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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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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自己愿意当菜人好换了吃的给家人——廷章没有逼我,他不知道我偷跑出来。”兴娘虽然不大明白这个女子的意思,却一再开口为丈夫开脱。
  “我不是说你”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眼眸中有深思的意味,“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一旦战乱起,被牺牲的总是妇孺。连唐代那个名臣张巡守城撑不下去了,也是下令从女人开始,杀了当军粮的。你说女子的命就那么贱?”
  “啊?”兴娘没有念过书,不知道白衣少女说得是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她。
  白衣少女抚摩着鹦鹉,眼里忽然有冷冽的光:“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不公平。不过——”她霍然回头,看着断了左手的兴娘,缓缓一字一字道:“要知道,生命是不可以被轻贱的。”
  “恩人恩人尊姓大名?”兴娘没法子接她的话语,只好讷讷的问了一句其他的。
  “我叫白螺。”白衣女子淡淡回答,鹦鹉在她肩头扑扇了一下翅膀。
  那就是十八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如若不是这个叫白螺的少女从屠刀下相救,又辗转助他们一家出了青州城,从饥馑动乱中脱身回江南老家——那么,吴氏满门没有一个能活到如今。
  将他们送离了青州后,白衣女子飘然离去,十多年来再也不曾现身。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着、看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时候,她心里就想:这般的女子,只怕不是凡人吧?
  十多年后,看到白姑娘容貌一如当年,兴娘心里反而没有多少的惊讶。
  然而,虽然时间过去了久远,渡江以后慢慢也安定了下来,生活变得安逸平静,可当年受缚于刀俎上待死的颤栗恐惧一直烙印般的刻在心里,很多夜里她都梦见自己被猪狗一样的肢解开来,手足血淋淋的一块块挂上铁钩——她在半夜里大叫惊醒,冷汗淋漓。
  她经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灵、心中该有如何的恐惧和痛苦?
  从此,她长年斋戒,不再食肉。
  ―灵隐禅寺的后山古木参天,浓荫蔽日,不时有鸟语声传出,衬托空山的幽静。
  白色的丝履在石径上停下。白螺微微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愿意再见到那些人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的继续现在的生活便是——可那些女子,却偏偏要记着。
  她的手扶在道边的石上,忽然间感觉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袭来——
  蓦然低头。
  看见自己有些苍白的手掌,在黑冷的石上隐隐透明。这块石头颇有些奇异,瘦峭嶙峋,根本不似江浙一带常见的山石,而突兀的如同飞来,不染一丝凡气。三块交叠在一起,一块比一块更高,沿着山坡叠上去。
  盯着那块巨石细看,白螺眼里的神色渐渐凝重,缓缓地,抬起了扶在石上的手来。
  手底下果然刻着字,显然是凿的久了,字上本来涂的朱红褪尽了,只留下黝黑的刻印。
  那是一横的末端。
  白螺的目光顺着那一横看过去,看见了石上刻着的三个斗大的字:三生石。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心永存。”
  三个大字下面,还密密刻着铜钱般大小的一首绝句。
  她的眼睛陡然雪亮。
  连鹦鹉都反常的不安起来,抓抓她的肩头,雪儿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白螺看着那三个字,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的抬起,不自禁的回压着心口——那里,那面小小的花镜仿佛贴上了心脏,让她感觉冷醒无比。
  又回到了这块三生石前。
  原来自己已经飘零了那么久了——上一次来到中天竺的这块石头前、已经满了六十年了?又是整整一个轮回啊。所有的传奇,仿佛是画了一个圈,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寂寞的永生,那又是多么残酷的岁月。
  幸亏还是有一个人可以等待的。六十年一轮回,也该是再遇见他的时候了如果不是因为还能并肩的抗争、永不妥协的坚持着自己认为需要坚持的东西,或许,数百年寂寞的永生里,她早就对昆仑山上那帮宿命安排者投降了。
  倚在石后,忽然间无数轮回无数劫数里遇到的事情、就仿佛潮水一样涌上心头——看过的多少悲欢情仇、喜怒哀乐;经历过的多少次生离死别、哀痛死寂铺天盖地而来。白螺忽然间觉得无法抵挡,手一软,撑住了石壁,闭上眼睛。
  又见到了这块三生石,那么,命运之轮已经再度开始转动了吧?
