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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父子 宫廷侯爵)-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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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辰胤想到这里,放出烟火暗号召集神堪等人入城商议,又假拟圣旨,叫来吓软腿脚的太监传旨各处,宣长孙太后的两个兄弟同居于皇城近郊的铁常焕分别入宫面圣。打点完毕一切,他抬头望去太和殿的方向,意识到从今往后,上朝之时再见不到那几张熟悉面孔,蓦然觉得自己虽是挣回了北嵎,却也永远失去了北嵎。他垂下眼睛,忆起每逢渡寒青酿成之际,北辰禹都要宣他同北辰望二人入宫品酒,兄弟三人齐聚一堂各怀心思,分辨不出酒水好坏,直至他去到边关遇人询问,竟说不出宫中渡寒青的滋味究竟如何。北辰胤遗憾地摇了摇头,无来由地想起那个凉风怡人的夜晚,毒发的北辰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的最后一句话,被削断的琵琶骨随着他的动作拉痛起来,好像再不会有复原的一天。——“二哥”,他低声问道,好像北辰禹就在左近:“既知是《鸿鹄歌》,你我又怎至今日。”
  就在北辰胤稳固下皇城局势的时候,北辰凤先也在城外金水河畔的渡口遇到了等待已久的北辰元凰。元凰身边只有几名黑衣蒙面的侍卫跟随,他见凤先毫发无伤,卸下了脸上的焦虑神情,似乎是真心记挂对手的安危:“你到这里就好。——你既然想要公平决斗,我就成全你。”他说完见到凤先一直警觉地盯着他背后数人的动静,微笑着打消了他的疑虑:“他们是我父亲的手下,只是观战,不会出手。父亲一定要派他们跟来,是怕我万一死了,能有人报去给他知晓。”
  “公平决斗?”凤先重复一遍元凰的话,顺从地自琴里抽出长剑,神色却满是迷茫,不见大战前的戒备紧张。他仿佛被什么困扰着,低头想了一会儿,乍然见到不及换下的连身朝袍,明黄缎面上绣着三十四条金龙,五彩云蝠十二章纹。他看了半晌,厌恶似的阖上眼睛,嘴角无奈的笑容里压着千钧重担:“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入皇城,不为夺位,只为了杀你替我母亲报仇如今旧恨未消,又要新添上大皇叔的仇,铁叔的仇,甚至我生身父亲之仇。我是为了断恩仇而来,以为解开心结就能重回我的生活,结果肩上背负的担子,竟是一日重过一日。”
  “竖子之言,荒谬至极”,元凰冷笑着打断他:“你又可曾想过,杀我之后,又当如何?难道放任北嵎帝位空悬,国不成国,沦为外族笑柄?”
  “大皇叔可代为主政,或者传位仲远。”凤先被他反问一时语塞,眉头轻蹙。元凰见了,讥讽笑意更盛:“大皇叔久疏政务,否则边关军权岂能转瞬易手,仲远那般懦弱退让,又如何压得住朝中诸臣。你身披龙袍,却以为还在街头巷陌,以寻常百姓之心决断家国大事,殊不知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岂能相提并论。”
  “我确实不明白。”凤先淡淡界面道,将抱在怀里的琴放上地面,手指划拨出几道凌乱音符:“暗杀太后,逐走三王爷,这便是你的庙堂?”
