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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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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也不难的,现摘现炒就是,虽然青草气重了一些,也比没有强啊。“

  忘忧一听,早就雀跃起来,说:“我去采,我去采。”

  小越儿也在一边叫着跳着:“我也去,我也去。”

  寄草一安定,话就多起来了,笑着说:“我比忘忧还小的时候,父亲教我读了许多茶诗,其中有一首刘禹锡的《西山兰若试茶歌》,我还能背上那么几句。今日想来,倒是要应了那诗里头的意思了,你们且听我念来: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嘴。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沏下金沙水…·你看我们如今可不是都全了,有山僧,有竹有茶,有客,有好水,单等着我们把那鹰嘴般的茶芽采来,由着无果师父一眨眼工夫给我们炒出好茶来了。啊呀,我都已经闻到了那满室的茶香了,孩子们,快快动手吧——”

  这么叫着,寄草自己就像一个孩子般的,冲到寺外的山坡上去了。

  天目山中野茶,与杭家人从前在龙井山中精心培育的茶,自然风貌各异。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便是山中老袖了。一个是要用“她“来比如的,另一个便是“他“了。这个他,固然还不是那古巴蜀高温多雨炎热森林中巨无霸般的乔木型,却也不是西子湖畔龙井山中亚热带气候培育出来的殊儒般的半蹲着的灌木型了。他介乎两者之间。山中多寒,茶芽不像山外丘陵之茶那么早早地发芽长大。但毕竟春意已萌,大地复苏,天道有常,万物欣欣向荣。自然比人类要仁慈万分,自然总是公正的,它不因为日本人打进了中国,就不让茶树发芽。它让茶树发芽了,它还让天目山边缘这破败到几乎无名的山寺边的野茶长得芽肥舌壮,仿佛唯有这样,才会慰藉这些流离失所九死一生的茶人的后代。

  寄草是会摘茶叶的,她知道许多摘茶的技艺。比如她知道搞茶叶时应该用指甲而不能用指肚;她知道应该摘那些一芽一叶或者一芽二叶初展的茶芽;她告诉孩子们这些形状的茶叶,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雀舌——瞧,它们不是像鸟儿的舌头一样灵巧细小吗!

  寄草在自己的腰上绑了一个刚刚洗干净的破竹篮,竹篮里还衬了一块干净的手帕,那些呈现出新绿色的雀舌,就一个个地被江南女儿的手投进了篮子。忘忧和越儿手忙脚乱地在一旁,东摘摘,西钻钻。有时,野茶蓬一阵阵地哗动,他们钻出茶蓬,看着寄草姨妈像鸡啄米一般地双手采茶,他们便目瞪口呆、眼花缭乱了。他们的眼前,便是一阵阵的绿云飞舞,他们的耳边,只听到那种惬意的刷刷刷的声音。这时,他们便不由自主地向天空望去了。

  几个月来,他们饱受从天空突然降临的恐怖的刺耳的袭击声;他们看到的天空翻着血浪,天空早已是他们心目中的地狱。现在他们再往天空看去,天空在森林的衬托下,只有绿色的曲浪底线和底线上面的一大块一大块的半透明的清醇的蓝色;还有,在绿色与蓝色之间偶尔飘过的优美柔软的烟一般的白云。

  他们听到了两种声音:当鸟儿在天空歌唱的时候,茶树在大地上歌唱。它们一应一合的声音,本来是不会被人类听到的。但是它们此刻慈悲为怀,它们要用自己的声音来告诉孩子们,如果有一天他们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还会拥有它们;它们是永生的,忠诚地尾随着他们的,永远也不会消失的。

  孩子们便陶醉了,他们便像着了魔一样的,恍恍溜溜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踏歌而行。他们手搀着手走着走着,越儿就站住了。他个子矮,伸出一只手去,刚好贴住一株树干,他说:“哥哥,茶树。”

  似乎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件重大的事件就要发生。因此,林忘忧迟迟疑疑地用手遮了额头,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顿时,他便被这株茶树的光芒射得睁不开眼睛——

