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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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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寄客就站了起来,到大成殿门口空地上练他发明的单手拳,一套拳完了,呼了一口气,说:“烧得好。”
他的胡须依然是湿的,眼睛却干得像是刚刚被火烧焦过。
没有人知道,甚至杭嘉和也不知道,为什么赵寄客没有像以往那样采取激烈的行动。他被关押在孔庙里,仿佛就在等待着什么,印证着什么。
时常的,小掘一郎也会到孔庙里来。但他并不和赵寄客照面,他总是远远地站着,看着银须飘然的赵寄客练武习拳。有时候,他的脸上,会流露出着迷的神情,然后,慢慢地阴沉下去,阴沉下去,直到最后,拂袖而走。
这天上午,当杭汉正反手给了那日本宪兵两个耳光的时候,嘉和被小撮着请到孔庙,说是赵四爷有要事与他商量。在通往大成殿的长廊上,小撮着见四周没有敌人耳目跟着,这才说:“东家,你知赵四爷这次要和你商量什么事情?”
嘉和正闷着头想自己的心事,听小撮着问他,站住了,看着一天的淫雨,说:“是王五权和吴有他们要来拆大成殿的事情吧。”
“说是修理大成殿,其实就是拆祖庙,听说不几日就要来动手了。”
嘉和就抬头看了那大成殿在雨中的檐角,眼睛眯了起来。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孔孟之徒,对大成殿是不了解的。赵寄客软禁在此之后,他才知道这大成殿原是南宋时所建,其中雕梁画栋,均为辅木。自抗战以来,浙东已封锁了木材下运,因此杭州城一时就十分缺乏了燃料和棺木制材。王五权等人欲拆了这大成殿,毫无疑问,又是为了他们的那个棺材铺子。
这么想着,他和小撮着已经来到了大成殿门口。赵寄客已经在殿里那排南宋石经前站着迎候他了。见了嘉和,他只是指了指殿内深处,说:“嘉和,你看,我还给你请了一个什么人来?”话音刚落,那石碑后面就转出一个人来,正是杭嘉和的少年朋友、在灵隐寺照过一面的陈揖怀。
陈揖怀见了老朋友,也不多说一句,只把左手伸了出去。嘉和倒是微微一愣,顿时就明白,陈揖怀的右手已经被日本浪人砍废了。他也就默默地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了,陈揖怀要松,一时也松不开。
小撮着到了门口放哨,大成殿里,此刻除了他们三人,便没有其余游客了。赵寄客这才跟他们二位说:“本想请你们到我后面厢房谋事,只是那里白日骚扰甚多,只恐隔墙有耳,所以还是把二位请到这里经碑下来了。”
陈揖怀说:“赵先生想得周到。再说,我也实在是多日没见这'石经'了,从前习书法,可是三日两头来这里揣摩的。”
“大成殿一拆,不知这些石碑又有什么样的劫难了。”嘉和突然说。
“找你们来,正是为了商量这些事情。”
原来,杭州城孔庙的祭孔渐渐式微之后,它那珍存石经石碑的功能,却是渐渐显露出来了。其中,最使它自豪的,便是此间藏有的这部南宋石经——石头版本的四书五经。石经在中国倒是不少,但皇帝亲笔书写后勒石的却只有两部:一部是藏之于西安碑林的唐玄宗书之的《孝经》,一部便是宋高宗赵构及皇后吴氏写的这部南宋石经了。
说到这部石经,经历着这几朝几劫,也可以说是多灾多难的了。从前皇家出身,何等显贵,尊之于太学,比如金屋藏娇。然大树一倒,身世飘零。那个挖了宋陵祖坟的番僧杨涟真伽,在从前南宋皇城中造了镇南塔,要将石经搬去为塔基,后经人据理力争,才免全毁。可怜这石经年深月久,沦入荒莽,竟也无人理会,龟跌璃首,十缺其半。直至明代,石经方与其他一些珍贵石刻移至孔庙,幸存至今。
谁也没有想到,过了如此九九八十一难的石经,今日又逢一劫。
嘉和细细品味着这石经上刻着的经文,好半天才说:“实在留不住了,莫若落得一个同归于尽也好。”
陈揖怀回答:“嘉和兄你正是这么想着的呢,才”他突然缄口,倒是嘉和自己接了下去,“才一把火烧了自家的院子。”