  “哼”,元凰沉下脸来,不见悔愧之色:“舍人所不能舍,忍人所不能忍,方可致人所不能致。汉景帝杀晁错,武帝诛主父宴,古之上位明君,几曾见有妇人之仁。你既不能明白,又有何资格评头论足。”
  “呵我有时候会想,到现在我再杀了你,究竟算是什么。”凤先好像没听懂元凰的话,悲哀的摇头,顾自喃喃着。他直举的剑上映照出元凰背后的滔滔流水,入眼端是一片潋滟风光:“算是替母亲兄弟报仇,还是算做手足相残。”
  “哈,这你不用担心。”元凰笑答道,拔剑时候带起的风撩开他的金色额发,正与凤先贵气逼人的龙袍交相辉映:“今日一战,死的一定是你。”
  凤先没有答话,沉下面色,全神贯注地盯着元凰的每一个动作。元凰金色浏海覆盖下是两道细致如云的眉毛,眉尖弯弯的勾画进鬓角,怎样也沾染不到杀气,依稀仍是当年惊鸿一瞥间意气风发的少年太子,在街心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顾盼从容,温文微笑着许给凤先一个百代盛世。
  北辰凤先当日并不知道,在很多年之前,木樨飘香的宫闱深院里,他贤明审慎的父亲也正是因为牵动杀机后的那一丝心软仁慈,最终在一个苦涩凉薄的秋夜里独自饮下了牵机。
  北辰胤等到元凰的时候已将近黄昏。元凰脸上,颈上,手上,凡是无衣物遮盖之处皆是暗红一片,左手袖子撕裂了,露出一道细长的伤口,不算最深,也看不见骨头,淡红的嫩肉层层翻勾上来,好像在白净的手臂上绽开了花。他攥着剑,径直走到北辰胤跟前,随后背光站定,影子正落上北辰胤的脚尖,摇摇晃晃的,旌旗一样被风吹得卷动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眼睛里似乎都落进了晚霞。
  “我杀了北辰凤先。”元凰说,大概因为在水边迎风站了太久,嘴唇上生出道道细小的白痕,干裂扯破了渗出晶亮的血点。
  其实在他回来之前,跟着他的那几名夜鸮就抢先一步回到皇城向北辰胤报告了战况,他们说元凰把剑在凤先身上插得太深,拔出来的时候又太快太猛,以致于鲜血喷了满身,很是狼狈——夜鸮部队都是暗杀的行家,当然知道如何点到为止,不会多费力气把剑尖再深入一寸,更不会满身血污招人侧目。北辰胤从元凰眼睛里读出了剧烈翻转的情绪起伏,好像经过无休止的奔逃,想起元凰虽然曾经面不改色得赐死过朝臣亲友,毕竟少有亲自动手处决人犯的时候。他想孩子也许并没有料到,决定他人生死所需担负的勇气,远比不上亲眼看到滚烫热血自手底流出时候的冲击惊惶。他于是觉得不该继续这个话题,颔首淡淡嘱咐道:“回来就好,去把手上伤口包扎一下,小心伤了筋脉。”
  若是数月之前让元凰听到北辰胤这样公事公办的冷静语气,定会气恼北辰胤放任他自身自灭的无谓样子,就连装模作样的嘘寒问暖都不肯费心造作。如今他却逐渐能从北辰胤的不假辞色中剥离出另一个人深埋心底的无微不至,怀着窃喜心情悄然品味。——他这样浑身是血的闯进来,衣服已分不清楚原来颜色,北辰胤却能一眼辨出哪里是染了凤先的血,哪里是他自己受的伤,还记得留意伤口深浅位置,提醒他莫要留下宿疾,若非关心情切,岂能如此面面俱到。元凰这样想着,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踏前一步,将刚才的话语强调一遍:“我杀了北辰凤先——从此以后,我和你就是一样的了。”
  北辰胤愣了一下,不明白他话中含义。元凰抬起手臂,抹去本来已经风干在脸上,方才又被汗水溶解从而快要滴落眼睛的枯红血水:“你杀了先皇,我杀死了他的孩子——弑兄篡国的罪孽若遭天谴,便是我们一同承担。”
  “这就是你要亲手杀死北辰凤先的理由?”北辰胤挑起眉角,转过身去,低沉了嗓音:“弑兄灭亲,我并不引为荣耀。——为了王朝的建立繁盛,杀戮是必要手段,却从来不是最终目的。我以为你是为了给先皇一个交代,才要同凤先单独比斗,若知道是为了这样的原因,我当初便不应该答应。”
