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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虫儿-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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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冯爷在胡同口儿撞上了王卫东。他上去二话不说,一拳头便把他的眼睛给封了,紧接着连踢带打,把王卫东的脸打成了“紫茄子”。临完,冯爷从腰里掏出一把军刺,对他说:“以后你要是再缠着钱小湄,瞧见没,我可就拿它说话了。”
王卫东从小就知道冯爷的厉害,让冯爷打成了“紫茄子”,一声也不敢吭,捂着脸跑回家,跟他妈诉委屈。巩老太太也憷冯爷,惹不起砂锅惹笊篱,她本想拿钱家是问,可是一听儿子说了实话,是他先追的钱小湄,她又觉得理亏,只好暂时作罢,但她哪儿咽得下这口气呀?
后来钱小湄和王卫东都奔了东北建设兵团,他俩都把这茬儿忘在了脑后,但巩老太太却忘不了这个茬口儿,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何况冯爷打了她的儿子。现在冯爷要卖画儿,等于撞到她的枪口上了。
巩老太太没念过书,连自己的名儿都不会写,可是您别小看她,她玩别的不行,玩人却有一套。她一时弄不清皮特陈的身份,可单看他的相貌和做派,怎么瞧怎 么像日本人,由日本人想到了特务,她把皮特陈当成了“日本特务”。冯爷呢?是个无业人员,跟“日本特务”出来进去的,能有好事儿吗?保不齐在向日本特务出 卖情报。
巩老太太躺在床上想了几宿,先给冯爷身上泼了一盆脏水,随后向派出所打了报告。您想巩老太太大小也是个主任呀,她的报告公安分局能不当回事儿吗?何况老太太发现的是涉外重大案情。于是公安分局便派了几个“雷子”26 盯上了冯爷。
这天,冯爷把皮特陈和程立伟约到西单食品商场的二楼咖啡厅,商量如何验货交钱。仨人正说着呢,进来五六个便衣警察。当场把这三个人给摁住了。皮特陈不 知道怎么回事儿,但他是香港人,知道遇上了警察不能反抗,便乖乖儿地束手就擒。程立伟也机灵,知道“雷子”没逮着实物,只要咬紧牙关,不会把他怎么着。
只有冯爷火气大,爷劲来了。警察过去揪他的时候,抄起桌上的热咖啡朝一个警察的脸砸过去,紧接着飞起一脚又踢倒了一个。三四个警察向他扑来,他一下把 桌子给掀了,抄起一把椅子跟警察打起来。俗话说好拳难敌众手,何况便衣警察也是经过训练的,多少有点功夫。您想四五个人还打不过冯爷吗?没过几招儿,冯爷 便被摁倒在地,一个“便衣”给他戴上了“手棒子” 27 ,“你们凭什么逮人?爷爷我就是不服!”冯爷破口大骂,被押上了警车。
您想冯爷这种性情,进了班房能有好果子吃吗?他不停地大声喊冤;“爷爷我一没反对党,二没打砸抢,三没‘前科’,你们凭哪一条抓我?”他的那双“阴阳眼”能蹿出小火苗。
后来,有个姓孙的警察偷着对他说:“兄弟,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知道你现在待的是什么地方吗?老百姓管这儿叫‘局子’,实际上他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您已经被专政了,知道吗?”
“我凭什么被专政?”冯爷反问道。
姓孙的警察告诉他:“有人举报你跟特务有勾结,我想这准是诬告,你听我的,别跟他们较劲,跟他们扭着来,有你什么好?只能身体受委屈。你先别言声,什 么也不说,说你是特务,他们得取证,找不出证据来,他们也不会把你怎么着。你忘了那句老话:不怕红脸关公,就怕抿嘴菩萨。你在这儿就只当自己是哑巴了,明 白吗?”