赵寄客却说:“家自可以烧得,国不可烧得。”
杭、陈二人,多少都带有一点疑惑地看着他。他们不知道,赵先生的那份从前没有的耐心是从哪里来的。
赵寄客与他们转至大殿深角处,这才与他们耳语道,这次他请他01来,还并不专门为这部石经。石经太重太大,要保住它,不可能不让日本人知道,那就要通过另一种办法了。什么办法是不用他们来考虑的了,他赵寄客自有主张。现在他要和他们商量的,是另一件事情。
原来孔庙里是素有一批祭祖乐器的,国民政府撤退时,谁也没有想到把这些东西带走。前些日子,小掘派人却来点查,发现这批祭祖乐器通通不见了。当时还以为有杭人趁日本入杭混乱之时浑水摸鱼,其实不然。赵寄客捻着胡子说:“我进孔庙之后,就发现这批东西还搁在庙堂里,一时无人想到。没想到小撮着前些日子就来找我了,原来他们一起在孔庙做杂役的,唯恐日后日本人会来掠取,一时也没有一个万全之计,只得夜深人静在庙内墙角下挖一大洞,把那些宝贝统统埋了进去,如今也有一年多了。原来想着终有一日可以原物取出,没想到汉奸竟要来拆孔庙。这批祭器,岂不是又要落在了日本鬼子手里?所以特意找到我商量,看看除了同归于尽之外,还有什么好主意。“
杭嘉和一边听着赵寄客说话,一边思忖:他心目中的赵先生,是个剑气冲天的快客,却不是一个萧心幽然的文人。他从未把这些诗书礼仪之类的充满庙堂之气的东西,和不拘一格的江湖侠士赵寄客联系在一起。这种事情,恐怕父亲活着的时候,倒是做得出来的,小撮着是把赵寄客也当作杭天醉了呢。
杭嘉和对赵寄客说:“赵先生,我和揖怀会想出办法来的。”
赵寄客微微地笑了,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不是只对那些东西放心,我是说,对你放心了。“
行尽吴山见越山,白云犹是几重关。嘉和上吴山,是被陈揖怀硬拖去的。他说他年来没有和世人照面,为的是做一件大事。“若不是为这事,我哪里能够活到今日?今日要了此心愿了,却还少不了你的参谋呢。”
吴山不高,也就一百多米,就在杭州城中。传说吴王夫差屈杀了伍子管,吴人怜之,在此建饲纪念,故此山又被唤为背山,伍山。到得吴越国时代,钱俊在此修建了城隍庙,从此杭人便多称此山为城隍山了。杭城又多火,“城隍山上看火烧“,就成了一句著名的杭谚。
嘉和对吴山,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吴山圆洞门,是他另一个意义上的家。但自少年时母亲在此上吊而死,吴升一家鸠占鹊巢,嘉和就再不愿意往这里走过,万不得已要上山,也总是绕道而行。陈揖怀知道他的这位朋友的心里的哑痛,所以一路登山,一路上不断说着什么来活跃气氛。
“你看吴山今日也就冷落到这种地步了,一路上走来,一个人也见不着,真是想也想不到的。我记得小时候读吴敬样的《儒林外史》,其中讲到那个马二先生上吴山,那是何等的热闹”
这会儿,杭、陈二人走过那些年过五百的宋樟,也已经路过了从前的药王庙。经过雨的石阶不免滑溜,杭嘉和一边慢慢地行着,一边顺口背着:“上了几层阶级,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山,一路有几个庙宇。右边一路,一间一间的房子,都 有两进。后面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一看,隐隐望见钱塘江。那房子也有卖酒的,也有卖要货的,也有卖饺儿的,也有卖面的,也有卖茶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庙门口摆的都是茶桌子,这一条街,单是卖茶的,就有三十多处,十分热闹”说话间,他们已站在了吴山顶。此刻,风雨侵衣,天风浩荡,江湖迷茫。嘉和回过头来,说:“你把我叫到这里,总不至于让我专门来背这马二先生如何上吴山的吧。”
陈揖怀说:“今日吴山,早已非数百年前之吴山,你杭嘉和,也非昔日之马二先生。我今日的你出来,也绝非游山玩水。此处无人,你不妨与我摊底,赵老先生的这番嘱托,你有什么妙法可解?”
