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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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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勉力睁开了眼睛,然而生命之火黯淡的眸子里,却又另外一种异样的亮光闪动:“是不是咳咳,是不是刚刚从菜市口刑场里蘸了拿回来的?咳咳,咳咳!是不是?——”她一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两腮通红。
“是的,小姐快趁热吃!”嬷嬷将碟子递了上去。
本来该是雪白的馒头,松松软软,吸饱了年轻滚热的鲜血,在碟子里冒着热气,鲜红刺目。夏芳韵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自己撑着坐了起来,一把抓起了那个人血馒头,捏得用力了一点,那鲜血便一点一滴的洒落在被褥上。
“哈哈我、我让你这个恶贼杀了宋郎!咳咳咳咳!”体质已经极度衰弱的少女,眼睛里却是骇人的亮光,满含着仇恨与愤怒,她一口咬了下去,一边咳嗽,鲜血从她惨淡无色的嘴角溢出,嬷嬷连忙拿了手巾替她抹去。
忽然间,拿着人血馒头,夏芳韵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哭泣,脸色苍白。
“小姐,小姐,不要哭了那个女人已经伏法了。小姐心头的气也该消了啊。”嬷嬷知道小姐的心事,低声规劝。然而夏芳韵没有说话,断续的咳嗽着,抬头看了奶娘一样。
嬷嬷那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看见小姐此时的眼光也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那的确已经是垂死之人的眼睛,黯淡而无力,还带着深深的失望和悲哀。
“嬷嬷,为什么、为什么咳咳,会变成这个样子咳咳!”夏芳韵看着手里那个滴血的馒头,忽然间轻轻说了一句,然后猛烈的咳嗽,身子便是往前一倾。
“小姐,小姐!”嬷嬷惊叫,满屋子的人登时围了上来。
―――谁都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替那个因为杀夫而弃市的女子收尸安葬,而且,下葬之处,居然还是临安北城外官道边那最好的一片坟地。
一棵合抱粗的香樟树下,那坟端整,墓碑是最好的艾叶青石,上面刻着一行金字:“崔氏女盈盈之墓”。如果仔细看,还有旁边两行小小的行书: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盛赞坟中所埋女子的风骨与气节。手书娟秀,似乎是也女子的手笔。
下葬的时候正是暮春时节,城外摆茶水摊子的沈三嫂说,造墓安葬的,也是一个白衣的女子,清秀美丽的仿佛仙子下凡。她素衣白冠拜于墓前,焚香祝诵之后,徘徊墓旁半日,不知做了些什么,然后一去不返。
官道上不时有读书之人路过,看了碑上的字,便忍不住打听墓中是女子为何不幸早夭——然而,听说是杀夫的恶女,个个摇头叹息说:怎么会。
她明明承认是杀了丈夫,但是却坚持说自己冤枉发誓说上天知道她无罪。
沈三婶经常向在摊子上喝茶的客人说起几年前轰动临安的那个案子,然后指着远处那一座孤坟,叹息:“如果上天知道她是冤枉的,也会六月飞雪冬雷震震吧?为何我在这里看了多日,偏偏一点征兆都没有?连个托梦伸冤都不曾听说。”
一连过去了几个月,转眼已经是盛夏六月。
那一日,沈三婶大清早出城,支开了帐子,正准备安排一天的生意,然而扫了一眼前边官道边上的坟墓,手里的铜壶“砰”的一声掉落。
她撩起围裙用力擦擦眼睛,再仔细看去——
不错,六月份的天气里,那个坟墓上却落满了厚厚的雪花,雪白雪白的一片,掩住了整个坟头,在朝阳中纯洁的刺目。
“天呀!天公天公真的显灵了!”沈三婶一拍膝盖,叫了起来,“天呀,可怜见的她真的有冤屈!她是不该死的呀!”
出城的行人三三两两的在茶铺边上站住,看着官道边上那一座落满了白雪的孤坟,议论纷纷,每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果然是六月飞雪?天公开眼了,要为弱女伸冤啊!”
“可不是,这世道不知道屈死了多少无辜良民,可怜了这个女子!”