  “不要见他。”忽然间,一片寂静的空山中,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在耳畔,吓了白螺一跳——转过头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只白鹦鹉静静地站在石上,用黑豆般的眼睛看着她。
  那眼神,竟是人一样的。悲悯而痛惜。
  这一次白螺没有再叫雪儿闭嘴,她疲惫的笑了起来,摇头:“我还是要去见他的。”
  “可你会伤心的。”雪儿显然急了,在石上一跳,白鹦鹉的双翅展开,落下来时,已经成了一位垂髫的雪衣女孩,上来一把拉住了白螺的袖子,“见了又如何呢?他是凡人,只能活几十年,那时候你眼睁睁看着他衰老、痛苦、疾病、死去,你无能为力、你还是要做个不死的怪物——几生几世了,你心里被捅出来的窟窿还不够么?”
  “那就是天帝王母对我的惩罚——雪儿。”陡然间,白螺笑了起来,止住孩子的话,抚摩着三生石摇头,“你也知道,当年我敢做出那样的事、就能预料到有今日——只是白白连累了你。”
  “真真疯了你们两个简直是疯了。”虽然样貌是个孩子,然而雪衣女孩说话的口吻却是成年人的,她抬头看着白螺,眉间不解,“白螺姐姐,我反正一直都跟你的,你去那儿我就去那儿,从不抱怨——但你就那么爱那个家伙?真的为那个家伙什么都不顾么?”
  “哪里是为他?也未必是因为爱他。”白螺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蓦然摇头,眼角的坠泪痣动了一下,“哎,你毕竟不过是才修了三百年,还是不懂事。”
  白衣女子的目光投向西方的天际,眼神忽然之间又变得辽远起来,琢磨不透。许久许久,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那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背天逆命的叛逆者。”
  雪儿还要说什么,白螺听了听,神色忽然有些紧张,抬手拍拍她的发髻:“嘘——有人过来了,快变回去!”
  “哎呀,不会是一见三生石、便要和那人今日相遇了吧?”雪儿吃了一惊,嘀咕着。然而近处果然传来了脚步声,她连忙袖子一张,噗拉拉一声响,回复成了一只雪白的鹦鹉,在空中一个转折,飞到白螺肩头停了下来。
  果然是有人来。空山小径上,一位缁衣芒鞋的僧侣从中天竺寺过来,来到了石前的水池边,俯下身去。
  ——会是这个人么?
  白螺感到了肩上白鹦鹉的爪子也是陡然的收紧,雪儿不安的跳来跳去。然而那个缁衣的僧侣只是俯身从水池里采摘着睡莲,没有抬头,也看不清面貌。
  三生石前原来有一个水池,正当六月,池面上莲叶田田,开满了白色的莲花。
  白衣女子眼神从来没有那样不安过,她看着那个采莲的僧侣,手指在三生石上无意识的划来划去,然而却始终不说话。
  “玄冥!”寂静中,陡然有一声清脆的叫喊打破了空山。
  白螺吃了一惊,闪电般的扭头,看见肩上的白鹦鹉已经再也忍不住的脱口叫了一个名字出来:“玄冥!”
  听得声音,莲池边上的僧人回头过来,有些诧异这般空寂的山中居然还有人声。
  他一回头,白螺忽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不是他。不是玄冥。
  这是一双尘世之眼,并不是玄冥。即使几十年不见,她依然认得。
  “鸟儿顽皮。大师受惊了。”她微微笑了起来,敛襟行礼,心中却叹了口气——看来,要在尘世上找到那个人,只怕还是要像前几世一样费一些周折了。
  那位僧人回了一礼,却不答话,只是抱起折下的莲花匆匆走了。
  有宋一朝,礼法大防最是严谨,在山中遇到一位女子,虽然是出家人、只怕也觉得连说句话都惹了嫌疑罢?白螺冷晒了一声,自己从小径上下来到了池边。
  这池里的莲花,该是折了去供奉在佛前的吧?
