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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金庸-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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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陈家洛在他背后轻轻一拉,徐天宏会意,当即缩手。这时群雄都已看出余鱼同床上的被盖隆起,除他之外里面还藏着一人。陈家洛道:“那么你好好休息吧。”率领群雄出房,对陆菲青道:“陆老前辈还是请你辛苦一下,照护余兄弟,咱们出去搜查。”陆菲青答应了,等群雄走开,又坐在阶石上。众人跟着陈家洛到他房里。陈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来吧1心砚传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双侠、章进、石双英、蒋四根都走进房来。陈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围在四周,大家都感局面颇为尴尬,可是谁也不说话。无尘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那毛贼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窝里,那究竟是甚么人?十四弟干么要庇护他?”这一说开头,大家七张八嘴的议论起来。有的说余鱼同近来行为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说他为何躲在李可秀府里,混了这么多时候。常氏双侠又提到他救获李可秀的事。说了一会,章进叫道:“大伙儿去问个清楚。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对大家不起,他当然是血性男子。不过既是异姓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实说,干么要瞒咱们?”群雄齐声说是。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么难言之隐,当面问他怕不肯说,要心砚假意送点心,去察看一下怎样?”蒋四根道:“七哥这法子不错。”周仲英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话,但又忍住,眼望陈家洛,瞧他是甚么主张。
  陈家洛道:“闯进来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里,那是大家都瞧见的了。十四弟和大伙儿一起同生共死,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们对他决无半点疑心,他既这么干,总有他的道理。我刚才请陆老前辈在房外照顾,只是防那人伤害于他。只要他平安无事,我想其余的事不必查究,别伤了大伙儿的义气。”周仲英叫道:“陈总舵主的话对极。”陈家洛道:“将来他要是肯说,自然会说,否则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强好胜,或者有甚么风流韵事,有时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不犯会规,十二哥自然不会找他算帐。大家请安睡吧。明天要上路呢。”这番话群雄听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惭愧,心想:“讲到胸襟气度,总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
  骆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新婚夫妇还在这里干么呀?”众人都大笑起来。这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气洋洋。余鱼同待群雄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众人脚步消失,亮火折子点了蜡烛,低声道:“你来干么?”床上那人揭开棉被,跳下床来,坐在床沿之上,低头不语,胸口起伏,泪珠莹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儿、陆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只见她一身黑衣,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手白玉一般,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那日提督府一战,余鱼同随红花会群雄飘然而去,李沅芷伤心欲绝,整天骑了马在杭州城里城外乱闯。李可秀明白女儿心事,也不加管束,让她自行散心。这天黎明,她在西城驰马,刚巧遇到骆冰从巡抚衙门盗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骆冰数次会面,知她是红花会中人物,于是远远跟随,直到天目山来。只是她万万料想不到,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心上人,竟然就是对这个美貌少妇梦萦魂牵。李沅芷十分机伶,骆冰又心情畅快,丝毫没有提防,居然没发觉后面有人跟踪。当晚李沅芷踪迹数次被群雄发现,均得侥幸躲过。她只想找到余鱼同,向他剖白心事,却闯到了徐天宏和周绮的新房之外。心砚一叫嚷,群雄四下拦截,李沅芷左肩终于吃了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声东击西的丢了几块石子,直闯到后院来,在底中劈面遇到陆菲青,被他一把拉祝李沅芷惊叫:“师父。”陆菲青怒道:“你来干甚么?”李沅芷道:“我找余师哥有话说。”陆菲青叹气摇头,心中不忍,向左边的厢房一指。李沅芷拍门,叫了几声:“余师哥。”当众人四下巡查之时,余鱼同已然醒来,手持金笛,斜倚床边,以防敌人袭击,忽然听得李沅芷的声音,大吃一惊,忙拔开门闩,李沅芷冲了进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折点燃蜡烛,刚想询问,群雄已查问过来。此情此景,原本无私,却成有弊,实在好不尴尬,只得先行遮掩再说,以免她从此难以做人。他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灭烛火。两人屏息不动。待听得徐天宏拍门,李沅芷低声道:“余师哥救我。”余鱼同无法可想,只得让她躲入了被窝。若非陈家洛一力回护,这被子一揭,当真不堪设想。