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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门坡-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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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且要小心!我来帮你!”耳听得有人说话,便觉手里一轻,布袋直直地上了碾盘。范梅枝一看,却是一位年约二十出头、穿一身黑灰粗布长袍、模样却极是俊秀的年轻后生托了袋底,边帮她往碾盘上倒黄米便笑道:“这位妹妹,恁重的袋子,咋就让你一个人提了来?这天倒有些凉,便起得这般早,晌午出来岂不是好?”范梅枝看了他一眼,忙道:“谢谢你了,还不是想先占了这碾盘,到得晌午怕轮不上了。”那后生从她手中抽了扫帚来,竟是十分娴熟地一手转动碾杠,一手将黄米面摊得平了,方起身,竟觉沾了两手黄米面粉。正自愣怔,范梅枝忙掏出一块手绢来,递了他手里,道:“给,擦擦。”后生笑着看了她,伸手接那手绢时有意无意地在范梅枝手上轻捏了一下,范梅枝脸一红,忙缩回手来,低头推了碾杠。怎料碾盘上黄米堆了寸余厚,沉重的碌碡却似生了根般纹丝不动。那后生忙将手绢往怀里一藏,笑道:“我来帮你。”便在另一头推起。
“少爷,让我们来推。”听得声音,范梅枝方觉十数步外,竟还直挺挺站了三人,其中两个年轻些,另一个倒有些四十多岁年纪的样子,想是和这后生是一伙的。那后生笑道:“这倒用得着你们,我倒推推也好,权当练练身子骨。”范梅枝见那三人毕恭毕敬的模样,竟似十二分听话,便笑道:“这位爷听口音不是本地人,那三人是跟你一块来的,倒象是些仆人。”后生笑道:“不瞒小姑娘,我等是从直隶京城来的,听得这五台山风景好,游玩游玩,他们都是我的下人,且不要管他们。”范梅枝原想这五台山本是四方游客聚散之地,想必是哪家阔少随人来此游玩亦未可知,便也不再问。那后生边推边问:“姑娘叫得什么名字,可否告了在下?”范梅枝笑道:“我们不相识,却要问我名字为啥?我却不告诉你。”后生笑道:“你不告诉我,我倒猜得差不离,想来你那名字里必有个梅字吧?”范梅枝听了一愣,道:“你从哪里知道?”那后生得意道:“这我可不能告了你去,我自有预卜先知的本事。”范梅枝脸一红道:“你倒会胡说,我却不信。”那后生道:“信不信由你,我还知你是商家女儿。”范梅枝愈发愣了,一双美目瞪了那后生道:“我知是你在哄我,不知如何晓得这般。我想及了,你莫不是也是商家子弟,想是你昨日便见了我,听得我云鹏大哥告了你,又来这里耍这嘴皮,可是?”那后生笑着摇头:“谁是你云鹏大哥,我却不认得。”范梅枝听那口气,竟是不识贺云鹏,便低头思谋了一阵道:“那你倒说说你是咋的知道这些?”那后生道:“想知道却也不难,不过说了,你倒要告诉我你是哪里人,叫得什么名字,我才说。”范梅枝点点头道:“那你先说。”那后生看了她道:“可不要骗了我去。”范梅枝急道:“我何曾骗得你,快说!”那后生方道:“姑娘脚上穿的花鞋面上不是绣了一枝梅花么,想是名字与梅有关,况你晋北人家,女孩儿起名字,这梅、兰、竹、菊倒不少;我见你方才从杨林街一家铺子里出来,不是商家女儿大早起到哪里做得甚。我说得可对?”范梅枝一听,从碾盘上抓了半把刚碾得碎粉粉的黄米面来,隔了碾盘照那后生扬去,嗔道:“你早一路见了我,真真的滑头,倒弄些什么预卜先知的模样出来,倒是恶心人!”不提防那后生被扬了一身面粉儿,外边三个后生忙往前趁,被后生递个眼色止住了。范梅枝愣了一下,红了脸道:“对不住,爷,倒给你弄得不好看了,来,我给你扫扫。”说着拿了扫帚便给那后生从上到下扫得干净。“你倒告诉我,你是哪家铺柜的,叫什么名字?”范梅枝被他看得愈发脸红,悄声道:“我叫范梅枝,‘天利元’饭庄是我哥开的,我也是来此游玩几日。”
“少爷,老索回来了,唤少爷回去!”一个汉子走过来,道。后生挥挥手道:“晓得了,这就去。”回头对范梅枝道:“改日我去你哥哥‘天利元’饭庄吃饭如何?”范梅枝道:“那敢请好,给我哥送生意上门来,我自是高兴的。”
