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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 作者:钟丽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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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一面走,一面跟我闲聊,夸我的作业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夸我的精力什么时候都显得旺盛。 

      末了,老师说要派给我一个任务:第四行的柳风眠上课常打瞌睡,我应该在他睡觉时叫醒他。并且,老师希望我上课时不再跟人讲话。 

      我看着我的和蔼可亲的班主任,使劲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坐到柳风眠旁边,他的邻座换去和关宝宝坐了。 

      我如只牧羊狗般警惕,每节课都盯牢了柳风眠,绝不让他有睡觉的机会,一见他的眼睛朦胧起来,就撞他的肘子或踩他的脚尖。 

      柳风眠是个脾气很好的男孩子,从不发火。每次让我搅了睡意,他也没意见,也不道谢,只是转了脸来朝我一笑,又重振精神听老师讲课。他是绝对不肯与人闲话的,尤其上课的时候。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我上完了第二课语文:“二 上学 我们天天上学’。然后是第三课:“三 同学 学校里同学很多”。 

      算术老师,则总是不厌其烦地在黑板上加加减减,令我乏味得很。只好咬了牙胡思乱想。 

      那天,柳风眠又睡着了,待我从胡思乱想中脱出神来,刚想踩他一脚,忽然又变了主意。 

      我掏出毛笔,拔了铜套,润润墨,开始画他的脸。老师认真讲,学生专心听,谁也没注意我在搞什么鬼。那柳风眠,一个多星期来,不断受我骚扰而睡不成,这下可立即入了梦乡。 


      有次我因为上课将两只小沙蟹用线绑在一起,放在桌上,让它们比赛爬行,惹得关宝宝笑出声来,被算术老师弄去办公室,他和班主任老师的办公桌是打对面摆的。我听到柳风眠的妈对班主任说,她怀这儿子时,因为全身老起红疙瘩,天天都要喝一碗草药汤,一喝完就迷迷糊糊想睡觉。儿子出生后,她的疙瘩消失了,也不再犯迷糊。可天晓得怎么搞的,柳风眠一生下来就喜欢打瞌睡。他不病不痛,人也聪明,只是坐下来便合眼,还要打呼噜! 


      认认真真地,我将柳风眠的脸描了8条长长的胡须,像伙房那只老蹲灶头的黑猫,又在他前额正中添了个竖着的眼睛,像小人书上的二郎神那样。 

      老师讲了几道例题,便让大家开始在作业本上加加减减,他则背了手,开始在教室造巡。 

      眼睁睁他就要巡到我坐的第四行。我看看不好,马上一脚跺醒柳风眠。若他醒来,顺势低头做功课,没准那天不出事。偏偏这柳风眠,懵懵懂懂地转过脸,宽宽厚厚地朝我笑,于是,恰好,与算术老师打个照面。 


      老师吓得喊了一声,全班立时炸了锅。柳风眠还以为老师叫他站起来哩,便温温驯驯地起立,这下更是热闹,整个教室都快笑疯了。 

      老师从讲台上抓起教鞭,气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你这匹害群之马,把手伸出来!”他噼噼啪啪,在我手心狠狠鞭了5下。 

      我刚上小学那会儿,个别老师仍有打学生手心的习惯。但我的算术老师,其实并非恶人,他教了几乎一辈子小学,那年52岁,我是被他打手心的第一个学生。 

      第一次见算术老师雷霆震怒,全班吓得鸦雀无声。打过我,老师说了句“继续做练习”,便依然铁青着脸朝我端粗气。柳风眠则站着,一面低了头看书,一面在练习本上做题。老师也不叫他坐下。 


      突然,第一排角落传出抽抽咽咽的声音。老师回头一看,却是跟我换座的李亚玲伏在桌上哭。 

      “又发生什么事了?”老师压着怒火问她。 

      是关宝宝起立报告说:“李亚玲她、她、她说刚才笑得想流尿,她,她不敢举手上厕所。” 

      老师喝了一声:“还不快去!” 

