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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 作者:钟丽思-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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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爱管我,也许跟她幼儿园起就当班长的习惯有关。那时我喜欢蹲在地卜赌洋画。洋画就是些像火柴盒面积大小的硬纸片,印着些连环画上的人物,从哪吒到张飞应有尽有。玩法相多。比如将几张垒成一叠,弯成弓形反扣地面,手掌也弯成弓形在地面拍,将洋画以掌风一张一张掀翻,翻一张赢一张,翻两张赔两张。或是赌香烟盒。不管哪种玩法,总要使巴掌击地。凡在这种场合,妹妹就在旁边给我讲道理,从“赌博是一种旧社会才有的不良行为”说到“在地上摸来摸去是不讲卫生的表现”。我很早就吃惊于妹妹对说理的热衷与坚韧——她次次以苦口婆心开头常常以痛哭流涕告终,非将一圈人的赌兴败尽不可。大院的孩子为此对我十分有意见。 


      几次三番之后,我再不准她靠近赌圈,叫她远远站着:“你望风,发现爸爸就来报讯。”每回她都说:“姐你再赌我就告诉爸爸。”我就每回都说“你告去。爸打死我,你就没有姐姐了,去,去告!”她就不去告,去站个拐角的地方,去恨我恨自己,她自己把自己恨得手脚发抖。有时她会从拐角处慌慌张张跑来警告道:“姐,姐呀,快快快,爸来了!”我就站起,连洋画带脏手一并揣进衣袋扬长而去,我知道妹妹绝对不会出卖我。她会又跑回拐角站。爸见了问她“为什么刚才慌慌张张?”她就很痛苦,什么也不说。也不知是我爸不忍心看到小女儿的难受样子抑或总料定是大女儿已经捣过了什么鬼,一次问不出,就不会追究妹妹了。但她仍然痛苦。长大后,她告诉我,她痛苦是因为恨死我赌博又不得不放哨,既不愿意我挨打又不愿意自己撒谎,并且问我从前为何那般赌痛深重。我说,其实输赢我都无所谓,不过我很喜欢体味输赢之前那一霎间的心情。她大不以为然。去年我在摩纳哥打电话给她,她立即慌慌张张审问道:“姐,姐呀,你是不是跑去蒙地卡罗赌钱?”不等我回答她又忿忿添了句“我记得你在红房子的时候就很爱赌洋画赌烟盒!”我乐得哈哈大笑,然后就很奇怪我妹妹怎么一辈子都在担心我惹祸。 


      这些年我满世界乱跑,常常没想到地区时差但无论到哪里,都会往美国给妹妹挂个电话,第一句话总是问“你那儿几点钟?”无论什么钟点,只要她在家,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她马上就问:“姐,姐呀你现在在哪里?你没出什么事吧?”语调依旧慌慌张张。有时忙,久久不给她打电话,我的录音机里就会有她接二连三的口信,说是“姐,姐呀,你现在在哪里?你没出什么事吧?”一口四川话,慌慌张张的。 


      我见过妹妹在大学授课的气度:她纵横捭阖,谈笑风生。可惜一心一意要他小女儿从事文学的父亲见不到了。我从小就被硬造成彻底的无神论者,不然,我会祈祷父亲的灵魂如陨石般从天降落为妹妹骄傲一番。不过没有游魂也好,否则他要又一次被我惹得怒发冲冠:他一定不赞成我选择巴黎侨居,他怎么可能听任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少约束的大城市呢?我爸爸的灵魂肯定要捉我的耳朵! 


      不过我那天从右派分子金绍先家跑掉之后,爸爸并没有预料到我的将来,我自己更没有料到。我连那次逃家事件到底会如何收场都没法猜想,只是从妹妹手中接过湿毛巾将自己擦了几把,抓过衣服换了,又急急忙忙拿出作业本来,叫妹妹转身,让我将本子摊在她背上做好头天的功课。趁爸爸去游泳没回来我赶紧从扶手滑下楼,一直跑到学校去了。 


      上午有节体育课,是400米接力跑。我没有早餐吃,也没有午餐吃。中午同学们回家,我留在教室饿得发慌。我没有钱买吃的。 

      红房子的家长,除了过年过节掏些小钱给孩子,平日多不兴给零花钱的,说是怕孩子们自小养成“拥有私产”的观念。若有需要,说清用途,家长若认为用途正当,是会给的。但绝对没人敢事先向别人借钱,父母都说过那是一种很丢人现眼的行为。我的钱只要一到手,不是冲去书摊看一分钱一本的连环画就是买了火炮玩,哪至会有积蓄?这时,就只好跑去喝了很多凉水,谁知上几趟厕所之后,肚子更觉空空如也。 


