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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河岸-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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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弯了,弯得像一只大虾米。他一惊,紧张地昂起头,挺直腰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瞬间损伤了父亲的肢体组织,我听见他突然啊呀叫了一声,扔下了旅行包,又扔掉了象棋盒子,父亲的身体似乎在刹那间折断了,他用一只手托住了后腰,一种极端痛苦的表情掠过他的面孔,疼,疼,怎么那么疼?他的目光求援般地望着我母亲,嘴里嘟囔着,我就挺一下腰,背上怎么会那么疼?
我母亲俯身去提地上的旅行包,似乎没有听见父亲诉苦的声音,她说,你往包里收拾什么东西了,咣啷咣啷的都是什么呀,肥皂,茶杯,都该扔的,还带回家干什么?
我上去扶住父亲,他瞥了母亲一眼,大概是等着母亲去扶他,母亲提着旅行包站在走廊里,扭过脸,一动不动,看上去她对父亲的身体有点戒备,有点厌恶。父亲镇定下来,他推开我说,不用你扶我,我就是腰出了点问题,还没残废呢。
河岸 18。隔离
我在楼梯上捡拾散落的棋子,看见父亲的脚上还穿着秋天的塑料凉鞋,一只脚上套着尼龙袜子,另一只脚上是白色的纱袜。他缓缓地把腰背弯下来,一点一点地往下弯,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喃喃自语,没关系,就这样弯着走,背上不太疼,就弯着走吧。
外面的天空很暗淡,空中飘起了冷雨,雨中夹着小雪。父亲站在旅店的蓬檐下,看着泥泞的街道,看着街道上仓皇奔走的行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说,你们有没有带口罩来?
没带口罩。我说,为什么戴口罩?你脸上怕冷?
他不是怕冷,是怕见人。母亲冷冷地说,口罩没用,戴不戴口罩,别人都认得你,戴不戴口罩,你都一样没脸见人了。
父亲苦笑着,他的目光畏葸地落在母亲的脸上,丽敏,我对不起你。这个道歉的声音来得很突兀,一口痰塞住了他喉咙,他清了清嗓子,丽敏,我对不起你。这句话他重新说了一遍,说完他松了一口气,我母亲却像一簇压抑的火苗见风燃烧,因为父亲不合时宜的道歉,她愤怒得浑身颤抖起来。
对不起我算什么?你是对不起你自己,更对不起组织对你的培养!
我母亲的眼泪喷涌而出,为了避免在众目睽睽下出丑,她提起旅行包独自冲到了街道上,我没有料到母亲会如此蔑视父亲的道歉,她竟然扔下我和父亲,自己跑了。
油坊镇上雨雪霏霏,我陪着父亲回家去。我们避开大路,专走僻静的小道,即使这样,路上还是遇到了一些别有用心的好事者,好几个居民涎着脸,假装过来问候我父亲,一律被我连推带搡地驱逐了,看热闹的孩子们,小的被我打跑了,大一点的都被我骂走了。我像一个父亲保护儿子一样,尽心尽职地保护着我父亲,一直走到工农街的家里。
父亲被我领回了家。
隔离审查告一段落,审查结果喜忧参半。我父亲不承认他伪造身世,不承认他欺骗组织,他坚持自己就是邓少香烈士的儿子。但是,对父亲生活作风问题的调查,进展异常顺利,远远超出了工作组的预期。也许是出于诚实,也许是一种避重就轻的心理作祟,抵抗和狡辩没有几个回合,父亲便向工作组坦白了,多年来的坊间传说确有其事,他乱搞男女关系,他的生活作风有问题。
听说问题还很严重。




《河岸》:生活作风(1)