杭嘉和放眼望断西湖的山色空檬之处,俄顷,方说:“这些东西,藏在原地,是万万不安全的了。即便带出孔庙,只要藏于城中,早晚都是一桩心事。想来,只有带出城外,才是上上之策。“
陈揖怀这就知道,杭嘉和心里已经有了主张,不由心里一阵欣慰——他和赵寄客一样,担心着嘉和被家里从天而降的巨大悲剧压垮了。他连忙催着嘉和快说。嘉和就盯着西湖的西南一角龙井山中,慢慢地说:“清明就要到来了。我们杭家,今年的清明,是旧坟新坟一起哭的了。只有趁这个时候,把那批东西带出城去,埋在我家祖坟的老茶树底下,才是最最保险的。揖怀,你看呢?”
杭嘉和这里话还没有说完,陈揖怀已经热泪盈眶。他知道,要让嘉和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比杀了他还要难过的了。真想扑上去抱住嘉和痛哭一场——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活在今日,难道还未到绝顶的伤心之处吗?只是看了嘉和别过脸去不让他看到他的神色,陈揖怀知道,即便是到了此刻,嘉和也不愿意显露他的痛苦,或者说,他不愿意看到彼此的痛苦相互渲染。这么想着,陈揖怀眼中的泪水也咽进了肚里,那只完好的手掌就紧握了起来,说:“你晓得我这一年多来都在干什么?说出来没几个人相信——我在练字。他们以为砍了我的右手我就写不成字了。可是右手废了,还有左手;两只手都废了,我还有两只脚;若有一日,我两脚两手都被他们跺了,我还有一张嘴。我倒是要让他们这帮强盗看看,我陈揖怀还能不能够写字?”
这么说着,就急急地拖了杭嘉和朝大井巷方向的山坡下山,一边走一边说:“嘉和兄,不瞒你说,我早已看中了一块石壁,也早已悄悄地磨平了,有一人多高,正好用来写石碑。我这一年多来的工夫,也是没有白花的,如今左手写的颜体,也能够差强人意了。只是在那石碑上究竟写什么,我还没想好。今日上山,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心帮我一把。看样子,这主意是非由你来给我拿不可了。“
如此说着,飞也似地就把嘉和拽到了山脚处大井巷通往山的路口。这大井巷,本是江南药王胡雪岩的胡庆余堂的所在地,对门有一口大井,分成四个井口,杭人呼之为大井,巷也因此而闻名。从前何等的一个繁华之地,如今也是人烟稀少,冤鬼出没的了。陈揖怀说的那块山石壁,正在此间山脚下。
杭嘉和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磨平的山石,果然有一人多高,正好用来写字。他没有在这块山石前久站,而是来来回回地挟着陈揖怀山上山下地走,几个来回也没说话,最后,才边走边说:“要我看,就写'火牛劫'三个大字吧。”
陈揖怀差一点要叫起来:“火牛劫,真正是太好,太确切了。火属丁,牛属五,火牛即为了丑,丁丑年即为民国二十六年,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七年。是年冬,日本军队侵入杭州,杭人从此又遭大劫大难。刻这样一块石碑,那些狗汉奸、狗B本鬼子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嘉和,还是你啊,当年的高才生,这点古文根底,现在到底派用场了。”
他们两人,再一次路过这块山石,然后,就朝涌金门方向走去。杭嘉和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心事:刚才在庙里和赵先生一起谈那批祭器时,他多少还是有些不明白,何以赵先生对这么一件事情那么上心,要拿了命去相许。现在和陈揖怀上了一趟吴山,突然就悟出来了——此时此刻,哪怕从日本强盗手里夺回我们中国人的一根针,也是重于泰山的了。想到此,便对陈揖怀耳语着:“刻字的时候,不要留款识,也不要留年月。记住,字要用大红的朱砂填满,要让中国人走过,个个都会停下来,直到琢磨出什么意思,才会离开,记住了吗?”
