打到清水湖医院,才知道他已旧病复发,目前还躺在观察室里,尚未脱离危险,电话是肯定不能接的,探视更其不是时候。周月在知道了凌信诚的情况之后,又和我通了电话,我就是通过周月的电话,才知道了胖胖的死讯,以及分局搜查周月宿舍的情形,以及其他一切与此相关的事情。
开庭的日期由于胖胖死亡而被无限期推迟,这期间周月又被传唤到分局接受了几次讯问,并且在指纹提取仪上留下了自己的全部指纹。他的态度是积极配合的,表情是不卑不亢的,既不提问题,也不做解释,更不乱争执。他故意表现得镇定自诺,以示自己无愧于心。
他整整两周没有上班,除了去分局接受讯问和在家写“交待材料”之外,几乎无所事事。
两周之后,他再次打电话到清水湖医院,得知凌信诚已经脱离危险,只是身体较弱,病状不稳。于是他向已从香港回来的科长请假,说要去医院看看信诚。科长请示了处长,处长说要问问分局。分局答复说周月现在没被采取任何强制措施,“他要去哪里是他的自由。科长于是告知周月可以去,同时劝他不要去,现在此案正在侦查调查阶段,他去和当事人单独见面,岂非自找麻烦!
但周月还是去了,路上他并没发现有人跟踪,但见到凌信诚后他发觉凌信诚病房里的两位护士,形迹不免有些可疑。特别是其中一位,在他与凌信诚交谈期间,始终未离病房一步,而且在帮另一位护士输液打针的时候,动作也明显有些生疏。
周月心想这女的八成就是分局的便衣,他故意使劲盯着那位“护士”看,直看得她目光欲避还不敢避,还得撑着样子故作轻松。周月暗暗冷笑,他心里本来坦然,所以言谈举止,自然没有慌张痕迹。他大大方方地问了问凌信诚的身体情况,大都是那位真正的护士替他回答。凌信诚果然如医生在电话里所说,身体极为虚弱,因而被禁示过多说话,只用表情对周月过来看他,表示感谢,并且眼圈发红。在真护士的干预之下,周月只在病房里逗留了五六分钟,就被从床前劝离。
周月出了病房,在走廊里他发现了另一位形迹可疑之人,抬头远远一看,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处,也站着一个汉子,正假装测览一本杂志。周月几乎不敢相信分局刑警队为了他的这次探视,竟然如此兴师动众。他站在病房门口想了一下,抬脚向楼梯口大步走去。他知道那位看杂志的便衣紧随其后也下了楼梯,却故意佯做不知。
他在走出病房区后没有离开医院,而是向一位擦肩而过的医生打听了化验室的位置,然后便快步向医生指点的方向走去。
身后盯梢的便衣并没有硬行跟进化验室里,周月在化验室向一位医生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然后开门见山问到乙二醇,他请医生向他讲解一下乙二醇究竟是种什么东西,以及关于这东西的有关常识。医生看上去正有事在忙,又不便完全拒绝推辞,便以普及式的语言,简短扼要地做了解释:乙二醇是一种对人体有害的物质,可以人工合成,主要用于工业和技术用途。周月又问:人体内发现乙二醇一定就是来自汽车防冻液吗?医生说那也不一定,很多工业用配料都含有乙二醇。国外还有资料记载,曾偶见人体内自然合成乙二醇,也可导致中毒症状,但国内临床实践中倒从未有过这种病例。
周月心里猛跳一下,急问:“人体自然合成,国外什么资料有这个记载?”
医生说:“我上大学时听老师说过,我没见过。”
周月迫不及待地再问:“请问您上的什么大学?”
医生说:“北京医科大学。”
周月又问:“请问是哪位老师说过,您是否还能记得?”
医生想了一下,说:“好像是听刘元青教授说过,刘教授是咱们国内权威的遗传学专家。”
周月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再问医生:“麻烦您了,请问您有关于乙二醇的书吗?”
医生摇头:“没有,关于乙二醇你还想了解什么?”
周月也说不清他还想了解什么,仓促中又问了一句:“你知道人体内有多少乙二醇就会导致中毒?”
医生又摇头:“这我马上说不清,我没有确切实验过,不过照我估计,超过十克含量可能就会出现中毒症状。”
周月又问:“那么多少含量才会致人死亡,比如,半汤匙的乙二醇,会致人死亡吗?”
“这我也没有实验过,半汤匙大概有二十克了,我想,如果对一个婴儿来说,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婴儿的心脏耐受力和循环系统比较脆弱,一旦受损就会危及生命,成人可能好些,因为乙二醇的半衰期是一个小时,量小了人体还是可以与之对抗。”
“什么叫半衰期?”
“啊,就是药物的排出时间。就是说如果你的体内有二十克乙二醇的话,一小时后,会自动排出一半,每过一小时,都会再排出一半,这就叫半衰期。”
半衰期!
一小时!
