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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父子 宫廷侯爵)-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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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iel Mu
一 雪踪
天佑七年的时候,北嵎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皇城的街道屋檐上堆积起不及清扫的厚实落雪,白砂糖似的粘稠细腻。皇帝北辰禹一面在朝堂上听取国师关于瑞雪昌国的预言,一面兀自担心罕见的严寒是否会让百姓赶不上来春的开土。北嵎虽是以好剑著称的尚武之国,民生根本还是不得不顾,皇城外的耕田更是数年之前填沟平坎、辛勤开垦而成,耗费农人的不少血汗。想到此处,北辰禹侧过身去,将本来放于膝头的手搭上了龙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到呼吸凝結而成的白气迤逦而出,渐渐升高越过了头顶。
然后他便厌倦似的低下頭去。垂琉遮住了王者隐约的表情,群臣只见到如同殿外飞雪一样冷漠的手指,敲击着龙椅扶手上金漆映衬下的椭圆碧玉,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国师明白这是王者不耐的表示,识相的闭了嘴,退到一旁。北辰禹又移动了一下身体,动作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他困惑的皱起眉,出声问道:“如今是什么节气了?”
体察上意的时令官立刻出例,恭声答道:“皇上,刚过了大寒。”
“大寒。”北辰禹重复一遍时令官的话。王者的声音是平和仁慈的,却稍带着慵懒粘滞,好像流通不畅的水渠,让人提心吊胆:“如此说,这雪下的稍晚了。”
时令官一愣之下,终于悟出话外之音,立刻接口答道:“皇上,臣连日细察天象,虽天降晚雪,然立春后当会即刻回暖。料想定不至耽误百姓惊蛰开犁,春分起秧。”
北辰禹满意的稍稍颔首,冠上垂琉相击,发出轻微的声响:“如此,便好。”
“皇上时刻心念百姓,吾等为臣,竟是不及。”
北辰禹又是点头,仿佛每日的上朝听政仅由这一单调的动作重复而成。他的嘴角无声上扬,表示领受了时令官的奉承之词,被华冠遮住的眼睛却流露出少许讥讽的笑意。——这本是他的江山,合该因由他最是操劳,岂能由他人尽数分担了去。明君固然不能事必躬亲,固然需使人尽其能,兵粮大权却需牢牢抓在手中,时刻不能松懈。这种掩盖在知人善用背后、身为王者的微妙独占心理,即便最乖巧的臣子亦难以有所体会。
最大的心事得以解决,北辰禹再次回复原先的正坐姿态,百官们知道这是将要退朝的暗示,纷纷肃立而待。北辰禹的目光扫视而过,突然记起今日初上朝就想要询问的疑惑,方才被国师的长篇大论一扰,险险忘了。
“三皇弟呢?”他发声问道,微敛起眉头,露出真诚切实的不解神情:“今日怎么不见他上朝?”
“皇上忘了,胤弟昨日里就告假说,今日若雪,便要去雪地围猎。”回话的是北辰禹的兄长,惠王北辰望。自北辰禹登基之后,朝政便由皇帝一手把持,他同三弟北辰胤虽按北嵎朝历各自掌有禁卫军队,在议事决策上却并没有太多干预的余地。所幸北辰禹继位以来,北嵎风调雨顺,国富民殷,赋税征兵、内交外联皆是井井有条,审慎睿智的王者没有耗费太多的心力,便得以坐享太平天下。北辰望清楚的记得,昨日北辰胤提及早起狩猎的时候,北辰禹还特意提到一直想叫宫人给小太子做件防寒的袄子,却独独寻不到可用于领口的上等毛皮,耽误了许多时日。北辰胤一口应允若是猎到白狐便会送入宫中,然后才向北辰禹辞的行。这件事,皇帝绝不可能今晨一早便忘得一干二净。