陈揖怀发现,杭嘉和一点也没有错乱。他品性中那种认真、细致的东西,再一次体现出来了。
杭嘉和与陈揖怀都没有带雨伞,他们冒着淫而远远地从涌金门路口过来的时候,便被站在昌升茶楼门口的老吴升给看到了。
老吴升是为了避那刚才喝了点酒这会儿到茶楼来喝茶的李飞黄,才从楼上下来的。茶楼生意不好,今日又下雨,弄得楼上楼下一个人也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李飞黄,手里还拎着个酒瓶。虽说吴升对他也无大好感,但好歹人家是个大学的教授,所以一开始吴升还有几分热情,亲自叫了茶博士,用那上好的青瓷杯,替他冲了一杯龙井。新茶还没有下来,吴升做了一辈子茶叶生意,那旧年的茶竟也保藏得如新茶一般,飘着奶香气,端上来,吴升是指望着茶客叫一声好的。
那李教授却偏不叫好,他找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了,酒醉糊涂地说:“吴老板,你这里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啊,怎么就闹得我一个孤家寡人来喝茶呢?”
吴升一看,就知道这李飞黄是喝得有六七分醉了。这时候的人最好饶舌,听话的人也不能当真。吴升老皮蛋一个,这点人情世故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倒也不和李飞黄较劲。他也实在是寂寞怕了,有个人说话,总比谁都瘟神一样避着他好嘛。
“怎么是你一个孤家寡人的呢?不是还有我吴升吴老板嘛,来来来,我来与你喝茶谈天,满意吧。”
吴升还以为自己什么档次?还和日本佬没来之前那样的神气,挪着步子就坐在了李飞黄对面。谁知那李飞黄今日窝了心又喝了酒,平日里那点装着门面的斯文也就顾不上了,一口茶下去,没赞一个字,却指着吴升的鼻子,笑着说:“你来与我喝茶?你坐在我对面,有什么味道呢?暗暗暗,你女儿吴珠在长康里西首大墙门'六三亭俱乐部'旁边开了一家茶坊,那才叫味道好呢。”
就这一句话,触着了吴升的痛处,气得他直翻白眼。原来这“六三亭俱乐部“,在杭人眼里,就是一个专给日本人卖淫的婊子窝。它是由杭州日寇宪兵队探长汉奸余祥贞的小老婆六千娘开设的,后来那余祥贞终于被人刺死了,那六干娘连带着她的俱乐部,就一起被杭州城里另外一个流氓汉奸陈春辉接收了过去。吴升的女儿吴珠和六干娘是拜了小姐妹的,有没有一并被陈春辉接收了,谁说得清。儿子已经当了汉奸,女儿还要再贴上去当婊子,那茶坊,谁不知道是个娼窝,不过没有人在吴升面前讲就是了。不料这个李大教授,今日却冲口而出。吴升想发火骂人,又没个可以下口之处,这么一个强梁般的人物,竟然也被这书生的一句话憋死了,想了半天,才回口:“你说有味道,你怎么不到那里喝茶去啊?”
李飞黄就大笑起来,指着这茶楼说:“吴老板,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咯,我不说别的来打比方,就说你这茶楼,原本姓的是杭,来来回回的,也就已经卖过两回了。第二次我就不说了,那第一次却是为了什么才卖了的?吴老板,你不响了吧。我晓得你没话说——那第一次,就是因为他们杭家父子两个抽鸦片拍穷了家当,没奈何才卖的茶楼啊。嗅,你想叫我堂堂一个教授也落到这种地步啊。我又没茶楼好卖,只好卖儿卖女。我们家的这点底细,你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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