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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 作者:钟丽思-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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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儿小小竟一本正经,也就由着他,并不赶去。有天先生娘子经过见了,自然有点奇怪,俯身问道:“小孩子站在这儿干什么?也不累么?”小孩子就说:“我正听书哩,不累的。”先生娘子更觉有趣,就抱了去自己屋里,给颗果子,问长问短,好生怜爱。
这先生娘子,常常喜欢抱了别人孩儿进屋,给颗果子讲个故事又送出门去;所以先生下学回来,见了我那位当时只有5岁的外公,也不讶然,只是淡淡一笑。却小孩一见他,就赶紧从先生娘子臂弯脱出,放好果子,规规矩矩垂了双手朝他鞠躬,说;“多谢先生平日许我听书。”见孩子煞有介事,老夫妇乐不可支。先生就跟他开玩笑,拿起戒尺敛了笑容说:“你便将这几日听来的功课讲一讲,讲不好就挨手心。”先生娘子嗔怪丈夫玩笑开得太重,怕吓了孩子。谁知我外公真的开始一字不漏背起韩愈的《劝学篇》来,背完又解,连口吻姿势都学了先生模样,末了还说:“先生所讲,我都记住了,只是没能完全明白。”先生和娘子惊喜不已,领了那小孩儿,两夫妇一起到田里找我外公的父母结果是,先生将我外公收作了义子。
那私塾先生竟是个饱学之士,只因性情猖介,功名场上终不得意,后来索性离了繁华,跑回家乡开起学馆来,自从得了我外公,便如获至宝,巴不得将一生才学部传了给这义子去。于是我外公就没日没夜读起书来;后来大些.便放牛;再大些,便下田,却从来手不释卷,嗜书如命。
外公16岁那年,村里一场瘟疫,死者大半。外公的父母和先生夫妇也未能幸免。临终的先生,叮嘱义子远赴省城谋出路。
我外公就去广州,在爿丝绸店一侧摆个摊,卖起字画过起饥一餐饱一餐的日子来。
丝绸店的老板,每晚关了铺门,必过来跟我外公闲聊,一面看他写字作画,久不久也买张条幅去。后来有一次,老板就问我外公是否愿意到他那儿当学徒,外公当即收起纸墨进了店铺,勤勉得很。过了段日子,老板又问他是否愿意去苏、杭进货;再过些日子,又问他是否愿意入赘当女婿。
据说我外公这个妻子十分的温婉贤淑,且识礼知书。婚后他才知道,原来在摆字画摊时就已被这女子偷偷相中。丝绸店的老板中年早已丧妻,膝下只有一女,如掌上明珠。见这流落街头的布衣书生虽然饥寒交迫,依旧气宇轩昂,印象已显不错,女儿定要嫁他,老板也觉未尝不可,于是安排计划,一步一个脚印地考验起我的外公来,结果是父女二人都对他越来越爱重。
我外公那聪明柔顺的妻子,却得了一种无法治愈的怪病,未及生下一男半女就溘然早逝。去世前对我外公说,她知我外公本性风流,日后必然妻妾成群,她要我外公空出正室之位,待终于厌倦风月,就娶个知书识礼的贤淑女子填房持家。
我外公报会做生意。经年后,不但丝绸店变成了绸缎庄,还开了间米行,做起粮食买卖来。他接二连三娶了4个妾。生了7个儿子后,外公放出口风选填房:条件是脚要小巧字要清丽,其他不论。
有个交游县广的道姑,养着她那自幼父母双亡的姨甥女,整天要这女孩读书,说是将来要选个好人家嫁出,以免负了女孩的父母。闻说外公口风,道姑焚起香来占了一卦,然后去女孩房中随手拿她几页诗文,又铺纸捉笔,比着画了她一双三寸金莲,也不问问姨甥女儿是否情愿,就拂尘袅袅找上我外公门去。