原来这位姓孙的警察跟冯爷的大哥是朋友,算冯爷有运气,碰上好人了。冯爷听他这么一说,爷劲才收敛一些,当然他从老孙这儿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进来。准是有人看见了他和皮特陈在一块儿,误把皮特陈当特务了。
他琢磨了两天,觉得老孙说得有道理。再过堂,他什么话也不说,真当了“抿嘴菩萨”。
老孙挺够意思,叮告他沉住了气,上边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很快就会有结论。当然在处理冯爷这个案子时,老孙也在暗中使了劲儿。
冯爷“进来” 28 以后,公安部门把他当成了大案,可是一调查才知道巩老太太是谎报军情,哪儿有什么“日本特务”呀?皮特陈不过是一个香港商人,他跟冯爷的交往也不过是倒腾 字画,量刑的话,充其量不过是投机倒把,走私文物,算不上大罪。何况他们并没有成交,量刑的话,也找不着依据。皮特陈亮出了自己的证件,又经过他舅舅杜之 舟的说明,在班房里蹲了两天,就放了出去。程立伟进来之后,只说他认识冯爷和皮特陈,他们交易什么,他一概不知道。分局的人本来想再从他的嘴里抠出点新情 况,但程立伟的父亲是大使馆的厨师,托人给分局领导打了几个电话。分局看程立伟没有“前科”,又在他身上找不到犯罪的证据,也把他放了。只有冯爷,因为捕 他的时候,打伤了两个警察,而且又是“主犯”,所以给留下了。
巩老太太让专政机关虚惊一场,但是一个没文化的街道老太太报的信儿,公安分局也不会拿她怎么着。由于老孙暗中帮助,说了不少好话,本来分局打算收收冯爷的野性,判两年“劳教”就算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钱大江会落井下石,一下又把冯爷的案子弄复杂了。
俗话说,一家出事伤脑筋,四邻不安咬舌根。冯爷进了“局子”,在胡同里大小也算是个新闻,自然会引起人们的猜测和议论。当时钱大江已从东北回到北京, 正在上大学,平时住校,礼拜天回家,得知冯爷被抓起来了,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拍了巴掌。北京人管这种幸灾乐祸叫称愿。钱大江的父亲跟冯爷走得那么近, 把亲儿子钱大江给闪到一边儿。您想他能不忌恨冯爷吗?
错来,您称愿就称愿吧,人都掉井里了,您不去捞,偷着乐去吧,就别往井里扔石头了。不行,钱大江觉得称愿不是如愿,不往井里扔块石头,他不解气。
这块石头正砸到了冯爷的脑瓜儿顶上。冯爷进去以后,钱大江一打听,敢情是因为他倒卖字画儿。钱大江心里琢磨,冯爷哪儿来的字画儿?他一天到晚老上钱家来,老爷子的藏画儿那么多,是不是他偷了老爷子的画儿转手给卖了?
钱大江是“气迷心”,越琢磨,冯爷越可疑,越可疑越想往井里扔石头,到最后弄得他手心直痒痒。他动笔给公安机关写了封举报信,说冯爷一贯道德败坏,思想品质恶劣,利用“文革”,偷走了钱家大量书画,进行非法买卖,投机倒把等等。
光写信还不行,他还玩了一手绝的,这封信是以钱颢的名义写的,署的是钱颢和他的名字,为了证明这封信的真实性,他偷着盖上了钱颢的图章。
正是这封信把冯爷给害了,公安分局接到这封信以后,又去街道居民革委会调查,接待警察的恰恰又是巩老太太。您想她能说冯爷好话吗?
巩老太太又把冯爷打他儿子的旧账翻了出来,添油加醋,给冯爷“炒”了两盘“好菜”:流氓成性,经常打架斗殴,危害社会治安。正赶上当时京城开展巩固“ 文革”成果,严厉打击反革命分子和危害社会治安的坏分子行动。冯爷成了“活靶子”,偷窃、打架斗殴、投机倒把、流氓成性,再加上捕他的时候,打警察,骂警 察。对抗无产阶级专政,这几条“罪状”捏鼓到一块儿,您说还不够他喝一壶的 29 ?到这份儿上,别说是老孙了,就是孙悟空来了,也救不了冯爷了。
“严打”嘛,当然得雷厉风行,速战速决。分局很快就在西单体育场召开了批斗和宣判大会,冯爷跟二十多个“现行反革命”和“坏分子”一起戴着手铐脚镣, 被押上了审判台。挨着个儿地批判一顿以后,当场宣判结果,冯爷被判了十五年大刑。转过天,这些犯人就被押上火车,发配到千里之外的新疆劳改农场了。
说起来,冯爷真够冤的,可“十年内乱”当中,像他这样的冤案冤情实在太多了,跟那些迫害致死的人比起来,冯爷还算“幸运”的呢,起码他的命没丢了呀。
不过,他的命保住了,另外两条命却搭进去了。谁呢?