  想到此处,她心里莫名突的一跳,忽然间听到肩上的雪儿也是一声惊叫——就在白螺低头临水看花的瞬间,池子里所有莲花蓦然绽放开来!
  “天啊!白螺姐姐你看那是你,那是你啊!”雪儿叫了起来,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满池的莲花,“这种花儿怎么会在凡间看到?谁谁种的?”
  白螺低头,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然而水里只有一朵白色的莲花盈盈,焕发出霞光瑞气千万,满身香雾簇着朝霞。玉雕般的花瓣上,点缀着一点翠绿,仿佛一滴泪痕。
  那是她的真身。自从谪入凡尘以来,数百年她都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真身了。
  白螺俯下身去,摘了一朵睡莲看着——那白色的莲花瓣上,每一瓣都有一滴翠绿。看着看着,她仿佛痴了,脱口喃喃:“没错,是碧台莲碧台莲。真的、真的是他种么?”
  “谁种的?玄冥么?他有这个本事?”雪儿诧异极了,扑簌簌的飞下来,站在一株莲花上,看着水里的倒影,“白螺姐姐,你是西天大雄宝殿前开的碧台莲,修了五千年、又皈依佛祖——这、这些花可是你的分身啊!”
  白螺的手指抬起,那朵莲花忽然轻盈的落回水面,重新长回到了折断的茎上。
  “别大惊小怪。当日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落的簪子都能化为人间的玉簪花——碧台莲虽是天上仙葩,若引种得法,自然也可以在凡间出现。”白螺微笑着,伸手抚摩池中莲叶,“何况莲本是无根之物,凭水而活——这里,又是佛门圣地。”
  白鹦鹉在莲叶上跳了一下,落到另一朵莲花上,歪着头,眼睛却是灵动的:“呀!有趣这一次是玄冥先找你呢,种了这么一丛花儿在三生石前。”
  白螺摇头,苦笑:“这下倒也简单了——待我去问中天竺寺里的长老这一池莲花是谁种的,就能找到他了。希望这时候他可不要远在天边。”
  “白螺,加油。”雪儿扑闪着翅膀飞回她肩头,忽然间,轻轻说了一句,“别低头!”
  一个时辰后,从中天竺寺门出来,白螺脸上含了说不出的复杂笑意。
  沿着山路往下走,行人罕见,白衣女子脸上的笑意就慢慢弥散了开来,深的看不见底——然而总而言之,却是喜悦的。这种喜悦,即使是雪儿、也有数十年没有在她靥边看见过了。看来,那个人对她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不然如今就要见到那人,她如何会这般欢喜。
  雪儿歪着头,正在出神的时候、陡然觉得停息的地方一动,连忙扑啦啦飞起——
  原来四顾无人,白螺忽然一笑举臂,轻盈的在林中空地上旋舞起来。
  平日那样冷醒矜持的女子,有着一双看穿红尘的慧眼,然而此刻却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因为喜悦而在林中尽情旋舞。长长的黑发掠过她平素淡漠的脸颊,雪白的长衣如同烟雾一般笼着她,翩若惊鸿,飞絮游丝无定。
  那是《寒烟翠》。
  鹦鹉落在树上,静静看着,眼睛里忽然有叹息的味道——三百年了三百年前,在瑶池会上,才看见过白螺天女如此尽兴的舞过吧?