  “我也并不以杀戮为荣,可是”,可是我想同你并肩而立。元凰正要分辩,却突然想起一件最为紧要之事,着急地唰然变了脸色,惊呼一声“糟糕”,顿足直往养心殿方向冲去。北辰胤不知是何缘故,不及拦阻,但见他神色慌张恐有意外,也便尾随在后到了殿前。
  养心殿历来用作皇帝寝宫,比之太和殿更为华美骄贵,金色琉璃瓦的屋顶被夕阳镀成玫瑰朱紫,好像一件宣德年间烧成的祭红瓷器。北辰胤到了殿外,就见数十个太监宫女们跪倒在地挤作一堆,既不敢就此溜走,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服侍方才冲进殿里的北辰元凰。他们是宫中最为卑贱低下的小人物,也往往最迟嗅到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任何宏大阴谋都同他们沾不上边,也因此没有人会费心提醒他们即将到来的动荡变量。不久前他们才被告知元皇皇帝窃位被逐,今天又听说了登基才满一月的新帝自觉德行不足抱琴而去,刚才眼看着修罗厉鬼似的元凰直奔寝宫,实在猜不透现下是轮到哪朝天子当政掌权。北辰胤出于习惯没有入殿,在阶下候了不到半刻,就见元凰仍是一脸焦急地出来,不肯多做解释,只是尴尬笑道:“方才忘了洗手——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你入殿来。”
  他这几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北辰胤只能大致猜出他是在寻找放在寝宫的某样东西,又突然记起自己一身血污尚未洗尽。元凰话音才落,便有几个识趣又胆大的宫女忙不迭地直起身来,跑去殿内端水伺候。北辰胤秉持身份,不好擅自吩咐殿前宫人起身,只得越过他们走入养心殿中,待元凰折返回来一看,果然只将双手擦拭得洁净无垢,脸上身上还残留着横七竖八的血痕,依旧灰头土脸。
  北辰胤看着元凰又手忙脚乱找了一阵,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北辰凤先!”,猛然转过身来跃出殿门,在跪着的宫人面前背负双手,来来回回踱步。宫人们只管低头紧缩起脖子,不敢吱声,元凰瞅准一个平日里脸熟的太监,上去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我宫里放着的东西你也敢动!”
  那小太监十来岁净身入宫,虽说在宫里待了不少年数,今年也不过十八九岁光景,在元凰继位之后才调来养心殿中,没见皇上对下人动过粗。他被踢中胸口,闷哼一声痛得涕泪横流,趴在地下不敢起来,口里只顾求饶。北辰胤见此情景,料想是元凰放在寝宫的宝贝物事被人清理出去寻不回来,开口劝道:“新帝入主,养心殿里怎能再留旧主遗物,他们不过照章办事,算不得过失。”
  “可那是那是”,元凰心虚不敢看他,反复几遍都没能把话说完:“那是我从你书房中取来的王妃小像王府闲置,我怕有人趁虚而入才拿来宫中保管,没想到,没想到这帮奴才竟然!”
  元凰一面说着,一面偷眼去看北辰胤,想着此次不但当庭逼杀旧事重提,还弄丢了他视若至宝的王妃画像,只怕他对自己再是宠爱包容,也不肯就此原谅姑息。更何况元凰虽被逼着发了个毒誓,北辰胤却总归知晓了他多年以来的爱慕心思,他由此又多了一层惊慌,唯恐北辰胤将他想得卑劣不堪,怀疑是他因妒生愤,故意毁去了母亲肖像。
  “原来是为的这个。”北辰胤听完解释明白过来,面上不见阴霾,反而更加笑着安慰:“难得你那么有心,丢了便丢了罢,不碍事的。”
  “没想到这帮奴才如此骑墙。”元凰恨恨说完,将满腔怨怒劈头盖脸撒在宫人身上,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推出斩首,少顷又觉得北辰胤都已说了不在乎,自己这场大火似乎发得莫名其妙,心有不甘地向北辰胤解释道:“即便不是为了你,留着那幅画像,我也好留个念想。”
  “你若是喜欢,我再画一幅给你留在身边就是。”北辰胤道,垂下眼睛去微笑起来:“眉姬的样子,我记得住。”