一位是冯爷的老父亲冯子卿,冯爷发配到新疆不久,老爷子觉得儿子冤枉,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一口痰没上来,脑溢血“走”了。
另一位是那位“酒腻子”福大爷。自打冯爷进了“局子”,福大爷觉得自己住的那个小屋塌下半边天去。冯爷在的时候,他不觉得孤单。他每天喝够了酒,唱够了戏,或者醉卧街头,都是冯爷搀着他回家。在他的小屋,爷儿俩能心碰心地聊会儿天儿。
每到这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憋闷的心缝儿打开了,心里亮堂了,因为在这冷漠的世界上,他孤独,他寂寞,他被人看不起,他被人取乐儿,但还有这么一个人在关心着他,给他冰冷的心带来一丝暖意,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他是多么需要冯爷呀!
但是冯爷坐了大牢,而且是不明不白地进去的。他不知道冯爷被关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冯爷能不能活着出来,自己还能不能再看见他。他想去救冯爷,却又觉得自己很渺小,无能为力。
看不见冯爷了,再喝醉了酒,没人搀福大爷回家了,他苦闷的时候,没人陪着聊天了,他觉得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天黑沉沉的,见不着一点儿亮光了。
亮光在哪儿呢?见不着冯爷,他只能找“酒爷”了。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一醉解千愁。但是酒消不了他的愁,只能更让他添愁。他每天喝得酩酊大醉,时常醉卧街头,但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苦闷,照样拿他取乐儿,拿他当猴儿耍。
在酒醉中,他经常恍恍惚惚地看到冯爷坐在他身边。冯爷的那双“阴阳眼”变了,变得温柔了,变得随和了。冯爷拉着他的手,跟他说着体己的话,他觉得心里 涌起一股暖流,让他感受到一种幸福的快意。他轻轻地摸着冯爷的头,叫他:“呕欠,这傻老爷们儿!”可是当他酒醒了,明白过味儿来,去找冯爷的影子时,他的 心又凉了。
冯爷入狱以后,福大爷喝醉了酒,脚踩着云,来到胡同里的那棵老槐树下,再也不唱戏了,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上的星星,好像在寻找什么。找什么呢?他在 找冯爷。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仿佛是冯爷的那双“阴阳眼”,他嘴里不停地嘚啵着,像是在跟冯爷对话,但没人能听得出他叨咕的是什么,只当他是在撒酒疯。
如果有人来一嗓子:“福大爷,来一段样板戏嘿!”他会两眼死死地盯着这个说话的人,然后从嗓子眼里冒出一句:“唉,八年啦,别提他了!”这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念的一句道白,但没人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冯爷在体育场被批斗宣判的当天晚上,福大爷坐在小酒铺里的老地方喝闷酒。酒铺里还有几个“酒腻子”,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天,屋子里烟气酒气掺和到一起,使人昏昏欲睡。
不知是谁聊起了当天上午的宣判大会:“我看这二十多人里就数冯家的三小子冤,判了十五年。”
开酒铺的老程头儿接过话茬儿说:“是呀,十五年,出来快成小老头了。”
“这孩子原先老上这儿打酒来,虽说长得寒碜,可看着挺仁义、厚道的,怎么成了流氓坏分子了?”
另一个“酒腻子”说:“嗐,这年头,知道谁是怎么回事儿呀?听说他跟‘特务’勾搭上了。”
旁边的一个“酒腻子”说:“哪儿有什么‘特务’呀,我儿子参加宣判大会了。他回来说冯三儿是流氓罪,他偷了人家的画儿。”
头一个说话的“酒腻子”道:“他会偷东西?不可能,冯子卿的家教多严呀,他会教育出一个贼来?没有的事儿。流氓、坏分子,找这么一盆脏水还不容易?他指不定得罪谁了呢?”