“那么说来,杀人的定不是她了?”
许久,才有一个大胆的人,慢慢走近了坟边细细探察。
“哎呀!那不是雪!那是、那是什么花?开的这样密就像雪一样啊!”走近坟墓边上的人惊叫了起来,手指一触,那六角形的美丽小碎花就纷纷落下,象极了冬日白雪。
原来,不知何时,坟上被人种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灌木,那些不曾见过的植物一夜之间开花,簇拥着的繁复花朵淹没了整座坟墓,远处一眼看去,宛如雪落坟头。
“那也是天意啊!你看看,这是什么花?你见过么?”沈三婶却执意相信了这个上天的征兆,小心捧起一朵酷似雪花的落花,给旁人看,“一定是天意这个女子有冤屈呀!”
行人匆匆点头,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传奇般曲折的故事,更愿意相信坟冢里这个美丽的女子真的没有杀人,而上天给了这个伸冤的征兆。
“螺儿,你听外面人的说法了么?”天水巷的小铺子里,疏理着白鹦鹉的羽毛,黑衣青年淡淡道,“所有人都在传说那个苏盈死的冤枉,上天六月飞雪来替她伸冤了。”
“她是不该死的。”调理着花木,白衣的女子轻轻回答了一句,眼神黯然。
黑衣男子微微笑了起来:“虽然无法插手俗事,可你终于用另一种方法,将你所想做的事情张扬出去——螺儿,那花是你新养出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白螺微微叹息了一声,垂下了手,看着窗外六月明媚的天空,轻轻道:“六月雪。”
那是上天为了安抚那个灵魂而降下的飞雪,然而六月里的雪,没有落地便已经枯萎,化为洁白晶莹的花朵——一如坟中女子的心地。
簇拥着死去女子的陵墓,无声的告诉每一个过往的人:在上天眼里,她无罪。
小注:
六月雪,一名悉茗,一名素馨。六月开细白花。树最小而枝叶扶疏,大有逸致,可做盆玩。喜轻荫,畏太阳,深山叶木之下多有之。春间分种,或黄梅雨时扦插,宜浇浅茶。
——引自清·陈溟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
第五篇 御衣黄
天一放亮,天水巷人来人往,便是喧闹的很。
眼看时辰也不早了,巷口卖早点的顾大娘收起了摊子,然而眉目里有些疑虑,一边擦着桌子一边不时抬眼看向巷子深处那一家花铺——都这个时辰了,白姑娘居然还没有如往日一般开门出来吃早点,这可让人顾大娘心里有些嘀咕。
这个女娃儿看着漂亮秀气,斯文恬静,话也不多,可是便是看过了半世人的顾大娘、也不知道她心里头想的都是些啥——比如,上次提亲就她莫名其妙不肯嫁曾家二公子,而一口咬定非大公子远桥不嫁,惊得做伐的她左右为难,虽然后来曾老夫人一心要收这个孙媳也从了她、可二公子的母亲谢三夫人可算是给气了个青白脸,只怕白姑娘嫁到了曾家也没安分日子过了
想着,顾大娘就叹了口气,把一叠馄饨碗收起来。就是,哪里有女子自己大咧咧开口要挑夫婿来去的?这白姑娘,人虽然好,可种种举动实在不像一个没有出阁的闺秀呢。
才想着,忽然耳边就有一阵呼喝,伴着开道的人声汹涌而来,顾大娘一个避让不及,在借口尚未收起的椅子桌子便被一脚踢得飞了出去:“退开,退开!不许挡路!”
一条凳子不偏不倚砸到顾大娘手上,痛得她一声哎呀放开了手,一叠的碗便砸碎在脚下。大娘心痛,见里面有几个尚未碎,便不由俯下身去捡。一弯腰,只觉后背上蓦然吃了一记,痛得她哎呀一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死婆子,还不滚开!”用马鞭点着她,被簇拥着过来的一个锦衣胖子一声冷笑,回头招呼,“小的们,给我快些跟上!去前面那个花铺儿!”