——敏锐而多疑的王者,不过是想让所有朝臣都注意到天锡王北辰胤因玩乐而不出早朝的事实罢了。
北辰望想到这里,迅速收藏起推断揣测的心思,像其他朝臣一样回复了方才的肃立姿态,不愿卷入皇帝无伤大雅的小小阴谋。北辰禹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后,“唔”了一声,随后右手阔袖扬起,温和地吐出“退朝”两个字,声音内敛而不失威严。
倘若三弟当真猎到稀有的白狐,倒正好给凰儿做裘衣,他起身的时候想。
北辰胤并没有想过真要猎狐。
自皇子时期起他就养成武者的习惯,狩猎贯来是他的爱好之一。今日天时凑巧,他只是想顺水推舟再误一次早朝,也正好避开二哥朝堂之上每每看他时候,如芒刺在背,闪烁不定的目光。他并非惧怕这样的目光,只是单纯不喜欢被那人俯视的感觉。
论文韬武略,兵法国论,三兄弟之中皆以他翘楚,这一点,先皇并不是不清楚。然而当年北辰望主动让贤之后,父皇几经考量,仍是将位置传给了北辰禹。宫内长幼有序,北辰胤的母后又并非出生贵族,对于这样的结果,他从没有觉得意外,也不曾起过怨天尤人之心。更何况他的布局已经层层展开,有朝一日必结硕果,如今所欠缺的,只是耗时长久的隐忍同等待。宫廷中的压抑掩藏他应付起来虽是得心应手,却总比不得纵横山岭间的汪洋恣肆。今晨自出皇城以后,他策马挽弓在林间雪地上且行且驻,全没有寻常狩猎者的戒备紧张,偶然见到几只棕色皮毛的小兽耐不住饥饿出来觅食,他也只是勒住马缰,将手轻搭上弓弦,在空气中拨动出嗡嗡的闷响,然后眼看着小兽们耷拉下尾巴,簌簌的蹿过雪地,遗留下一长串细碎连绵的脚印。
所以当他为了那只一闪而过的白狐急追了十数里,而后又弃马步行随入山中,终于一箭将那狡诈畜牲射倒,回转身来才发觉身边侍卫尽失,而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的时候,不是不懊恼的。
俯身拾起犹自蹬腿挣扎的猎物,北辰胤想要苦笑。若论弓箭造诣,北嵎,四族,乃至放眼中原苦境,恐怕亦无人得与他匹肩,只是传言中不曾失手的苍龙弓,对方才急速逃窜的小小狐狸却毫无用武之地。要杀死猎物易如反掌,然而狐皮最暖之处便只在四肢腋下,其下依次是脊,腹,臀等处,猎取之时要分外小心,不能坏了皮毛。猎狐为生的猎户多挖陷阱,极少使用弓箭,若在野外偶然碰着狐狸又寻不到合适的猎杀时机,便宁愿做下标志放过猎物,不敢轻易出手。 所幸北辰胤方才伺机良久的一箭,正从白狐侧面射入,贯穿两眼,将狐狸牢牢钉在地上,只流下小小一滩血迹,皮毛丝毫不得损伤,好歹也算不枉一番辛苦。
这是只方长成的小狐狸,体形不大,虽然正值取皮成衣的佳时,却不知够不够料。不过要给元凰做个袄领,料想总是不差。北辰胤将狐狸提在手中反复检视一番,确定狐皮无损之后,才将猎物放入随身的皮囊。他在破晓交接时分便已来到城外远处专供皇室狩猎的圉苑,如今雪晴风歇,天业已光明透亮,他极目望去辨明方位,才发觉自己竟已行至离皇城不远处,若抄小路下山,大约可以走回城中。虽说圉苑那边,王府侍卫长弄潮生等人想必正寻他寻的辛苦,十有八九却也知道他是追逐狐狸绕迷了路,待回到王府之后,派人知会他们一声,召回府中便可。北辰胤这么想着,脚下便不逗留,很快绕到了山下,正往皇城方向前行,不意却听到欢天喜地的一声“三皇叔”,声音分外熟悉,被夹杂着寒气的微风远远送至耳边,俏皮的打了一个转身,才钻进他的耳鼓。
北辰胤循声转头望去,见到旁边林立的小树丛里,谨慎的探出一个小小脑袋,被披风上的皮帽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绺细碎的金色刘海,软软搭在额前,另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灵活大眼,正兴奋的盯着北辰胤瞧。孩子被树干遮住的身体后面似乎还有着几双慌乱挥舞的手,正颤巍巍的拉拽着,试图将他重新拖进树丛里躲藏。 他扭动身体,奋力挣开那两双意图控制他的手,金色睫毛下的眼睛仔细将北辰胤上下打量,确定没有认错人之后,大眼中方才微有警觉的戒备神色顿时化成一片阳光下的春暖花开。他笑着仰起脸,快乐的张开双手,努力抬高双腿跨过雪地,大踏步地向北辰胤奔过去,全然不顾身后那几双手的主人们正在心底大呼流年不利。