      她却不动,只伏在桌上抽咽。关宝宝频频伸手去拨她肩膀,她怎么也不肯动一下。 

      “唉,李亚玲,你快上厕所吧,去吧!”老师无可奈何,放软了声音劝他那无辜的女学生。 

      李亚玲终于立起,从关宝宝背后挤出来,突然捂着脸,大哭着冲出教室。我们看见,在她那条白底蓝点的半腰裙上,湿着一片大大的、浑圆的水渍。 

        
      第五章 

       


      我从未料到我那军人爸爸会如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我老师眼前听训,那姿势那神态,真的有点像乖孩子关宝宝,真的。 

               ※       ※       ※ 

      放学后,气犹未消的算术老师亲自送我回军区大院。我的班主任因为急性盲肠炎,头一天,被送到市中心的医院去了,由数学老师代班主任。随着去的,还有教导主任。 


      当着爸爸的面,他们开始声讨我的种种劣迹,一五一十,不添不减,令我好难过,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 

      可听着听着,我又忍不住偷偷地笑,算术老师更来气了:“你还笑!你还不认识自己犯的严重错误么?你捉弄了同学还笑!” 

      我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笑我爸爸。” 

      教导主任按了按算术老师的胳膊,皱着眉头训斥我:“好孩子都是尊敬老师尊敬父母的,你不应该笑你的爸爸,知道吗?” 

      我连忙点头,说:“知道了。”想想不妥,赶紧又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觉得爸爸有点像关宝宝——” 

      算术老师一声断喝;“还敢胡说八道!”他气得站了起来,像讲课时那样,开始在我家客厅来回踱。 

      打从两位老师开始声讨我,整个傍晚,爸爸就并膝而坐。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恭恭敬敬地听着,似乎于干坏事的不是他女儿,而是他本人。 

      虽然,在那个时代,学生家长无论当了多大的官儿,在孩子的老师面前,全都显得谦和有礼;断断不似如今的那么勇敢那么现代化,或仗了钱或仗了势,好些为父母的,常乜斜了眼睛跟孩子的老师谈话,似乎教书的,总是因了或穷或懒或愚钝不堪之故,才不得不去干这一门下三滥的行当。 


      但是,我那时的确不谙世事,况且,小娃娃家,脑瓜里装的形象,总是比装的道理多得多的。爸爸平日龙行虎步,不忽自威。与我所谈,又多是孙膑,庞涓,司马、诸葛;让我见的是刀刀枪枪,教我练的是拳拳脚脚。天下为父之严,怕也严不过他去。 


      当然,我爸也有显风流、见倜傥的时分,那便是周末。逢周末全家相聚,便总是一派和平景象: 

      常常,厅里支开谱架,母亲一面往上铺纸,父亲一面往弓弦抹松香。爸平生酷爱苏轼、辛弃疾,妈便总为二人词作谱曲,常有新章。父亲拉琴吹箫,母亲相伴唱和 

      但这种时日毕竟少。从星期一清晨到星期六黄昏,我都必须独自面对严父,听他运筹帷幄,纸上谈兵。 

      我从未料到我那军人爸爸会如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我老师跟前听训。那姿势那神态,真的有点像乖孩子关宝宝,真的。 

      爸不知道关宝宝,狠狠盯我一眼,然后请教教导主任。两位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显得很狼狈,最后还是教导主日清清嗓子提提气,红了睑,告诉那个一生戎马半身伤的将军说:“关宝宝是敝校一年级丁班的学生,过去与令媛同桌。” 


      然后,大人们再不吭声。各自点根烟,默坐了对抽 

      老师们告辞后,爸爸命令我趴在小板床上,他倒抓鸡毛帚,开始扎扎实实地惩罚我。平日,因为在大院屡屡做下的劣迹,我早已受惯了他的鞭笞,但远不如这次来势凶猛:开头那三五记打下来,我还可以循了旧例拼命在心望想着要学少年英雄刘胡兰;鞭至20上下,即使在心中高喊着卓娅的名字也快要哭出声来了。我赶紧将枕头咬住,流泪可以,哭喊是万万行不通的。打从开始跟爸练拳,他就说过“哭喊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只会加重惩罚。” 