  这是一株芽叶全白的茶树,它像玉兰花一样在万绿丛中闪着奇异的白光。它毛茸茸的,银子一般高贵,又像仙人显灵似地神秘。在白色的芽叶中,似乎为了显示它的血脉的来历,它们的主脉却是浅绿色的。忘忧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突然心里面感到难受,眼睛也眩了,因此他一下子就蒙住了自己的脸,跌坐在了地上。越儿不知哥哥是怎么了,就去拉忘忧。但忘忧没有理他,他就慌了,叫了起来:“姨妈,姨妈,快来,快来——”

  无果和寄草听到了越儿的叫声,赶紧跑了过来,见忘忧坐在树下,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这才惊魂甫定地说:“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那么一惊一诧的?我们还怕是你们被刚出洞的蛇咬了呢。”

  忘忧依旧坐在地上,却问无果:“师父,这是什么树?我怎么看着特别熟悉,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常常看到它似的。”

  无果笑了起来:“我说什么呢,原来忘忧是被这株茶树惊着了。也难怪的,忘忧和这株茶树是生来有缘的呢。“

  寄草也走到了树下,摇摇树干,说:“真是奇了,我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长着白芽的茶树。”

  “别说是你了,我这么大一把年纪,化缘四方,什么世面没见过,这样的白茶树,却也是独一无二,只在我们安吉山中这寺院的后面见到这么一株呢。”

  寄草说:“我虽没有见过白茶树,但我们家茶庄倒也是卖着从福建过来的白茶。白茶与常茶不同,偶然生出,非人力可致,所以特别地奇异呢。“

  坐在树下的忘忧这时才站了起来,抱住树干说:“那不就是我了吗?”

  两个大人听了都吃一惊,看看茶树,看看人,心就紧了起来,无果说:“阿弥陀佛。这株茶树也真是奇了,年年开花,结果却少,也不会再生新茶,故而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它石女茶的。这茶也不是一白到底,也就是在每年这个时候一芽二叶展开时最白,再往下也就是花白转绿了,到了夏秋天,它就是绿色的了。“

  忘忧听到这里,突然来了劲,抱着树身就往上爬,边爬还边叫:“我这就上去把我给摘下来,我们立刻就尝尝我的味道好不好?”

  这一说大家才又笑了,说:“那这株树就是忘忧的魂儿了,忘忧从此就找到魂儿了呢。”

  虽是临时抱的佛脚,现摘现炒茶叶来喝,无果师父却也弄得一本正经。原来这山中寺院,香火稀少,制茶出卖,也是寺里的一条生财之路,所以无果师父倒也是炒得一手的好茶。杀青,揉捻,烘干都有了,只是因为要现吃,所以少了摊放,摊凉。忘忧和越儿又各到各处去拣了干燥的树枝来做燃料。无果找了一双竹筷,把茶倒入锅中翻炒,算是杀青。等到揉捻了,寄草就拿出一块干净的粗麻布,但见无果轻轻地搓揉着,小心地不让茶汁给揉出来。这样搓揉了一阵,这才又放进锅里去炒,然后,才是烘干。

  这么一套动作下来,当白茶已被制成了浅绿金黄色的时候,天却就暗了下来。他们一行四人就移进了厢房,火塘边早已点起了炭火,山芋也早就偎熟了,冒出了特有的香气。他们几个人就嚷嚷地要喝茶呢,突然发现没有喝茶的碗。

  无果师父一边给孩子们往手里分山芋,一边说:“你们等着,看我给你们取茶盏来。”不一会儿,竟捧着一大叠茶盏过来。

  这些茶盏全都是黑色的,呈笠帽形,看上去古朴得很,也没有一般天目茶盏的免毫丝、油滴和鹤鸽斑,想来是本地的土窑所烧,一问果然。无果说,这窑从前就建在寺院后面,离那株白茶树也并不远。寄草就一时沉默了下来,她想起了家中那只被二哥带走的铜好的免毫盏。也不知如今这茶盏如何了,那藏着这宝贝的二哥又如何了。