只听随行小厮们一声答应,一行人如风卷残云般跑了过去。
“顾大娘,没事吧?”等得那群人过去,旁边针线铺的秦寡妇才蹑手蹑脚的过来,扶起她,看着满地的狼藉,低低骂了一声,“一群狗仗人势的家伙!”
“是、是哪家贵人啊?这么横?”背上挨的那一记痛入骨髓,顾大娘挣着起来,问。
秦寡妇尖瘦的脸上登时有不屑之意,冷笑一声:“什么贵人?也不过一群奴才罢了!——是徐侍郎的那个管家冯胖子带了一群小厮罢了。狗仗人势!”
“呀,就是那个最近临安上下都说得了秦丞相青眼相看的那个徐侍郎?”虽然不谙时局,但是天子脚下的人多少也听说过一些这个新近变得炙手可热的新贵的名字,“听说他连着三年年年升官,现在都快是副宰相了吧?难怪他的奴才也那么神气。”
“神气什么?不过是奴才的奴才罢了!”旁边过来帮着打扫残局的,是一条街上仁和药铺的伙计海生。识得几个字的少年人,见识也不一样,只是看着那群人离去的方向冷笑,“秦丞相的走狗,都不得好死!”
“嘘——轻点。”顾大娘吓了一条,拉了海生一下,“这话说不得,秦丞相厉害着呢!岳爷爷那般的人,都被害死了,你想找死啊!”
一边说着,大娘一边无不担心的看着巷子深处——果然如她担心的、那一群人在尚未开门的花铺前面停下,锦衣冯胖子跳下马来,气势汹汹地令人上去拍门,一时不开,居然要指挥小厮们砸了门。
白姑娘白姑娘该不会有事吧?她那样古怪的脾气,难道得罪了徐侍郎?
一想到此,顾大娘打了个寒颤,手足无措。白螺姑娘好歹也和她认识了好几年,虽然表面淡淡的,但是对她照拂却是颇深——她也从心里喜欢这个有些奇怪的女孩子,想方设法的给她找好归宿如今,好容易白姑娘终生有靠,这当儿上难道要出事?
顾大娘顾不得背上剧痛,也顾不得收拾被砸烂的摊子,只是对秦寡妇匆匆交代了一句帮忙照顾一下摊子,便颤颤的颠着小脚直奔几条街外的曾家。
徐侍郎如此的权势如果万一真的白姑娘有什么事,百花曾家是唯一能指望帮忙的了。虽然不过是花木行当的人家,但是却出入达官贵人家,结交颇广,想来也是能说几句话的。何况白姑娘是曾家长孙未过门的媳妇,不找他们、还找谁呢?
顾大娘颠着小脚走着,只恐来不及。
“咳咳,咳咳”梳子啪的一声掉落到地上,白衣女子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用手轻轻捶着自己胸臆,然而依然止不住,不由咳得弯下腰去。
“姐姐,姐姐!”架子上的白鹦鹉蓦然惊慌起来,尖声叫着,扑簌簌飞过来落在白螺身边的一株木兰上,黑豆也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仿佛不知如何才好,空自着急半天,最后只是伸出爪子抓抓白螺的肩头。
“没、没事。”白螺对着雪儿勉力一笑,然而手却是不由自主的因为剧痛而颤抖。
她手指痉挛地抓紧了衣襟,那柔白的肌肤上,每一处指节都慢慢渗出血来!
“姐姐!”再也顾不得已经是清晨,鹦鹉飞了起来,半空收敛翅膀,扑簌簌落到地上时已经化为一个二八年华的垂髫少女,扑过去一把扶住了白螺,感觉花铺女主人全身滚烫,微微颤抖不止——更可怖的是,透过白衣,依稀可见全身每个关节之处都有殷红的鲜血丝丝缕缕渗出。
“没事今天是三十,老毛病犯了而已”断断续续的,白衣女子苦笑着说,“今儿看来是不能出去开铺子了,似乎痛得比以往厉害些,得养将半日才行。”
“真狠那些家伙真狠啊!”看到白螺身上的血迹,雪儿恨恨咬牙,眉间都是愤怒,“罚玄冥大人永世轮回、姐姐谪入凡间也罢了,还要生生拆去一身的仙骨——姐姐也是好样的,那时这般撕心裂肺的刑法、竟也一声不吭地全承下来”
一边说着,雪儿一边上去关门,一边犹自恨恨:“这些都罢了,居然这拆骨裂体之痛每到月圆之时都要发作一次!几百年都是这样!那帮家伙真狠毒啊!”