      那年头也真是怪得很,我们大院所有的孩子,都有着几项不成文的信条,什么“英雄流血不流泪”啦什么“挨了爹打朝妈哭是狗熊”啦,什么“大欺小,癞蝈宝,小欺大,不害怕”等等,等等。 


      待我默数到30下,心里只觉得一阵恐慌:屁股该不是被打飞了吧?怎么连痛的感觉也没有了呢? 

      待爸爸认为他已打够,我已昏迷不醒了。 

      爸爸打我,从来只许我回答他的问题,而绝不允许我在他的问题之外再为自己解释什么。他说:“我打你,是因为惩罚你所犯下的结果,而并不需要知道原因——如果爸爸早已告诉过你,没有任何原因可以使你得到饶恕的话。” 


      然而我的爹,他的问题太简单了,我除了回答“是”,便只能对应“不是”。比如每次我与人打架——我从小笨嘴策舌,几乎从不与人争论——爸必为此惩罚我。惩罚之前,他必问几个问题:“他是不是你的敌人?爸爸是不是说过你打了别人爸要打你?你这次是打人了吧?爸爸是不是该说话不算话?”于是,在我别无选择地“不是”、“是”、“是”、“不是”之后,我只好趴上小床挨屁股。 


      第二天。我根本不能走路。大院里来了一队三四年级的大伙伴,一路轮流换着,将我背下盘山道。他们在校门口附近放下我,放了学又从那里将我背回大院。如此这般过了3天。 


      对我的惩罚还远不止于此。3天后,学校贴出告示,宣布于我“记大过一次”的处分,还将我从丁班调到丙班。他们告诉我爸,像他女儿这种顽皮的一年级新生,实属罕见,连老教师也头疼;而我的丁班班主任年方20,若不将我调走,怕会挫伤她对教育事业的积极性。 


      丙班班主任也是女的,也教语文。她不老不少,40上下,新班主任对我的印象,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 

      “你并没有违反纪律,完全用不着罚站。为什么偏偏不肯坐下听课呢?”她问我。我转过脸去看墙:那面靠我左侧的墙上有斑斑点点的水印。有一处的图像,看似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我不肯告诉新班主任说我的屁股被鸡毛帚打开了花,又不会撒谎说什么长了个坐板疮。 


      见我不回答,老师就说:“不回答老师的问题,是很没有礼貌的。你是个记了大过的学生,争取早日取消处分。”见我仍是不回答,却也不肯坐下,她就说:“你能自己罚站,说明你已认识到错误,那就站着听吧。”又加上一句,“你靠紧墙站,不要影响后面同学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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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路,从来远。儿女意,向来痴。 
      天高海阔八万丈,芸芸众生尽匍匐。 
      星万点,月正明,苍天冷,冷如霜。 
      可笑万物如刍狗,谁为覆雨谁翻云? 

      ※ 来源:.两全其美 BBS lqqm。net.'FROM: 222。28。205。237' 

      ※ 修改:.realfarmer 于 Nov  8 10:15:57 修改本文.'FROM: 222。28。205。237'
发信人: realfarmer (天生三块石); 信区: zhf
标  题: 顽童时代1…5
发信站: 两全其美 BBS (Mon Nov  8 10:15:10 2004); 本站(lqqm。net)



第一章



20年后,母亲对我说起那个时刻,两眼依然盈着一片泪光:“我回过头去看你,我的孩子,你融在那轮夕阳的中央,在你姨妈的手臂上,离我越来越远。我无法知道,第二天等着你的,是一轮朝阳,还是一场风暴” 

         ※       ※       ※ 

我的母亲美丽端庄——任何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而母亲曾认真地对她的孩子说:“我之所以要嫁给你们的爹,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緣由是,他非常英俊。” 