周月凝眉不动,心跳却骤然加速,他隐隐地感到,他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东西,似乎就在眼前缓缓浮出,虽未完全成形,但却伸手可触。那东西带着那种他已能切实感受到的重量,让他渴望已久。他的眼圈忽地一下红了,他不知怎么搞得声音也哽咽起来,他说:“谢谢,医生,谢谢你我听懂了”
周月走出化验室,大步向前。他知道后面有人跟着,但已全然不顾,他心中的激动早把他们全都忽略。他大步地向前走着,眼泪突然像涌泉一样奔放出来,他无声地哭了一下,但马上忍住。他用一只手遮住自己流泪的眼睛,他不习惯让走廊上过往的行人看到他哭。他用那只手擦掉了喜极而泣的泪水,用一种胜利的豪迈来转换内心的颤动。
他走出清水湖医院,没有像来时那样去乘坐慢腾腾的公共汽车,而是乘上一辆出租车迅速回城。他没有回到他的宿舍和他那间去了也无所事事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爱博医院。在爱博医院他逗留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从医院大门匆匆走出。
他知道他的每个行程都被纳人跟踪的视线,他访问过的每个医生都会随后遭遇仔细的盘问,但他仍然目不旁视,义无反顾,继续乘上一辆出租汽车,让车子直接向北京医科大学的方向开去。
他在北京医科大学辗转询问,直到黄昏才探得刘元青教授下午在图书楼里有一个外事活动,不知现在是否结束。他赶到图书楼时得知外事活动已经结束,但刘教授没走,正在书库里和人谈事。周月向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出示了自己的证件,遂被顺利地予以放行。他穿过一排排巨型的书架,穿过图书馆内特有的安静,穿过书页和油墨浓厚的香味,一直走到书库的深处。工作人员带他走到一扇门前,示意他刘教授就在里面。周月推门进去,他看到里面也是一间满架书籍的大屋,只是不如外面那样井然有序,过于拥挤的书架上堆满中式的古籍膳本和西式的羊皮封套,凌乱中弥漫着经年的尘土。黄昏的斜阳饱满地扑敷于浅色的窗帘,使整个屋子都沉染了老到的金色。
窗前的金色中有两个人的剪影正在谈着什么,他们因为聚精会神而均未听到周月的脚步。周月看到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者,虽然面部背光发暗,但显然就是刘教授了,另一个人背对门口,手里正捧着一本硬皮厚书,正在认真聆听刘教授的侃侃之论:“这本书对美国的那个病例也做了记载,那个病人的症状最初也很奇怪。
后来医生对他进行了外周血染色体检查,发现中毒症状的罪魁祸首,原来是染色体平衡易位造成的异常核型。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都把染色体比喻为携带密码的潜伏杀手,就是因为一旦它的数目和结构出现异常,就可能导致或者遗传给后代某些意想不到的疾病。包括血液疾病。美国的那位病人,最初也是被诊断为乙二醇中毒”
在这句嗓音苍哑的“乙二醇中毒”之后,刘教授的讲述突然中止,因为他发现在门口书架的旁边,还另有一位青年,也在全神贯注地倾听。那位手捧厚书的男子注意到刘教授惊疑的目光,便也转过脸向身后端详。他看到了周月。周月的视线和那男子针锋相对,彼此对峙很久谁也没有避开。
那位男子终于首先开口,微笑着问道:“周月,你不是早就从清水湖医院回来了吗,我还以为你会先到这儿来。我知道你这些天非常辛苦,怎么样,你都准备好了吗?”
周月语气强硬,目光凌厉,他傲然答道:“我准备好了,吴队长,现在可以开庭!”
吴队长继续流露着一种前辈才有的宽厚笑容,慢条斯理地款款说道:“开庭日期要由法院决定。不过,恐怕最近法院不会决定开庭。”
周月说:“为什么不赶快开庭?是你们不敢开庭?”
吴队长再笑一下,答非所问:“我明天和检察院的人又约了一个会议,在会上我可能要提出一个新的证据,这个证据是刘教授提供给我的。也就是上午清水湖医院那位化验师跟你说的,有资料记载美国一九九零年曾发现由于罕见的遗传原因导致人体内自然合成过量乙二醇的病例,如果这个记载检察院能够认可的话,也许对你有利。甚至甚至可能会促使法院重审丁优的案子。我不知道这个消息能否让你高兴?”
周月依然板着面孔,并不领情。他说:“让我高兴的并不是这个消息,而是一个医学上的基本常识。乙二醇在人体内的半衰期是一个小时,每过一个小时就会有一半被排出体内。如果你不相信我,你正好可以问问刘教授,刘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权威。按照爱博医院在第一个孩子死亡时验血发现的乙二醇存量,丁优在那天下午投毒的时候,她必须当场给孩子灌下去不少于六公斤的防冻液!六公斤!你知道那是多少吗?啊!”
周月最后的问号,几乎是一声怒喊。他看到吴队长的一脸微笑,被突如其来的错愕横扫;他看到不明就里的那位教授,被他的喊声惊住。他带着复仇者的冷酷和胜利者的高傲,轻蔑地看一眼终于在他面前哑口无言的这位资深的刑警,又向好奇地看着他的那位资深的教授,表示了一下歉意,随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周月!”
吴队长在他拉开屋门时叫了一声,周月有片刻放慢脚步,却并不打算站住转身。
他听到吴队长在他身后说道:“周月,如果明天你也来和我们一起开会,可能我们会作出另一个决定,一个更好的决定!”
35
第二天上午周月没去参加吴队长诚心盛邀的那个会议,整个上午他都和小梅一起,往返于爱博医院和清水湖医院的辗转途中。午饭也是在途中一个小餐馆里吃的,吃得非常简单,每人只用一碗面条打点,但周月为自己和从不喝酒的小梅各要了一扎啤酒,以庆祝他们来之不易的大功告成。
因为此时此刻,在小梅的皮包里,已经有了两份正式的血检证明,证明两位幼儿死亡时血液中残余的乙二醇含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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