开酒铺的老程头儿叹了口气:“唉,现如今,得罪谁,也别得罪胳膊上戴红箍儿的。”
“南京的沈万三,北京的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怕得罪谁呀?咱们不过是个草民,人民群众!嘁。”刚才说话的“酒腻子”咧着嘴说。
另一个“酒腻子”把他的这句话接过来说:“得了嘿,咱别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了,来吧,还是喝咱们的酒吧。”
福大爷一边喝着酒,一边听这些人闲聊,听着听着他沉不住气了,凑到一个老酒虫儿赵五身边,乍么实儿地问道:“五哥,你们这儿判了判了的,说谁呢?”
赵五仰起脑壳说:“说冯家的老三呢。怎么,您不知道吗?他给判了。”
“判了?他判了?判什么了?”福大爷愣怔地问道。
“没喝高吧?福大爷!判什么了?判了十五年大刑!”赵五撇了撇嘴说。
“啊?他判了十五年大刑?”福大爷吃了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说,“真的,他给判了十五年,十五年,他怎么给判了十五年呢?十五年,我上哪儿找他去呀?”他语无伦次地嘟囔着。
那天晚上他喝了一斤多老白干,喝到小酒铺的那些“酒腻子”都走了,他还跟开酒铺的老程头儿要酒喝呢。
“别喝了!再喝,我不叫您大爷,叫您爷爷啦!”老程头儿把他的酒杯收了起来。
“我说老掌柜的,你干吗不让我喝了?喝,我还没喝够呢,不信你问冯家老三去,我喝高了吗?待会儿他准来。”福大爷迷迷糊糊说着醉话。
老程头儿苦笑道:“他上哪儿来去?已然判了十五年!您呀,说什么也是吊死鬼说媒,白绕舌。回家睡觉吧,您瞧都一点多了,明儿您不得给人上班去吗?”
“我我”福大爷晃荡着身子站了起来,抓住老程头儿的胳膊,嘴里磨磨叽叽地说:“这条街上的人,就是三儿疼我呀!这傻老爷们儿!老掌柜的,你说句实在话,他是真判了还是假判了?”
老程头儿见他喝成这样,不忍再伤他的心,随口编了个词儿:“他们蒙你呢,判什么呀判?他盼着你赶紧回家睡觉呢。”
“哎,您这句可是真话,盼?他盼着我赶紧回去,让我给他唱太平歌词呢。这傻老爷们儿呀!哈哈哈。”福大爷突然傻笑起来,笑得老程头儿身上直发毛。他扶了福大爷一把说:“我的爷爷耶,我送你回去吧。”
“别别别,老掌柜的,我没喝多,我真的没喝多。这会儿几点了?”
“几点?天都快亮了!”
“你别跟我说酒话,天亮我不喝酒。你告诉我,对了,你告诉我,这会儿三儿在哪儿呢?要来,他该来了。”
“这会儿,他来不了啦。”
“为什么,为什么来不了呢,你说。”
“他呀,在玉渊潭逮蛐蛐儿呢。”
“玉渊潭?他在玉渊潭?逮蛐蛐儿?哈哈,他是怕我闷得慌,逮个蛐蛐儿给我解闷儿对不?”
“对,给您解闷儿。得了,回家吧您哪。”老程头搀扶着福大爷出了小酒铺,一直把他送到胡同口儿。
“玉渊潭逮蛐蛐儿玉渊潭”福大爷踉踉跄跄到了家门口,“咕咚”一下瘫在地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在梦里,他恍惚之间看见了冯爷,冯爷在玉渊潭的河边,手里拿着刚逮的蛐蛐儿冲着他笑呢,他那双一大一小的“阴阳眼”,变成了一双非常喜兴的明亮大眼,朝他走过来。“福大爷,有我在呢,您永远不会孤单,谁也不会欺负您,您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隐约听见冯爷拉着他的手说,可再一看,冯爷不见了。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周围漆黑一片,昏暗的路灯下,几个蛾子在飞,他的头昏昏沉沉,口干舌燥,酒劲儿还没过去,小风一吹,他似醒非醒。
“玉渊潭,三儿在玉渊潭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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