  孩子们和老人,却开始喝起了香喷喷的白茶来了。人汤后的白茶,和龙井茶到底是不一样的。它的叶底三白,主脉呈绿色,即便是在黑釉盏里,也能看出,那茶汤色本是鹅黄色的。忘忧原本就有喝茶的习惯,此刻像是见了分别多时的老友一般,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还说:“我把我给喝了,我把我给喝了。”小李越看来还小,过去或许是从来也没有喝过茶的呢,只是一边吃着山芋,一边口也就渴了,他捧着一只大茶盏,小心翼翼地一口口地喝着,也知道不能烫着呢。无果师父就问他茶香不香,越儿说香,然后就清脆地放了一个响屁,一时屋子里就爆发出了大笑。

  孩子们到底是累了,吃饱了喝足了,倒在火塘边的地铺上就睡。寄草一边拨着火炭一边想着心事。山中的春夜依旧是寒气料峭的,无果师父在火塘边坐了一会儿准备起身去睡了,寄草却叫住了他说:“无果师父,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呢。”

  无果回过头来,说:“不用商量了,我晓得你要说什么的。孩子在我这里,大概总不会再出什么事情的了。你要走,你就走吧。“

  寄草有些尴尬,一直在火塘里撩拨着火炭的手就停了下来,说:“我想先到金华去看一看,我不能扔下贫儿院的孩子啊!无论找到了什么人,总算是和外面通了音讯,然后我就立刻回来接了孩子出去。你放心,我不会扔下你们不问的。“

  无果都已经走到门口了,才又回过头来说:“你能回来也罢,你回不来了也罢,孩子们会在这里呆下去的。天目山,是活人养人的山,有了山,我就放心了。“

  现在,只有寄草一个人坐在火塘边喝茶了。炭火红红的,映着她的脸。她不知道外面的黑色究竟有多巨大,给孩子们盖了盖衣被“,就走了出去,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辰。它们又大又多,像忧愁打成的结,闪着凄凉的银光,又像在天上挂不住了要掉下来一样地沉重。寄草跟起了脚,她觉得自己现在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像摘葡萄似的摘下那一串串的星星。她还想,现在,罗力是在哪一串的星空下面呢
 
 
 
 
 
 《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十二章
 
 
  再往南行数十里地,就是钱塘江的入海口杭州湾了。

  现在是盛夏季节,海滩铺陈得很远,露出了一大块一大块龟裂的滩涂。靠近海塘的边缘,扑卧着一排排翻过来的小船,像一只只的大海龟。

  即便离海还有一段距离,人们还是可以感觉到海水在日光下曝晒时泛起的白绿相间的光斑,它们就像细腿伶什的独脚鬼在波间跳舞。

  风平浪静,水天一色,战争在阳光下藏匿着,人们便难以想像,去年再晚一些时候,此地,正是日军登陆于两浙的滩头——这里,离金丝娘桥可并不算太远。

  在辽阔的海域之后,是剪刀一般明快的河流,它们错综复杂地平躺在杭嘉湖平原,温柔而又锐利地分开了浙江北部那些像丰满的江南少妇胸乳一般隆起的丘陵,以及如花季少女的腹部一般平坦的原野。

  在河流的两岸,贫火也不能烧毁从土地深处生发出来的活物。现在,收获的季节又要到来了。蔗林,竹园,络麻地,茶坡,稻田。。。

  一艘小船,正慢悠悠地穿行在平原的河流上,钦乃数声,山水皆绿。与这艘小船平行着的右边堤岸上,是一条较阔的上路,上面行驶着一辆军车。它时开时停,一会儿走到了小船的前面,一会儿又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船上的人们,甚至可以看到那车上的两个男人不时停车下来时的情景。