好容易脱险,但见她泪眼盈盈,深情款款,余鱼同心肠登时软了,叹了口气,说道:“你对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马,那会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却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敢害了你的终身?”李沅芷哭道:“你这么突然一走,就算了吗?”余鱼同道:“我也知对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你还是回去吧。”李沅芷道:“你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对,我并不怪你,你是为了义气。”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这般文武双全,干么不好好做事,图个功名富贵?偏要在江湖上厮混,这多么没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鱼同怒道:“我们红花会行侠仗义,个个是铁铮铮的汉子,怎能做满洲人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说错了话,涨红了脸,过了一会道:“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勉强。只要你爱这样,我也会觉得好的。我答应听你的话,以后决不再去帮爹爹,我想我师父也会喜欢。”最后两句话说得声音响了些,多半窗外的陆菲青也听见了。余鱼同坐在桌边,只是不语。李沅芷低声道:“你说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说你红花会好,那我也我也跟着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这几句话用了极大的气力才说出口,说到最后,又羞又急,竟哭了出来。余鱼同柔声道:“我当初身受重伤,若非得你相救,千山万水的送到杭州你府上调养,这条性命早就没啦,按理说,那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只好来生图报了。”李沅芷霍地站起,说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贤慧的心上人,以致这样把我瞧得一钱不值?”在余鱼同,那确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始终对骆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在骆冰之下,但情有独钟,却是无可奈何,听她如此相询,不知怎生回答才是。李沅芷道:“你对她这样倾心,那她定是胜我十倍了,带我去见见成不成?”余鱼同给她缠得无法可施,忽然拉下脸上蒙着的手帕,说道:“我已变成这么一个丑八怪,你瞧个清楚吧1李沅芷蓦地见到他脸上凹凹凸凸,尽是焦黄的疮疤,烛光映照下可怖异常,不由得吓了一跳,倒退两步,低低惊呼一声。余鱼同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对人不住,做了坏事,又是生来命苦现今你好走了吧1李沅芷骤然见到他这副模样,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余鱼同哈哈大笑,说道:“我这副丑怪样子,你见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后悔今晚到这里来了吧?哈哈,哈哈1他边说边笑,状若疯狂。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声,掩面奔出房去。余鱼同笑了一会,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陆菲青坐在房外阶石之上,虽然不明详情,也已料到了七八成,心知这时对余鱼同劝慰开导都无用处,心想:“沅芷夜来之事,虽然有关女孩子的名节,但如不说明谢罪,可对不起红花会众位朋友。”于是走到陈家洛房来。陈家洛刚睡下。心砚听得陆菲青叫门,忙开房门,陈家洛起床披衣相迎。陆菲青道:“总舵主,我向你请罪来啦1陈家洛惊道:“甚么?十四弟怎么样?”只道余鱼同遭遇凶险。陆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来捣乱的是谁?”陈家洛道:“不知。”陆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无方,纵得她任性胡为。今日是七爷大喜的日子,无礼打扰,惊动各位,实在是万分抱憾。”陈家洛默然不语。陆菲青道:“小徒已经走了,日后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赔罪。现今我先行谢过。”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陈家洛忙站起还礼,隔了一会,说道:“令徒武功得自前辈真传,身手确是不凡。”陆菲青只道陈家洛是指她今晚闯庄而言,哪知他两人曾在西湖交过手,说道:“这孩子少不更事,到处惹祸,得罪朋友,我有时真后悔收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儿。”陈家洛道:“前辈太客气了。令徒曾到过回部吧?”陆菲青道:“她从小在西北一带。”陈家洛道:“嗯,我见他和那位回人姑娘好似交情不错。”霍青桐和陈家洛离别之时,曾说过一句话:“那人是怎样的人,你可去问她师父。”陈家洛几次想问陆菲青,总觉太着痕迹,始终忍着不问,此刻陆菲青自己过来谈起,这才轻描淡写、似乎漠不关心的问了几句,其实心中已在怦怦暗跳,手心潜出汗水。
  陆菲青道:“那是为了抢可兰经的事,才和她结识的。起初有过一点误会,霍青桐姑娘还和小徒交过两次手,后来我出来说明跟天山双鹰的交情,两人才结成朋友。年轻人一见如故,倒着实亲热得很呢。”说罢捻须微笑。陈家洛听着却满不是味儿。陆菲青只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终没提她女扮男装的事。陈家洛心中不快,脸上虽然没显出来,但语言之间不免稍露冷淡。陆菲青只道他心恼李沅芷无礼闯庄,红花会这许多英雄人物,居然没能扣住一个初出道的少女,未免很失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当下又道歉几句,正要告退,忽然门外心砚叫道:“少爷,十四爷来啦1门帘一掀,一名庄丁扶着余鱼同进来,他见陆菲青也在这里,不觉一愕。庄丁退了出去。陈家洛道:“你有事对我说,我过来不是一样?你身上有伤,别多走动。”余鱼同道:“总舵主,刚才有个人躲在我房里,你一定看出来了。你当时故作不知,给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虽然不问,我可不能不说。”陈家洛道:“咱们情同骨肉,还有甚么信不过的。”余鱼同道:“这人全是冲着小弟一人而来,和大伙决无干系。