  他不说“刻骨铭心”,不说“永世难忘”,而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记得住”,仿佛分别只在昨日,仿佛聚首就是明朝,仿佛这种清晰隽永的记忆不用耗费丝毫气力维持,也因而不曾担心会有一天将爱人溶解模糊的容颜遗落在纷繁岁月深处。元凰原来还道他是为了安慰自己假作大度,此刻才明白那幅丢失了画像虽然承载着万种思念,却从来都不是他用以怀想伊人的唯一凭据,所有需要封存的团圆过往都早已融进他的心胸,时时刻刻被他带在身边。元凰被这种毫不掩饰的坦荡态度感染,一时没了说词,讪讪低下头去,低声嘟哝了一句:“好。”
  翌日朝堂之上,百官们没有等到北辰凤先的瘦削身影,却看到了阔别月余、愈见矜霸之气的元皇皇帝。皇城中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昨日夜里就已被皇帝邀入宫中长谈,此时露出理所当然的拥护神情;三品以下的官员们无人知会,措手不及,在左顾右盼中拾回了旧时立场,随声附和着高呼万岁。元凰兵不刃血,重登大宝,颁旨大赦天下。皇城百姓们也在第二天里听说了新帝凤先的退位让贤,以及元皇陛下迎回三王北辰胤,将其加封为一字并肩王的消息。
  其后几天里元凰忙得□乏术,一面催促迁都事宜,一面肃清朝野乱党,他仍命江仲逸为相,赦免了大多官员的通敌罪状,本想将北辰仲远贬为庶民逐出皇城,仲远却在朝上自求一死:“大哥死了,父王去同他团聚,我也要跟着。我怕去得迟了,让父王久等,便是大不敬。”
  仲远以前最怕惹事受伤,成天喜欢腻在父王兄长身边,不是陪着北辰望在王府下棋,就是陪着北辰伯英去竞技场看比斗表演,就算是跟着大伙儿一道秋狝,都屡次央着北辰胤在他身边陪伴。这样胆小怯懦只求平安的一个孩子,平日里见血都要转开头去,如今死亡却成了最不让他恐惧害怕之事。元凰看着满眼哀求的仲远,点头赐他全尸,明白并不是每一个人在失去一切之后,都能有独自生存下去重新开始的勇气;而仲远直听到元凰下令将他葬在惠王身边,才安心闭眼饮落了毒酒。
  下朝之后,北辰胤同了元凰一路回宫。——天锡王府数月无人居住,尚在修缮之中,他便应了元凰的提议,暂住在宫中别殿。他似乎很是信任元凰那天的誓言,对元凰又回复到往日的关怀亲近不加防范,元凰平日里一些若有若无的细小动作,他也全当作是孩子的依赖撒娇。而在元凰这边,他当日发誓时候便耍了个小花招,不说是“逾越父子君臣之情”,而说是“逾越父子君臣之心”。心之一字,乍听起来比情字涵盖更广,仔细推敲之下却又能作各种解释。《说文解字》里有言人心“在身之中”,而情则为“人之阴气有欲者”,游离体外。元凰身为北嵎天子,又的确是北辰胤的儿子,父子君臣这层关系维系在他血脉之中,肉身不灭便超脱不得。身既不得逾越,“在身之中”的心也便不曾逾越,而情依气而生,不在心之掌控,自然也就不受元凰誓言所限。这般似是而非强词夺理一番,元凰便为自己寻到了借口,虽然难免心怀惴惴,却也像所有人一样抱有侥幸,毕竟尚未发生的不幸难以预见,而身边徘徊的幸福却是触手可及。
  每日早朝之后北辰胤都是神色凝重,元凰也挤不出笑容,在回宫路上不知该要说些什么。迁都之事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们却都明白这不过是个好让众臣百姓安心营生的善意骗局,新都地势只能防止龙气逃散,而无法让北嵎再次获得龙气庇佑。失去了龙气的北嵎将会遭致何种命运,史书中寻不到记载,精通星相的玉阶飞也无法参破。纵然再是雄才盖世奇智无双,他们父子也不过只得两个人而已,倾己之力要同天时地利相抗,谁也不知这条无归的王者之路终会在哪里断送。他们共同忧虑着不可预见的未来,共同抱定永不放弃的决心,却又怕给对方徒增困扰而共同选择闭口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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