  比起那军车的忽隐忽现,左边堤岸上那个行走着的年轻女人,在视线中就要显得稳定多了。她几乎就在船的正侧前方,只是左边的堤岸高,而她又是在堤岸下行走,船上的人们,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她几乎没有休息过,身体向前倾,风尘仆仆地迈着小碎步。这一左一有的一车一人,加上中间的一条船,便给这正午阳光下似乎有些不祥的平静的水乡,带来几许平安了。

  政工队队长楚卿坐在船头,看上去忧心忡忡。她那本来就有些近视的眼睛,在正午阳光下眯缝成了一条线。阳光,把这个城市姑娘几乎晒成了一个乡村女子。有时候她也回头往船舱里看看,她的严厉的目光,现在对杭忆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杭忆还是那么苍白,那么风流调优,在楚卿看来,还是那样夸夸其谈,尤其是在女孩子们出现的时候。此刻,他正在与船上年纪最大的陈再良——陈冬烘一搭一档,向船上那些姑娘们天花乱坠地胡吹着什么,偶尔也没忘记把手里的口琴往嘴边凑,胡乱地滑出一些调子。不过他用舌头打出来的节拍却非常有力,便把那些即兴的曲子弄得很有情调了。只是他总也吹不成一首完整的调子,两三句话之后,他就停了下来,加入众人的谈话,然后又顾自己玩起来。

  楚卿看到了,紧挨杭忆坐着的,正是从香港回来抗日的银行女职员唐韵。她还是烫着头发的呢,今天早上起来出发前也没忘了涂口红。楚卿不知道自己是不喜欢这种作派呢,还是不喜欢杭忆这种不管青红皂白只要是女孩子他就都满腔热忱的神态。

  大半年下来,楚卿明显地感觉到,杭忆对她的态度是从狂热转向疏远了。她常常为此而感到好笑——小孩子,小男孩子,经历过什么,还写诗呢。她还能清楚地记得在金华办《战时生活》时的那个早春的夜晚,她从组织接头的秘密会议点回来。会议所要决定的,正是组织积极配合当时主政的浙江省主席黄绍兹提出的成立战时政治工作队的问题。政工队员将大部分由男女青年学生组成,其中也会有中学教师和大学教授,甚至还有像唐韵那样从港澳台回来的抗日青年。楚卿被选派为其中一支队伍的队长。踏着夜色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带上她的骑士杭忆。尽管当别人公开把杭忆称为她的骑士时,她一脸的冷峻,且不屑一顾。但真的用起人来时,他还是她最信赖的人之一。

  她还能想起院子边上的那株大茶花树,开着鲜红的重瓣的大茶花,晚上分辨不出颜色了,但能够从天光下分辨出它们的轮廓。她想起那个苍白的青年,像发了高烧的幽灵,从大茶花树后面问了出来,手里没有拿须臾不离身边的口琴,却拿着一张纸,他自己也和那张纸一样地瑟瑟发抖。这使她既感到好笑,又有些生气,还有一点紧张。她经历过爱情,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在茶花树下瑟瑟发抖。

  她本来是想说回屋里谈正经事的,但是她迟疑了一下,杭忆就没有再给她这样的机会。他跺了一脚,仿佛这一脚不跺,他就再也没有勇气往下说什么了。然后,他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她几乎要笑起来了,现在大家都在为民族灾难写诗,这个大少爷却为一个女人写诗,而且还是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写诗。她不知道他的这种错位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她说:“我有要紧的事情和你商量。”

  但是杭忆那一天十分固执,他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那一天的月亮其实是很大很圆的。花儿在夜间发着香气,屋子里有昏黄的灯光从门窗缝隙里泄了出来,寒气也不再逼人。有一种久违的温情脉脉的东西,静悄悄地向他们围拢。她被这一种感觉撩拨得真的有些生气了——她生自己的气了,便生硬地说:“你要干什么?”

  他在发抖,因为沉浸在自己的发抖中,其余的什么东西他也察觉不出来了。谁知道呢,这杭氏家族的又一粒多情种子究竟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还是爱上了爱情。甚至流离失所,战火连天,也不能把这爱的遗传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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