河岸 19。生活作风
所谓生活作风问题,就是男女问题,这谁不知道呢?一个男人生活作风出了问题,一定是搞了女人,问题越严重,搞的女人越多。我那时候十三岁,性腺半生不熟,我知道父亲作为一个大权在握的男人,就要搞女人,但我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搞了多少,搞那么多女人有什么用呢?这事不好问别人,张不开口,我自己琢磨,琢磨得下身勃起了,就不敢再琢磨了。我不敢勃起,因为我母亲不准我勃起,勃起对她是最大的冒犯。她不管我是故意还是无意,一律严惩不贷。有一天早晨,我梦见了熟悉的综合大楼的楼梯,很多年轻貌美的女人像孔雀一样开着屏,朝父亲四楼的办公室拾级而上,她们在楼梯上咯噔咯噔地走,走到三楼,每个人都转过身子,对我回眸一笑。我陶醉在一种陌生而美妙的幻觉里,迷迷糊糊的,我被母亲用塑料拖鞋打醒了,她愤怒地瞪着我支起来的短裤,把我打下了床。她一边打一边骂,无耻的孩子,下流的孩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你翘得那么高要干什么?我让你学他的坏样,让你无耻,让你下流!
母亲对男性生殖器感到厌恶和愤怒,我的也一样受牵连。她与父亲的决裂从分床开始,他们划清了界线,但没有马上分道扬镳。起初我以为母亲要挽救父亲,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挽救,也不是恩赐,是一种债务清理。父亲在母亲的眼里已经贱若粪土,没必要挽救了。她要留下时间做一件事,什么事?惩罚。她放不下自己的这项特权,她要惩罚父亲。母亲最初的设想是惩罚父亲的精神,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父亲的精神,正如他突然弯曲的脊背,已成一堆废墟,没有多少惩罚的余地了,于是,先惩罚父亲的精神还是先惩罚他的身体,便成为母亲两难的选择。
母亲早晨出门的时候,父亲替她搬过自行车,叮嘱道,路上小心,骑慢一点。母亲说,你那脏手别碰我的自行车,我骑慢骑快不关你的事,让拖拉机撞死了才好,干脆一了百了。父亲知趣地离开自行车,说,那你广播念稿子慢一点,千万别出错,现在墙倒众人推,别给人抓住辫子。母亲冷笑一声,说,多谢你,你还在充善人,现在我还有什么资格念稿子?谁敢给我开麦克风?你知道我在广播室干的什么事?我天天给张小红剪报纸呢!母亲说到她给同事剪报纸的时候情绪失控了,屈辱使她歇斯底里,她的手突然朝地上一指,库文轩,都怪你,你死有余辜,给我跪那儿去,给我跪着!
河岸 20。 生活作风
父亲惊愕地看着母亲,他说,这是你不讲理了,我是好心嘱咐你几句,你怎么能让我下跪呢?
母亲的手不依不饶地指着院门口的地面,跪下,你这种人不配站着,只配跪!你到底跪不跪?今天你不跪,我就不去上班了!
父亲犹豫起来,也许他在心里评估自己的罪恶,是否必须要以下跪来洗清。我在房间里窥视着僵持不下的父母亲,他们大概对峙了两三分钟,父亲作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他朝我的房间窗户观察了一眼,扯了扯裤腿管,慢慢地跪下了,跪下了。他跪在院门口,对母亲故作轻松地笑着,跪就跪吧,我死有余辜,该跪。
母亲脸上的愤怒不见了,她的表情风云变幻,看不出来是满足还是不满,也许是一种深深的悲伤而已,她的眼睛着了魔似的,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膝盖,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跪在院门口什么意思?让街坊邻居来参观吗?人家一开门就看见你了,你还有脸笑?你不嫌丢脸我嫌丢脸。




《河岸》:生活作风(2)