那后生拍打拍打身子道:“好,我倒有些事,先去忙了。说好了,改日一定到‘天利元’去!”说着一径被那三人拥了而去,临拐街口,回头冲范梅枝挤了挤眼,大声道:“你倒等着我。”
范梅枝愣在当地,望了那远去的影子,突地有些莫名的落寞,心扑扑地跳个不住,轻轻用手抚了,不禁脸一红。
过得两三日,范忠庭的病方见好了些,虽有些弱,却已是能下得地来招呼客人。前一日,范梅枝随贺云鹏上菩萨顶转了一天,已是累得腰酸腿困,一路却未见心想的那人影,心下自是不畅,回来后饭也没吃便睡了。一觉睡到半前晌,亏得范忠庭外间喊了多次,方才起来。略略梳洗了,便推门出来,太阳已是挂了中天。
“妹子,你且去前堂招呼,现下有几个客人要吃饭。”范忠庭手里捏了两根葱边剥边指了前面道。范梅枝答应一声,低了头便进了前堂,见一个桌子上围了四五个人,竟是一人坐了,其余四人都直直站着,顿觉好笑。还没笑得出声,突地愣了,那凳子上端坐的人恰是那后生。
“姑娘,不认得我了么?”那后生道。见范梅枝愣愣地盯了他们一伙出神,便冲四围几人道:“站着干什么,也不怕姑娘笑话,站着能吃得了饭?”那几人笑笑,方不言声坐了。
“客人想吃些什么?”范梅枝轻声问道,却是不敢抬头看他。那后生道:“来一盘山鸡炖台蘑,要上去年秋下的小香型蘑菇,干芥茉丝烩粉条、再来一大盆炖羊肉块儿,均切成指头大小,另外现炸一盘酥翠花生米,用盐末浇了,主食就要你繁峙县油糕,且弄三斤上来。”范梅枝飞快地记了,问道:“酒要喝什么?”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道:“我家少爷不饮酒,就是这些。”那后生笑道:“老索,哪里能不喝些来,你倒别听他的,来上一斤繁峙老白干上来。”老索笑道:“少爷,可别忘了老夫人的吩附。”那后生道:“你不回去说,她哪里知道?我们且少喝些就是。”老索当下对范梅枝道:“姑娘,那先打三两上来。”范梅枝道:“几位爷坐了,我自告了厨下。”
不多时,酒菜上齐。那后生吃的甚是香甜,一口台蘑一筷子黄糕,不住赞道:“店家,这饭倒是有味。你在此开得几年了?”范忠庭道:“快一年了。”那后生道:“这生意如何?”范忠庭道:“这五台山上虽说只有半年买卖,倒是相对集中些,忙的时候忙死,闲得的时候倒闲得要命,小本生意总是糊得口便好。”那后生已是吃的大汗淋漓,将嘴一抹道:“我已饱了,老索,你们几个将那盆羊肉吃了。”老索笑道:“少爷自放心,我们对付得了。”那后生指了范忠庭对范梅枝道:“姑娘,想必这就是你的哥哥了?”范梅枝道:“我哥的生意却是做的大了去,在代州、砂河、山阴、应县、大同都有铺柜。”那后生一听,极是兴头:“看不出,你这生意竟是遍地,必定是个旺财主。闻听得你们山西商家足迹遍天下,没想得眼前倒是一位。”范忠庭笑道:“客人且莫听她瞎说,都不过是些小本生意罢了。”老索笑道:“这般摊仗竟还是小本生意,若大了去,还得些什么模样?”范忠庭道:“比起晋中商人来,我等买卖却是上不得台面。”那后生奇道:“噢,这倒要讨教,晋中商人做的生意当有如何规模,你倒说来听听。”范忠庭道:“自前朝中叶,晋中商人出西口、赴大漠、进直隶、达蒙古,那才称得上足迹遍天下,可明末朝廷昏庸、吏治败坏、世风日下,兵祸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幸遇我朝政治清明,尤其当今皇上,以宽为仁,方有这朗朗太平盛世,百姓安乐。我商家便有了施展抱负的千年机缘,通物流,便民利,富百姓,一些商家听说已将那粮茶生意做到乌兰巴托及恰克图一带,想想,那才是局面!”那后生与几人对望一眼,笑道:“这皇帝好坏,倒与这商家有得什么关系?”范梅枝接口道:“这位爷倒说笑话了。这皇帝老儿好了,关心民生民计,把这天下弄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咱百姓安稳了,这天下岂不太平。太平了,生意自做得开,百姓随处都有享各地货物的便利,生活好了,自是感谢这皇帝。若那皇帝老儿也是个昏君,照那戏里说的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不关百姓死活,哪里有得太平日子可过。”那后生与众人对望一眼,笑道:“姑娘可见过当今皇帝?”范梅枝嗔道:“我哪里见得来?”那后生道:“既未见得,为何说是皇帝老儿?”范梅枝脸一红笑道:“那戏里不都这样说么?”几个人哈哈大笑。
那后生道:“好,好,这皇帝老儿!”