虽然说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这里遇到,迎面而来的孩子确是当朝太子北辰元凰没错。北辰胤一面留意着元凰的动作,一面抬头看向方才元凰藏身的树后,平日里最得元凰喜爱的两位宫女知道逃脱不得,讪讪的走出树林,吓得忘了向王爷行礼,径自屏息跪倒。从北辰胤的位置看去,只见到两名少女低垂的头,连同口鼻间因呼吸而起的清氲白汽中形状姣好的耳廓。
几日连雪,城郊地下早已堆成白莽莽的一片。北辰胤身材修长不曾察觉,现下看到北辰元凰奔来,才发现对于一个不满四岁孩子的身量来说,这雪实在积的过高了。城郊地底不如皇城修缮完全,尚有许多坑洼不平之处,如今都被雪掩盖了看不真切。北辰胤刚要开口提醒元凰小心,小家伙已经一脚踏进坑里,深雪没到膝盖,好像立时变矮了一头。元凰人小力弱一时拔不出腿来,尚来不及叫喊呼救,整个人借着方才前冲之势,结结实实就往雪地上砸去。所幸北辰胤快了一步,抢先将他一把拎起,顺势抱上肩来贴在怀里。元凰被吓得不轻,一时缓不过劲,双手紧紧搂住三叔的脖子,把凉凉的小脸湊上去,眼泪在眼眶里来来回回的转,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哭。
北辰胤手底加力,让元凰知道自己已经把他牢牢抱住,他又怕元凰着凉,将孩子举到面前替他紧紧帽子,同时低声问他:“元凰怎么会在此处?”,倒是绝口不提刚才惊险之事。
“采玥容萱说,城外的雪比花园里的厚实好看,我让她们带我过来。宫里人不让,我们就偷偷跑出来了。”听到三皇叔询问自己的冒险壮举,北辰元凰立刻忘了委屈,清秀的小脸上显出点洋洋自得来,忙不迭的开口炫耀。北辰胤点点头,看向远处还瑟瑟并跪着的少女,微微眯了眯眼。——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这两名宫女定是经不住元凰的死缠烂打无理取闹,偷偷带了小太子出来看雪景,本想逗得太子开心便立刻回宫,不料却被自己碰个正着。二皇兄也真是不加考量,居然在东宫留有如此不识利害的宫人,还日夜伴在太子左右,即便不出今日这般的意外,长年累月让太子养成随心所欲不识大体的性子,也绝不是件值得庆幸之事。
北辰胤这么想着,一面却叫跪着的女孩起身,不见一点生气的样子——这两个宫人虽然留不得,却不便今日在元凰面前发作,等到了东宫说明事情原委,自会有管事之人着手处理。他本想告诫元凰日后不可如此鲁莽行事,却见孩子满脸期待的望着他,分明是觉得自己勇气可嘉,要讨他表扬的意思,不由放缓了口气,向着元凰道:“以后可不能这样——若再偷偷出宫,下回三皇叔不在,摔疼了也无人理。”
元凰乖巧的点头,手却依旧巴着北辰胤的脖子,把下巴驾在他的肩膀上,是不肯再自己下地行走的意思。他不知道已经闯了祸,只觉得今天出宫既看到了传说中美轮美奂的雪景,又凑巧遇到多日不见的三皇叔愿意抱他回宫,一切简直再是完满不过。虽然他险些在雪地里摔个嘴啃泥,但同三皇叔温暖的怀抱相比,那些细小短暂的委屈也便算不得什么。宫里的这些长辈里头,他最亲的就是三皇叔。三皇叔不会像大伯那样老是夸他聪明机灵,也不会像二舅那样成天给塞稀奇玩具,更不会像父皇那样,有空的时候便陪他玩耍用膳;可三皇叔生得好看,这便让元凰喜欢——元凰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他依赖北辰胤的原因,同北辰胤生就的俊美并无太大干系——一个四岁的孩子,自然无法分辨出男人看他的眼中,其实偷藏着一种很特别,很特别的温柔。