父亲站起来,嘀咕道,你还记得注意群众影响,很好,那我跪哪儿合适呢?他朝四周扫视了一圈,物色了大枣树下面的一块石锁,他缓缓地跪在石锁上,抬头看着母亲,表情有点讨好,有点无奈。母亲扭过脸去,推了自行车就走,走到院门口,我看见她去拔门闩,拔了几次都没有拔下来,母亲突然回过头注视着石锁上的父亲,她已经泪流满面,我听见了她凄厉的尖叫声,你气死我了!让你跪你就跪?库文轩我告诉你,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懂不懂?你这种男人,看以后谁会瞧得起你?
父亲在石锁上欠起身子,仰望着母亲,看上去他有所触动,一个膝盖下意识地抬了起来,另一个膝盖却服从向下的惯性,按兵不动。母亲出门后他慢慢地站起来,我冲出了房间,父亲发现了我,羞惭的表情从脸上一闪而过,他拍着膝盖,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就这一次,闹着玩的,东亮,你最近为什么不甩石锁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就说出了两个字,没用!
什么有用没用的?锻炼身体嘛。父亲弯着腰站在大枣树下,讪讪地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了一声,是没用,东亮你说对了,什么都没用了,我们这个家快要散了,你母亲,迟早要跟我决裂的。
河岸 21。 生活作风
我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回家后,一种幼稚而紊乱的理性让我摇摆不定,有时候我同情母亲,更多的时候我怜悯父亲。我盯着父亲衬裤膝盖处的两块黑印,目光小心地向上攀升,我看见他衬裤的褶皱凸显了一个中年男子阳具的形状,斜向下垂,垂头丧气的,像一个毁坏的农具挂在干瘦的树上。我不知道父亲勃起时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父亲搞了多少女人,时间,地点,细节,她们都是什么样的女人?一些幽深而复杂的联想遏制不住,我的目光鬼鬼祟祟,引起了父亲的警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裤,厉声问我,东亮你在看什么?你往哪儿看?
我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脸去,说,我看什么了?我什么也没看。
父亲恼怒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衬裤,撒谎!你告诉我,刚才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躲避着父亲的目光,嘴里申辩道,你又看不见我脑子,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什么也没想。
父亲说,还嘴犟?你脑子里一定在动什么坏念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我被他逼急了,横下一条心,对着他嚷嚷起来,妈妈说得对,公狗才乱搞母狗!你到底为什么要乱搞女人?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都要怪你的——我没能说出那两个字来,父亲慌张地瞪着我,两只手掐住了我的喉咙,把那两个字消灭在我喉咙里了。即使在愤怒中,他还是保持了冷静,也许怕我窒息,很快他松开了手,在我脸上补充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说,没想到两个月不见,你这孩子就不学好了,整天在琢磨什么?下流透顶!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也骂我下流,与母亲相比,他是没有资格骂我下流的,如果说我下流,那是因为他先下流了。我有满腹的委屈,可我不愿意对父亲说,我正要往屋子里跑,听见院门被撞开了,铁匠的儿子光明拿了个铁箍站在我家门槛上,一声声地喊着,空屁,空屁,我来营救你,我们去滚铁箍吧!
谁要你营救我?我没好气地骂了光明,滚什么铁箍?滚你妈个头去!




《河岸》:生活作风(3)