正说间,听得外间吵吵嚷嚷一片叫骂声。那后生一皱眉道:“老索,你倒看看出得什么事了?”范忠庭道:“客人别出去,想是那官家老爷又来各商家敲竹杠来了。”
当下出了门口,见十数丈开外,早围了一大群人,各方游客亦四面拥了过来。但见一络缌胡子三十多岁的汉子率了十数个持刀军士,手中扬了一纸告示,边走边冲两边商铺道:“各商户听了,忻州府台大人钧令,从去年夏至今,每月加一项土地承建税,每户每月十两,一年本应补收十二个月,可府台大人体恤你等商户,便按十个月收,每户交一百两银子。”有一家商铺汉子上前道:“这位爷,如何又加得这土地承建税,却是闻所未闻。”络缌胡子一皱眉道:“你闻所未闻的事多了,没听说当今圣上要来这五台进香还愿,替皇太后祈福纳祥,这街面要整治吧?这寺院要修缮吧?这住处该建吧?总不得让皇上来了住你商铺里,你不嫌寒惨,我倒怕你抹了知府大人的脸面!”
范忠庭怒道:“这哪里是皇上的意思,全不过是底下这等贪赃枉法之徒借机敛财的道道!今春几家晋中商户莫不被他们欺了去,便因了外地人罢了!”身后,那后生道:“仅凭了一纸空文便交银子,你等商户却可拒交。”范忠庭叹了口气道:“客人有所不知,我等商户哪里有这个胆子来,不过暗地里发些牢骚罢了。”
临铺一位商铺掌柜不知说了些什么,被那络缌胡子听得,进前一脚将搁在铺柜前的凳子踢倒了,道:“刘大麻子,你倒有些胆量,刚刚说得什么屁话来着,站出来,在当街说说!”那刘大麻子道:“按大清税法,我各商铺哪里少得一文来,尚不说什么地皮税、保护税、清河税、护林税,今个又加什么土地承建税,这不要活活逼死人么?”那络缌胡子笑道:“没钱交税,开得什么铺子!趁早滚蛋就是,五台山少你一个香火难道断了不成?老刘,我瞅你也是个脸面人,却如何说出这等没脸面的话来,也不怕众商家笑话。这是皇上的旨意,我们知府大人不过循旨办事,莫非你想抗税不成?可要晓得抗税是个什么罪名!”刘大麻子听了,怒道:“左不过这个铺子和这条命罢了,要钱却是一文没有。自皇上亲政至今,各项税赋本自减少不少,偏到这五台山却是增了,这实是你地头的意思!”那络缌胡子道:“你交不交?”何麻子一赌气道:“没钱咋的交!”络缌胡子点点头,指了大街上看热闹的人群道:“你倒站了大街上叫唤去,不定让当今皇上听了去,莫不成御封免了你,也未可知。可惜皇上听不见,何大麻子,在五台山,我关正全关老爷就是皇帝,倒遇着刺头了,今交也由不得你,不交亦由不得你!”何大麻子道:“你待怎样!”关正全捋了衣袖道:“我老关怕天怕地,单不怕这刺头儿。加你一项抗旨不交的罪名,别人一百两,你他娘的一百五十两,少一个子也不行!”何大麻子指了他道:“你这等贪官污吏!”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脸上早挨了一掌。
“何大麻子,你敢骂爷!兄弟们,给我抄了他铺子!”关正全恼羞成怒大叫道。一伙兵士一拥而上,便要抄铺,何大麻子顺手操了一副扁担,道:“交也是死,不交也是死,今拚了这命也罢,谁敢上来!”关正全嘿嘿冷笑道:“倒有胆子!你这是持械乱上!兄弟们,给我先缴了他的械,放他的血!”