“别多嘴扶我先坐下。”身上的血越渗越多,然而白衣女子只是轻叱了雪儿一句,显然体力已经不支,她扶着身边的花木,脸色苍白如雪。
雪儿眼见得白螺情状不好,忙忙的过来扶住了她:“依我说、姐姐也别等成亲再去见玄冥大人了,先去私下要了花镜回来是正经的——有了花镜护着,姐姐的苦或许能受的少些。”
一边说,雪衣少女回头找着了门闩,准备将半掩着的门关上。
“几百年都这样了哪在乎多受几个月?”白螺微微咳嗽着,苦笑回答,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把珐琅钥匙来递给雪儿,“你替我去院子里采一些龙胆白薇来,服了便好了。”
雪儿不敢怠慢,接过钥匙,绕过屏风去,打开了院子的门走了出去。
房内极安静,白螺略微急促的呼吸响起,身上的血一点一滴渗出,浸透纱衣。
寂静中,忽然花铺的门被人敲了起来,粗鲁的大喊:“有人么?我家老爷要来买花了!快点开门!”
“今天花镜不开张,请回。”那样飞扬跋扈的骄横气息激起了女子的怒意,白螺压了一口气,也不开门,只是坐在那儿对着门外的人回道。
“我家老爷要买花!不开门也得开门!”外面那个家奴地气焰更加嚣张,显然已是不耐,把门擂得山响,“小小花铺,也敢这般托大!——不开?小的们,给我把门砸了!”
白螺取了一件厚点的黑色夹衣披在渗血的白衣外头,扶着桌子站起来,不等外面人动手,径自开门出去,眼睛一扫那群人,冷冷道:“谁说要把门砸了?”
白螺取了一件厚点的黑色夹衣披在渗血的白衣外头,扶着桌子站起来,不等外面人动手,径自开门出去,眼睛一扫那群人,冷冷道:“谁说要把门砸了?”
“是老子我说”冯胖子眼睛斜到额头上,气势汹汹,然而话说到一半忽然就不由自主噤口——开门出来的年轻女子虽然一脸病容,但是眼里居然有冰雪般冷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那一眼扫过来、不知为何连他都口吃起来。
“白姑娘,在下不过说笑而已。”冯胖子的眼睛立刻回到原位置了,打着哈哈,甚至不自禁的露出了只有在徐老爷面前才有的点头哈腰,“姑娘莫当真,莫当真——我家老爷吩咐小的来贵铺买花而已。”
“买花?我还以为是抄家呢。”白螺冷笑了一声,径自转身,“抱歉,今儿花镜不开门,请改日来。”
白姑娘!”一见她要关门,冯胖子脸色也变了,然而被她的气势压着,也不敢莽撞,只是一把拉住门,急急道,“白姑娘,你这么说、我可怎么回去跟我家老爷交代?我家老爷听说贵铺有一株御衣黄,特命我来求姑娘出让的。”
“御衣黄?”一时间,白螺的手顿了顿,眼里闪过诧异的光,第一次抬眼看了眼前这个锦衣胖子,“莫不是你家老爷听错了,御衣黄是牡丹中极品,外面卖到千两纹银一株仍然难求——花镜小小铺子,哪里有。”
“我家老爷听人说了,这临安如果还有御衣黄、那便是白姑娘的铺子了——说话的是花木名家,可不会乱说。”见她否认,冯胖子急了,眼睛一瞪几乎冒出凶焰来,“我家老爷命我无论如何都要从姑娘这里求了花来!”
“无论如何?”白螺冷笑起来,眼里有讥诮的光,“可惜,我无论如何也没有花可以给你家老爷。”
“没有?”冯胖子再也忍不住,手臂一用力,撑开了门,“我就不信会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你自己看吧。”白螺也不阻止,她的手只是暗自抓紧了门,剧痛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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