外公果然娶了道姑的姨甥女当继室。她后来成了我的外婆。第二年,就在外公过生日那天,我姨妈出世了。我的外公喜气洋洋,等到姨妈满百日,他竟关店3天大宴亲朋。姨妈的7个哥哥各各邀了同窗好友回家吃酒。
我的外婆虽然从小在道观随她姨妈长大,却并不信道教。她信佛,信轮回转世,信姻缘天作。
“囡囡呀,”外婆对我说,“婚姻的事情,都是前世修来,都由前生注定。该怎么相识,该嫁谁该娶准,种种机缘巧合,老天早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天她还举了我姨妈——就是我香港妈妈——的婚事作为例证——
刚满百日的姨妈正被她7个哥哥的同窗围观时,其中有个男孩突然说:“我将来要娶她当妻子。”众人哄堂大笑。他就说:“我会很耐心地等地慢慢长。”他那年12岁。谁也没把这男孩的话当一回事。
我外公对他的长女百般疼爱,不但亲自教她读书习字,还送她去上新学。她在学校就被灌了些当时很时髦的新思想。
那时代,大户人家的闺女,小小年纪就已经有媒上门议聘。我外公千挑万拣,挑到我姨妈快9岁那年,就告诉长女说该给她定下一门亲事了。她就说“不”,说要等长大些自己挑。外公说等不得她长大了,因为她的妹妹们已开始有人提亲。我姨妈就扑簌簌掉起泪来。
我外公生性很是幽默,且又大大继承了他义父那份狷介孤高,行起事来,就不一定件件随俗。那天,他拭去我姨妈的泪珠儿,将他的宝贝长女揽在怀里,说,亲是必须定的;不过,要么由他权衡人选,要么由姨妈自行抉择。关于未来夫婿的才学、金钱、相貌,姨妈可以自定一项。其他不论。我外公说,如果他女儿特别注重相貌,他可以让求亲的男孩在客厅排队走过,姨妈在屏风后—一看去,看中哪个是哪个,不问贫富智愚;如果注重金钱,就人也不必看了,只挑最富的家庭嫁去,就不论智愚,也不管长得貌比子都还是脸若钟馗;如果女儿注重的是才学,为父的自然另有妙计,但是无论穷极丑极,她选中就不得反悔。
我姨妈破涕为笑,又喜又慌,看了她那足智多媒诙谐倜傥的父亲好久好久,就转身去找我外婆,撇下他独个儿在书房抽水烟。
我外公为他长女公开选婚。就像那次为自己选填房一样,他提出的条件又一次笑倒广州城——他说,只重才学,只要未婚。其他一概不论。凡自认满腹珠玑又愿为他长女之婿的,都请在他长女9岁生日那天亲临府上参选。
那天清早,足足去了百多人。外公同时发下纸墨笔砚,卷上编了号码,然后当众出题,出个200字的长联,请众生挥毫续出下联来。
众生一个接一个交卷,仆人一幅接一幅呈入后厅,姨妈就一份接一份浏览,紧张得脸儿青青白白。我的外公外婆远远坐了,看她,偶尔相视一笑,谁也不去打搅他们年方9岁的女儿自选夫婿
是夜华灯竞放。盛筵甫张,老寿星牵着小寿星步入大厅,说出个卷上号码,就鹤然立起一人,高声诵出自己对的下联。我那紧张得从早到晚都手脚冰凉的姨妈偷眼一瞧,见那该句的人竟是风华正茂神采飞扬,不禁长长舒出一口气,当场脚软,幸好我外婆及时搀住。她那7位哥哥和一众同窗禁不住喝了个满堂彩——因这21岁仅凭才学入了我姨妈慧眼的年轻人,正是当年在她刚刚百日时就说过将来定要娶她为妻的那个小男孩。
“你说是不是神意难违呢,囡囡?”外婆说罢我姨妈的故事,就看了我问。我脑子飞转,一个一个去想我见过的爱情故事,但并未从中发现神权的介入。外婆就自已答道:“什么都是命中安排的。人哪,只有顺天从命,才可以知足常乐呀!”不过依我的看法,我外婆根本不算是个顺天认命的人,她不是,我姨妈不是,我母亲也不是——
定婚后我姨妈的未婚夫东渡日本求学,攻商科。
我的外公尽情尽兴,再接再厉,生到第21个孩子时,就突然倒下,从此再没起来。他因中风而偏瘫,连遗嘱也不及立出,就既不能说也不能写了。在这之前,我外公众多儿郎竟无一属意经商,却个个都会花销。