  那时候王母欢宴众仙罢,湛泸和白螺双双出席,共舞《寒烟翠》,为西王母寿。
  湛泸拔剑起舞,白螺飘然飞旋,一黑一白,一刚一柔,交相辉映得让所有碧落众仙击掌赞叹,九天仙女也纷纷散下仙葩,一时三界为之震动。
  一弹指,多少个沧桑劫数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正当白螺身影如同轻烟一般在林中翩翩起舞、鹦鹉怔怔惊叹出神时,一阵风吹来,居然真的半空有无数花雨落下,缤纷夺目,裹着白衣少女旋舞的身躯——
  “你看!你看!”白鹦鹉叫了起来,飞到白螺肩上,黑豆似的眼睛看着路边的花树,爪子在白螺肩膀上抓得悉索作响,掩不住的兴奋,“是姐姐们!姐姐们都来了!”
  一个急旋,白螺的舞姿顿住,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树林、却微微笑了起来,敛襟行礼,对半空中轻声道:“各位妹妹,今日便归去吧,来年自可再见。代我问青帝师傅好。”
  空山寂静,路边的树上到处系着各色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幡条上写着各花神的名字,在残花依稀、绿树浓荫的夏日里飘着,点缀着这个送春归去的节日。
  然而,在旁人看不见的空中,花树的梢儿上、却如停云般的栖着十多位身着各色霓裳羽衣的丽人,听到白螺的话语,一起齐齐俯身敛襟万福:“姐姐,多保重。”
  杏花花神杨玉环,蔷薇花花神张丽华,石榴花花神阿措,那些明艳不可方物的神仙中人行礼后抬头、有些恋恋不舍的抬头看她,忽然一起扬手——仿佛山风吹动空山树林,那些花树上仅剩的花瓣呼的随风旋舞,纷纷扬扬往空地上散落下来。
  白螺微笑,舒手,举臂,在五彩的如雨花中,侧身一个轻旋,黑发白衣飞扬起来。
  “雪儿,明天我们就去找玄冥。”笑着,她轻轻伸手让鹦鹉停到指上,低声说。然后微微笑着,轻快的沿着小路消失在树林中。
  那一场舞,虽然不曾像三百年前那样震动三界九天,然而却足够震慑住一个旁观者的神魂。
  一直到那个白衣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天竺山的浓荫里,茶花树下贵公子依旧没有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已经空留满地残花的林中空地。直到背后传来小童的气喘嘘嘘的禀告、说已经从方丈禅房把遗落的玉箫拿回来了,锦衣玉冠的公子才恍然惊醒。
  “二公子,是不是还要赶着去薛姑娘那儿听歌?”青衣小童见了主人这般恍惚的神色,提醒了一句,“公子几日不去桃花居,薛姑娘可发了恼——这次准备了好彩头儿去陪不是,可千万不能迟了啊。”
  “什么薛姑娘桃花居!书惠我跟你说——方才我真真遇见一个绝色女子”贵公子还是一直凝视着白衣女子离去的方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生生的疼,“不是做梦啊!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女子,这二十六年我真是白活了。”
  书惠没料到公子这么快转了性,一时有些发怔,拿着玉箫笑道:“哎呀,今日是六月六,该不是公子机缘巧合,遇上了花仙吧?”
  那公子已经走到了方才白螺旋舞过的那片林中空地,俯下身去,捡了一片落花放在鼻子底下轻轻一嗅,感觉心神俱醉。
  听得童子如此说笑,却居然当了真,怔怔想了半天,也笑:“是啊这等女子,怎会是世间人。该是神仙吧?”
  ―一大早,天水巷的黎明静悄悄,还没有人声。
  顾大娘打开门,准备做营生,却不自禁的吃了一惊——原来不知何时,门口已经站了一位白衣黑发的女子,发梢上沾着露水的湿意,看来在晨曦中不知站了多久。
  “白姑娘?”看清楚了女子的相貌,顾大娘忍不住吃了一惊,手中捞馄饨的爪篱差点就没拿住,忙不迭地开门出来,将另一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姑娘这么早就起了?稍微等一下,啊?大娘马上就开张,给你盛上豆浆来。”
  “嗯,大娘您先别忙。”白螺却是静静笑着,拦住了她,“白螺是有事和你说。”
  顾大娘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个平素待人淡漠的女子,却看见她肩头那只白鹦鹉正不安的微微动着爪子,耳边听得白螺道:“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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