于是,自我出生后,不但令我的爸爸妈妈面面相觑,甚至连医生护士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很丑,很丑,就好像有个高明的画家,先为我爸爸画了張漫画,然后将它一下子套住了我的生命,好让我的爸爸妈妈及全部亲朋戚友啼笑皆非:我的眼睛鼻子嘴巴相互湊得太近;下巴颏太尖;手掌脚板又太大;连哭,也哭不响亮起来总而言之,我一降临人世,便弄得大家都有些尴尬。 

那个助产士是我爸爸妈妈的老朋友,他咽了咽口水,说:“嘿,这孩子出世太早,在娘胎才呆了6个多月。过些日子,五官就会舒展起来了。嗯,瞧,她才三斤二两呐!”关于我的头发,则任谁也对我那秀发如云的母亲讲不出宽慰的话来。 

我的头发与生俱白,且夹了几根红的黄的,说不清像什么小兽的什么毛。助产士将我全身裹好,就露出那最不中看的头,好难堪地送我去妈妈身边。 

母亲细细地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然后抬起眼睛,微笑道:“我的女儿叫丽丝。因为她有一头美丽的发丝。将来,她的生活也会是五彩缤纷的。” 

挺立一旁的爸爸,长长地出了口气,弯下腰,将他那美丽端庄的妻子和丑如小妖的女儿一并拥在宽宽的胸怀。 

我爸爸是个军人,妈妈是教师。 

当然,我那时还不懂得什么叫“生活也会是五彩缤纷的。”生活给我第一个五彩缤纷的印象,就是几种颜色各异的药水药粉——因为我得了新生儿黄疽性肝炎,之后不久,又尝足了肺炎的滋味。亲戚朋友在背地里议论纷纷,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是感到惋惜还是觉得侥幸,总之认定“这小妖怪是哭不了几天的罗!” 

我自己倒没有听见这些议论。醒着梦里,我听到的,常常是我母亲柔柔的呢喃,或是她那一首接一首的歌。是的,她唱印度尼西亚的《宝贝》,也唱布拉姆斯的《摇篮曲》,但哼得最多的,是她自己随时为我即兴编出的歌。 

我的父亲是个从不知沮丧为何物的硬汉,尤其不会担忧他自己创造的女儿活不下来。恰恰相反,在我还只会吃药只会哭的日子里,他就已经围着我团团转,急煎煎地,老想将这只小妖怪快快扯进他的生活。父亲擅长折纸。他给我叠了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纸炮纸枪纸马纸兵舰。父亲唱歌五音不全,但会拉琴,会吹洞萧。逢他清闲,便架了二胡在腿上,悠悠扬扬地拉着《黄水谣》,或是持了管紫竹洞萧,呜呜地,为我吹出苏武牧羊的故事来我在亲生父母跟前,过了3个月这种日子。 

后来,因为战事,父亲要出发到很远的地方,母亲也要随他前往。“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母亲说,“我们生死难料,她却一定要活下来。”就决定将我赠送给她唯一的姐姐。 

那事发生在一个黄昏,很冷,在1948年3月初。 

为了避人耳目,以免将我掳去,作为牵制我父母行动的人质,母亲和她姐姐各自分头,去一片荒郊会合。她姐姐一身农妇打扮,抱了我,对妹妹说:“15分钟后,你姐夫就来接我们。你快走。”母亲的战马昂首长嘶。她跃上马背,要赶回父亲身边。立时蹄声“啦啦”,扬起一路尘烟,在地平线上划出一个长长的惊叹号,我妈妈和她的马,恰如那惊叹号上的小黑点。 

20年后,母亲对我说起那个时刻,两眼依然盈着一片泪光:“我回过头去看你,我的孩子,你融在那轮夕阳的中央,在你姨妈的手臂上,离我越来越远。我无法知道,第二天等着你的,是一轮朝阳,还是一场风暴” 

我的姨父姨母带着我,一直跑到香港,在贫民区安顿下来,并立即换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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