只因这事说来和人名节有关”陈家洛道:“既然如此,那不必说了。好啦,这事以后咱们谁也别提,你回去休息。心砚,扶十四爷回去。”余鱼同以为陆菲青已将此事说过,陈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愿再提,于是致谢回房,陆菲青也即作别。次晨群雄齐下山来。各人互道珍重,分头进发。陈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说,他当年在嵩山少林寺学艺之时,便曾听师父及师伯叔们说起,南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与嵩山少林一脉相传,但数百年来莆田少林寺出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于少林派武功颇有发扬,乘着此番南来,意欲就近前去探访,盼有机缘切磋求教。陈家洛道:“南少林门人弟子遍于江南,声势浩大,周老前辈于切磋武功之余,盼多所结纳。日后咱们举事,要是少林寺肯助一臂之力,实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谨当奉命。”于是带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罢,启程向南。临别时周大奶奶对周绮再三叮嘱,现今做了媳妇,不可再闹小性子,争斗生事。周绮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说着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会欺侮你?”昨晚花烛之夜,李沅芷前来一闹,骆冰把他们的衣服搬了个地方,也不知那个法儿还灵不灵,周绮心中很是惦记,但不好意思再问骆冰,这时见父母远别,不禁掉下泪来。周仲英嘱咐了女儿几句,对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儿你要多多担待。要是她冲撞于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将来让我罚她。”周绮急道:“爹爹你也帮他,难道定会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马,向陈家洛和文泰来等抱拳作别,向南而去。陈家洛、文泰来、骆冰、徐天宏、周绮、章进、余鱼同、心砚一行八人,向北经孝丰、安吉、溧阳,到了金陵。渡过长江后,文泰来伤势已然痊愈,余鱼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时渐寒,草木枯黄,已是初冬景象。过开封后,余鱼同伤势痊可,便弃车乘马。这一日出了开封西门,八骑马放开脚步,沿着大道奔去。朔风怒号,尘沙扑面。文泰来所乘白马脚程奇快,一骑马先冲了上去,一口气奔出五十里,来到一处镇甸,叫饭店杀鸡做饭,先行预备,等众人到时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壶茶,拿着手巾抹脸,忽见东边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头张望,一见到他便疾忙缩回。文泰来起了疑心,背转身喝茶。过了小半个时辰,陈家洛等也都赶上来了,文泰来悄悄和众人说知。徐天宏向东店房一看,只见窗纸舐湿,一颗乌溜溜的眼珠正向他们注视,见到徐天宏的眼光射来,立即避开。徐天宏低声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雏儿,半点规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出了马脚。”骆冰笑道:“这样的人也出来混道儿,看来还在打咱们的主意呢。”陈家洛向心砚道:“你过去瞧瞧,要是他手头不便,就接济他一点。”心砚应声站起,走到那店房门口,高声吟道:“天下万水俱同源,红花绿叶是一家。”这是红花会招呼同道的讯号。江湖上各帮会互通声气,患难相助,纵然不是红花会会友,只要知道讯号,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帮某某舵主属下,有求红花会大哥相助。”那么几两银子的接济是一定有的。心砚见房中寂然无声,又说了一遍,忽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那人一顶大帽遮住了半边脸,伸手递过一个纸团,道:“给你们十四爷。”心砚接住了,正要询问,那人已奔出店门,上马疾驰而去。
  心砚把纸团交给余鱼同,道:“十四爷,那人叫我给你的。”余鱼同接过打开,见纸上写着十六个细字:“情深意真,岂在丑俊?千山万水,苦随君行。”笔致娟秀,认得是李沅芷的字迹,不料她竟一路跟随而来,眉头一皱,把字条交给陈家洛。陈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问,将字条还了给他。余鱼同道:“这人跟我纠缠不清,现下一定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此弃陆乘舟,避开这人,到潼关再和大家会齐。”章进怒道:“咱们这许多人在这里,又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们也斗他一斗。”余鱼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见这个人。”章进道:“那么咱们教训教训他,教他不敢跟随就是了。这是甚么人?这般不识好歹1余鱼同好生为难,不便回答。陈家洛知他有难言之隐,说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没骑马那么劳顿。心砚,你跟着服侍十四爷。”心砚答应了,他小心性,嫌坐船气闷,虽然公子之命不敢违抗,不免怏怏。余鱼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坚称伤势已经痊愈,不必心砚随伴。于是众人来到黄河边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关。陈家洛等送余鱼同上船,眼见那船张帆远去,才乘马又行。章进对余鱼同吞吞吐吐的神气很是不满,连骂:“酸秀才,不知搞甚么鬼。”骆冰道:“十四弟烧坏脸后,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点异常,咱们就顺着他点儿。”周绮道:“那次咱们在文光镇上,听说他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后来又不知怎样的到了杭州。”章进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跟娘儿们有关,否则为甚么怕人家找麻烦?”文泰来喝道:“十弟你别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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