我外公在床上躺了不够两年,使生意似潮跌,钱去如流水,总而言之,不但米行缎庄日渐他姓,到他去世债主临门时,我外婆才发现连偌大家宅也早被典押出去。只生了两个女儿的外婆,当即没了遮天之瓦,不过,有几个媒人在檐下等回音;有人愿意娶我外婆。我外婆告诉一双女儿;要想安稳,就随她搬去一位继父家,由人养活在到长大嫁出;要想求学,就不得不开始自食其力,开始经历两姐妹难以想象的贫穷,直到她们凭能耐挣到一份前程。那年,我姨妈11岁,我妈妈7岁。姐妹俩认为宁愿贫穷也要继续升学。于是我的外婆擦干眼泪,谢绝谋人,挽了包袱,带上两个志比天高的女儿,步着那双三寸金莲,一直走向秉仁巷——当时广州市某处小小的贫民窟,没有给任问人留下地址。
我外婆将她随身首饰变成一间低低的瓦房,开始为人织渔网。她的两个女儿各有一只扑满。下学回来,她们先做功课再织网,织到一定长度,便问我外婆拿几个铜板滴进扑满,才去吃饭,去玩,去睡觉。我外婆就着一盏孤孤的豆油灯继续织,织,织着每天的柴米油盐。生活变得突然如许艰辛的外婆,居然让她两个女儿进读私立学校。
期末敲破扑满,我的姨妈我的妈妈就使小布袋装了所有的铜板,提出门,叮叮当当地数出钱来交学费,又叮叮当当,数出钱来买新鞋新袜子,买新衣服。
她俩并不需要年年交学费。那时的私立学校为了激励上进,学业成绩考在班里前三名的人就学费减半,在全年级前三名的,不但学费全免,就连书本费也免去。这俩姐妹,从来都是她们就读学校中家境最贫寒成绩最出众的学生。她们跳着级读书。我的外婆知足常乐:因为她养育了两个在学业上从不知足的女儿。
3年后,我姨妈的未婚夫从日本留学归来,疯找疯找终于找到贫民窟时,我这位姨妈正亭亭玉立在广州女子师范学校用功。外婆不但已经近视,而且患上肺病了。
商科出身的姨丈,却偏偏不喜在生意场中周旋,决心专攻法学,说要当个律师。他家是顺德县的桑蚕大户,历代殷实,姨丈又是独生子,自小就被送来广州读书。从日本回来不久,他索性早早完婚,在珠光路买下一幢红楼,将我外婆一家三口搬了去,热热闹闹过起日子来。
经历了3年多穷困生活的妈妈宣布不要她姐夫养,要自己挣钱读书。于是一上初中她就给别人小孩当家庭教师;高中时代就管理学校的化学实验室;进了大学,我母亲成为女子篮球队的队长,一面攻她的数学理论,一面蹦跳腾挪挣钱花,很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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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常常在夜晚,我握了那节紫竹坐在1幢山边石上细细想我陈世伯,想一阵,吹一曲,吹一曲,哭一场;倦了时,回家上床苦巴巴盼在梦里能见他吹萧论史下围棋;却又怎么也做不出梦来,就更伤心,直觉得有一部份我的命,也随他死去了。
※ ※ ※
外婆对她的小女儿百般放心,不断交待的,就只一件事——有三种人千万嫁不得:第一是军人,因为生死难卜;第二是客家人,因为重男轻女;第三是结过婚已有孩子的,因为后娘难当。所以当母亲将毕挺毕挺的父亲带回娘家笑吟吟说大局已定那天,外婆伤心得很:我父亲犯足了那三条戒律——他是军人又是客家人,还已经有了5个儿女。
幸好外婆历来深信姻缘皆由天作合。当母亲轮流着将我的哥哥姐姐从乡下带到广州时,我的外婆,就一个接一个十几年如一日高高兴兴照看着孙孙读书。