雪晴的清晨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冷冽,元凰身上穿着厚厚的披风,抱住北辰胤脖子的一双小手却暴露在空气之中,不一会就冻得发红。孩子沉浸在异地相逢的兴奋之中浑然未觉,北辰胤却多了一份细腻心思,觉察到贴近耳后的短小手指慢慢变凉。他将元凰的手臂轻轻拉离,在孩子表示不满之前,一手搂住孩子的腰,另一只手将两只小手拢在一道,握在掌心。
元凰呆了一下明白过来,不好意思的腼腆笑着,大人似的说了句“谢谢三皇叔”,然后缩起脖子,两只手又有意无意的往北辰胤掌心里蹭了蹭。那一瞬间他开始觉得自己已处于最为结实严密的保护之下,任空旷雪地上的严寒再是肆虐可怖,也不能将他伤害分毫。
北辰胤叹口气,抱着元凰往皇城走去。立在旁边的两名宫女识趣的跟在后面,不敢弄出太大声响,一面惶惑的猜测将要接受的惩罚。他们行了几步,突然听到方才元凰藏身的树丛中传来晰晰簌簌的响动,稍顷竟然钻出一头雄鹿,体型瘦削,支角亦不长大,只有些许分叉。冬日里鹿群通常在黎明前后结伴活动,天亮后便甚少出现。这一头不知是经验不足,还是觅食昏了头,见到他们一行四人也不躲避,只是立在原地呆呆望着,温润的棕色大眼好像两颗光滑的玻璃珠子。元凰扭头见到这般景象,惊喜的叫了一声,回过神来又怕吓走了它,赶紧抽出两手,捂住了嘴巴。北辰胤一手抱着元凰无法拉弓,箭囊亦在背后无法抽取,本能的摸向腰间匕首,本想脱手掷去,却在听到元凰的叫声之后停了动作。一大一小两个人便默默同雄鹿对视着,身后跟着两名同样屏息静气的宫女,提着裙角,迟迟不敢迈步。雪地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闪烁,打在鹿的皮毛上溅起一圈光阴,折射出一圈圈彩虹的颜色,使得那个早晨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直到那头雄鹿反应过来,掉转头去迈着小步轻快的钻回树林,元凰才又回转身来。他笑嘻嘻的抓住北辰胤伸来的大手,像模像样的仿造起皇叔刚才的动作,想将北辰胤的手也合拢在自己的掌心之间。无奈他的手实在太小,纵然两只拼凑起来,也无法将北辰胤的手掌全全覆盖。
“我同三皇叔,一人一次。”元凰说。
他的小手已经被北辰胤捂的温热,现在搭在北辰胤的掌心,居然真能传递进一丝脉脉的暖意。北辰胤无奈的笑笑,解开孩子的手,一脸认真跟他商量:“我练过武功,你年纪还小——大人总要让着孩子。”
元凰听完这句话,板着小脸想了一会儿,点头觉得有理。于是又将手交给北辰胤暖着,心安理得的由三皇叔抱着入城去了。
二 腊酒
甫下朝,北辰禹便被告知了太子失踪的消息。长孙皇后站在他的面前,纤长手指垂在衣侧,偶然拽过衣角轻捏一下,显出符合她身份的大方从容来,端丽的面庞上看不出过分焦虑的痕迹,薄胭淡粉的妆容仍是一丝不苟。她柔声说道,前些日子凰儿便闹着说要去城外看雪,妾身没敢答应。听东宫的太监们说凰儿昨夜又闹了一宿,今日想必是偷偷溜出宫去了。好在有采玥容萱两人随着,耍累了自会回来,皇上不必太担心。
北辰禹冷哼一声,出口却成了皇后的闺名。“含荷”,他唤道,“你这般镇定,竟好像不关心凰儿似的。”
长孙皇后闻言也不辨驳,浅浅一笑,微垂臻首,愈发透出温婉:“妾身是怕皇上担心。”
北辰禹随即笑起来:“朕不过说笑一句,皇后怎么当真了。凰儿是你我唯一的骨血,自然亦是你我的心头肉,掌中珠。朕怎会觉得你不关心凰儿。”他见长孙皇后并不接话,话锋一转又道:“皇后随朕去东宫看看吧。朕亦有些时日没见着凰儿了。”
长孙皇后诺了一声,随在北辰禹身后往东宫方向走去。相较起儿子心血来潮的任性胡为,反倒是长孙皇后的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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