众兵士如虎似虎一拥而上,何大麻子大吼一声挥了扁担乱扫,不及两下,已被兵士踢倒,拳脚立时劈头盖脸上去。何大麻抱了头在地上乱滚,痛得大叫!
“住手!”那后生正要出声,不妨范忠庭已挺身而出。
众人听了,竟一齐住了手。关全正一扭头,道:“原来是天延村范东家,闻以德治什么商的名头竟是大同商界赐了你的,实在久仰大名了。”范忠庭一抱拳道:“老关,且莫要打人,有话好说。”关全正道:“好话说得尽了,却是有这等不识时务的刁商,竟敢违命抗上。”范成德道:“既是征脱,当给我众商家一个明白道理,如此三天两头胡乱加些税,却要问这税收去向何处?为我等民众办些什么事来?去年秋下一家收了三十两说是架桥修路,却不见得有一根木头架了清水河上,敢问那上百家商铺数千两银子去了哪里?”关正全道:“有能耐你问上头去!”范忠庭道:“我等自要去问,只今日你无端伤人便是不对!”关正全道:“范东家,我敬你在代州府有些头脸,算给你个脸面,不要给脸不要脸!”范忠庭脸涨得通红道:“老关,命尚无依,哪里顾得什么脸面!”
眼看事变在即,范梅枝忙要上前拉了范忠庭,不想被人群中一手紧紧攥了。回头一看,竟是那后生,只笑着向她暗暗摇头示意,下力抽了两抽,却是抽不出手来。
关正全狞笑着望了范忠庭身后一干静观人群,道:“好,好,范东家果然有胆,却不知仗了谁的胆子,这般口出狂言!”范梅枝突觉手一松,竟觉那后生扶开众人,进前道:“借了我的胆子,如何?”关正全见是个二十来岁,操一口外地口音的年轻后生,大笑道:“谁他娘的裤裆烂了,竟跑出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卵蛋儿来!”身后众人哄地大笑。
范忠庭忙拦了那后生道:“他是我铺客人,不关他事。兄弟,你们快些走了,莫要连累了你等。”那后生道:“世不公,自有循理之处;事不明,自有诉辨之道。你是哪家衙门里的?”关正全嘿嘿道:“老子是忻州府府台大人衙门里的,怎地,不服气?”
早有人道:“知府大人是他姨夫,听得知府大人与他两个姨都有一手,也不知弄得哪个姨竟生出这个鸟来!”众人大笑。关正全大怒道:“谁有胆子说的出来让爷瞧瞧!”那后生笑道:“早闻这五台山高林密,便是鸟,也不是好鸟!”关正全脸涨成猪肝,猛地抽出腰间刀剑,狞笑道:“骂得爷好听,你当是活腻味了!兄弟们,给我让,剁了他关爷给你们兜着!”那后生身后立时围过几个人来,眼睛一定不定盯了关正全,老索指了关正全道:“大胆之徒,光天化日之下岂容得撒野!”关正全道:“倒有些口气,留下万儿来,老子倒让你这几个外地人死得明白,不定老子发了善心,给你等弄副棺材送了回籍去,也算关爷我做些善事!”众人正待向前,那年轻后生拦了,道:“我便是当今康熙皇帝!”
此言一出,满街皆惊!范忠庭与范梅枝愣愣看了那后生,一时倒糊涂了。
关正全挺了刀冲众人大笑:“皇上出来了,倒真有些来头!兄弟们,竟有人敢自称当今皇上,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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