我父亲疑惑地看着光明,光明你过来一下,我问你,你叫我家东亮什么?
空屁。光明爽快地回答,叫他空屁呀,现在大家都叫他空屁了。
河岸 22。 生活作风
讨厌的铁匠儿子被我赶走了,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祸害,他泄露了我的绰号。我父亲对这个绰号很好奇,你为什么叫空屁?他皱着眉头审视着我,以前你没有绰号的,叫什么绰号不行,为什么要起这么难听的绰号呢?
你去街上问别人,我不知道。空屁就空屁,我不姓你的姓了,我不姓库,姓空,我也不叫东亮了,我的名字是屁,我叫空屁。
你给我住嘴,告诉我,这绰号是谁给你起的?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没用了。我忽然感到伤心,朝父亲嚷嚷起来,都怨你,你把我也连累了!你以后什么用也没有了,我是空屁,你也是空屁!
父亲沉默了。他走到门边,探头朝门外的街道张望了一眼,马上就把门闩上了。很好,很好,我也是空屁,你别委屈了,是我先做了空屁,你才变成空屁。他嘟囔着,突然苦笑一声,骂了句脏话,妈了个,回到家,还是隔离审查嘛,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工作组审查我,老婆审查我,儿子也审查我!他嘴里发着牢骚,目光几次与我对接,都闪开了,他不敢看我怨恨的眼睛。
后来父亲蹲在横跨院子的晾衣绳下,打量绳子上的一堆鲜艳的演出服装。那都是我母亲年轻时候穿过的,她悉心保存着那些服装,每年冬天都要拿出来晾晒。绳子上悬挂的是春天,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有维吾尔族的小花帽,镶嵌金线的黑背心,翠绿色的灯笼裙,有藏族的半截袖,毡靴,彩条围裙,有朝鲜族妇女的白色长裙和红色腰带,还有两双芭蕾舞鞋,像四把美丽而柔软的刀子,耀武扬威地挂在绳子上。
父亲仰着头,不时地眨巴着眼睛,看得出来,他是在借助那些服装回忆母亲风华绝代的舞台生涯。他拨弄了一下芭蕾舞鞋,摘下小花帽,轻柔地掸着帽子上的灰尘,我听见他在一声声地叹气,然后他突然与我谈起了母亲的艺术才华,表情看起来非常沉重。东亮啊,你母亲最可怜,我连累了她,她什么舞都能跳,什么歌都能唱,这下哪个文艺团体也调不进去了,可惜了那么好的艺术才华!我说她不调走才好,要不然我们家谁洗衣服?谁做饭?我父亲失望地瞪着我,你这孩子没出息,光知道吃。我说,不跳舞不唱歌死不了人,不吃饭要饿死人的!父亲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这都是谁给你灌输的庸俗思想?我们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适宜谈教育,教育的话题突然中止,他站起身朝我走过来。东亮,我跟你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记在心里。他拍打着我的肩膀,说,现在我们家是非常时期呀,我告诉你,以后要想吃你母亲的饭,要想维持我们这个家庭,都靠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表现,要让她高兴,千万千万别惹她生气!
我听懂了父亲的叮嘱,非常时期,我知道母亲对于我们这个家庭的重要性,可惜这个责任落在我肩上,有点张冠李戴,我没有什么信心取悦我母亲。说起来悲哀,我只有惹她发怒的诀窍,至于母亲的快乐,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不了解我母亲,不了解她的心,她在文艺舞台上的笑脸是伴随音乐绽放的,家里没有舞台没有音乐,我从来不知道母亲高兴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河岸》:生活作风(4)

河岸 23。 生活作风
还是先说说我母亲乔丽敏的艺术才华吧。
她年轻时候是油坊镇上出名的美人,是群众文艺活动的明星,人称油坊###凤。如果不是腰身略长,腿稍短,她就比那个电影明星更加美丽更加出众了。她凤眼葱鼻,鹅蛋脸,能歌善舞,尤其音色善变,可以甜美,可以高亢,除了文艺舞台之外,最能展示母亲才华的其实是高音喇叭。对于油坊镇居民来说,广播员乔丽敏字正腔圆的声音是一个神奇的风向标,中音区代表着国内国际形势一片大好,次中音区代表工农业战线捷报频传,次高音区代表人民的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最令人叫绝的是她的高音区,那音色里隐藏着稀有的金属质感,带有天然的穿透力和震撼力。在一次公审大会上,她呼喊的口号竟然让历史反革命分子郁文荪当场小便失禁,还有一次,她的口号还没喊完,收购站的贪污腐败分子姚会计就昏倒在台上了。你如果在现场听过我母亲呼喊口号,就知道这不是笑话,她是用整个生命在呼喊,因此她呼出的口号总是气贯长虹,响彻云霄,那声音像一串华丽流畅的惊雷在油坊镇上空炸响,惹得街上鸡飞鸭跳,猫狗发傻,台下所有人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而一些天生有耳疾的人,由于耳膜脆弱,经不起刺激,不得不提前用棉球塞住自己的耳朵。
父亲曾经说,母亲浑身上下透出一种革命浪漫主义的风韵。革命与浪漫,都是她追求来的结果。她的少女时代是在马桥镇度过的,她的美貌和文艺才华早就被人注意,但马桥镇的世界太小,少女乔丽敏在那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不知道是妒忌还是偏见,马桥镇人对母亲的评价显得不三不四,他们暗地里叫她“肉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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