外婆告诉我,小哥哥走后不久,她有一天忽然觉得生命快到尽头。还在姨妈刚完婚时,外婆就说过她一定要在我母亲身边活完最后一段时日,于是就来重庆了。离开广州之前,外婆拄着棍,独自在这城市走来又走去,把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看个够。她被一辆自行车撞倒,跌断了右腿。住进红房子后,她依然继续养伤,天天给我哼儿歌,讲故事。
外婆的一日三餐,几乎全由父亲照料。红房子的老军官们是从不买菜的,即使到了站轮子的时代,买菜也是家属与孩子的事。外婆来了之后,我发现父亲进了家门常常掏出报纸裹好的一包东西:或是块骨头,或是块肉,有时甚至是半边鸡,然后下厨弄好端去给外婆。有次云娃子神秘兮兮告诉我:“今天看见你爸在学田湾那个自由市场拿出盒《大前门》跟农民换藕!”我大吃一惊。后来才发现,爸爸就是从那会儿开始戒了烟的。我注意到,他的皮鞋、呢子大衣、丝棉被,甚至那块带日历的英纳格手表,都渐渐变成些我外婆的吃食了。
尽管爸爸极为孝顺,我外婆依然有件事不肯原谅她女婿,而且坚决不肯原谅:因为他有次差点把我打死了
从我经常为四哥送馒头给塔吉雅娜时起,陈书剑就极少露面,后来干脆没了人影。他一向如同闲云野鹤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所以谁也没把他的失踪放在心上,谁料后来竟死了!父亲得到消息,携我赶去火葬场。我见这位原本显得仙风道骨的良师益友竞死得面如骷髅肚如山丘,不禁跪下哭得肛肠寸断。他遗下管自制的洞箫,刻着字,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笑纳 书剑”。常常在夜晚,我握了抓节紫竹坐在1幢山边石上细细想我陈世伯,想一阵,吹一曲,吹一曲,哭一场;倦了时,回家上床苦巴巴盼在梦里能见他吹萧论史下围棋;却又怎么也做不出梦来,就更伤心,直觉得有一部分我的命,也随他死去了。
有天在两路口缆车站,忽然见个老头儿吹箫乞食。老头儿瘦高如竿青竹,还带着两个皮包骨头的女孩。女孩大约五六岁,长得一模一样。他吹的是《小白菜》,一曲终了又一曲,只是《小白菜》,反反复复幽幽怨怨,听得我发呆。想想,就回家抓几把米跑出门,见了云娃子,他问我为什么眼圈红红,我说见了个吹箫老头,想起陈书剑来,不由心中难过。云娃子也回他家抓把米,跟我跑去缆车站。
老头儿问人讨碗凉水,和两个小女孩一起就着凉水嚼生米。老头儿说是陕西人,原在小镇上摆付桌椅代写书信,家有老妻,有儿子媳妇两个孙女一个孙儿。他儿子是攀悬崖采燕窝的,家中日子原本不错。自从儿子两年前失足摔死,生活就开始艰难。随着饥荒越闹越严重,家中饿得大人病倒小人哭。媳妇一咬牙,将自己换了一担白薯,给公公婆婆磕个头,就背上一岁多的儿子,嫁到秦岭山区一户不能生育的人家去了。老头儿留下白薯给病妻,牵着这对一胞双胎的孙女儿,沿铁路一线直讨饭到重庆。
祖孙三人各有一条干粮袋,讨得食物,尽量省出点儿蓄进袋里准备背回陕西过冬。我翻翻老头儿的干粮袋,见些晒得缩成拇指大小的白薯干,红红绿绿的馒头干——想来不是用土茯苓就是用榆树叶磨了浆合面做的,还有些玉米颗,他又将我和云娃子给的米掺了两把进去,但那条干粮袋依然空荡荡剩出大半截。他两个孙女的袋子,还什么也没有装上哩。
当天晚上,我和云娃子半夜三更溜出家门,翻墙进了师范学校,趟过一排木栅栏下的蓄水池,钻进厨房偷吃的。大蒸笼里剩看半圈冷馒头,我们只敢抓出3个,怕偷多了被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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