      下午放学后,腿都软了,但还不敢回家,就在教室里坐着盼天黑,边盼,边听着肚子咕咕叫,面对满窗彩霞,心中一团乱麻。一会儿可怜自己,觉得太过冤枉;一会儿气恨爸爸,不明白他为何敌我不分;最令我困惑与痛苦的,是我那么敬爱的政治老师居然变得成右派分子!想想政治老师爱国爱得那么狂热的表现,我突然开始怀疑他是遭奸人陷害,就想起从茶馆听来的一些故事,想到岳飞如何被秦桧诬告、林冲怎么被高俅栽赃就越觉得我的老师被人设计害苦,应该找个像包公那样的清官来给他伸冤。我在傻大姐摆的书摊上看过许多关于包公断案的连环画,对包公佩服得根。每次有人被害,他必要查究被害者与什么利益有关,然后从有可能获得这份利益的人们之中找罪犯 


      再往下一想,又觉不对:秦桧害岳飞是为了替金邦窃取大宋江山,高俅害林冲是为了助孩儿霸占林冲娘子;而我那老师,既无土地又没妻房,害他能图得个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样,老师现在去劳动教养了。也不知道那些被监督劳动教养的人吃不吃得饱?不知他每天吃些什么呢?我越想越觉得脑子一片混饨。再后来,混馄饨饨的脑子里就尽浮现一些我从前吃过的精美菜肴。 


      红房子里好吃的东西多得很。每到星期天,家家都要做好菜,重庆人说是“打牙祭”。家属们早早就从市场采购回来钻进厨房,将砧板儿剁得咯咯响,然后,所有的厨房就从门里窗里飘出热腾腾的香气来。许是在军队多年一向吃大锅饭的缘故,人们转业了,依然保持着有福同享的习性。菜做好了,总会盛满一个大大的海碗,派个孩子逐家送。一层8家人,一户夹一筷子尝。于是就有二三十个小家伙捧着碗上窜下跳热情洋溢地炫耀着缤纷的烹调艺术。 


      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吃法也就各不相同。传来的菜中,从湖北珍珠九子到云南过桥米线,从山西刀削面到福建鱼皮饺,从四川豆瓣鱼到广东白切鸡应有尽有,且百吃不厌。虽说中国菜基本上算得南甜北成东辣西酸,但从各家主妇手中做出,又自然有着各家的特殊风味,绝非在饭店酒楼可以尝得到的。比如那碗朝鲜族的咸菜,据说用了18种料汁脑制而成,每次吃到,我都找不出话来赞赏只是美得深深叹息 


      那个黄昏我呆在教室,饥肠辘辘——细想着红房子的菜式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被人轻轻拍醒时,已是半夜1点。 

        
      第十八章 

       


      忽然来了个长眉长领的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 

               ※       ※       ※ 

      我揉揉眼睛,见到的是班主任那张清瘦而睿智的脸就觉得有些狼狈,不知讲什么。 

      她牵起我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你身体真好,我要是这样睡着,一定会感冒的。”我就嘟嚷了一句“爸说耗子能活我能活。”就没有那么狼狈了,就说:“老师,我很想告诉您一些事,但一时又说不清。”老师柔声说:“那就以后再讲。校门口还有人等你哩!”我立即绷紧全身肌肉,十足一副舍身取义的姿态去校门口准备见我的爸爸。 


      岂料来人并非父亲而是父亲的挚友陈书剑。见他远远就朝我伸长双臂嘿嘿笑,我那一身蛮劲即如冰消雪化,扑了在他怀里,只喊出一声“陈世伯!”就委屈得心都酸了起来。 


      将李老师送到她的住宅门口,陈书剑就带着我,转身踏入浓浓的夜光。他从衣袋摸出两个熟鸡蛋,将它们互相碰碰,剥了壳,递给我,说:“你爸爸告诉我,你昨天喊出了‘士可杀不可辱’时,显得刚烈耿介,确有将门之风。” 


      我猛一吃惊竟把半个鸡蛋一日咽下,哽得气都喘不过来。陈书剑急忙伸手一拿一掌拍我的背。气拍顺了,思路却仍未理得清:我万料不到父亲竟是这样看我的!陈书剑就吁出一口长气,说:“娃娃啊,己所不欲,勿施予人;既然你小小孩儿已不堪受侮,却又为何去折损人家六尺男子?!”我更说不出话。他又道:“就算做下大大罪过该杀该剐自有政府裁决;何况,他只不过把些右派言论未说说而已;不赞成他的,加倍说些左派的话也就是了。总不成说错些话儿,就活该让一院孩童随意作践,作践过了,还不肯道歉!” 


      我就确实知道自己错了,且马上联想到我的政治老师也是右派分子,不由大大恐慌,怕他万一也若金绍先般遭人羞辱,以他恃才傲物的性子,真不知会不会寻个短见我就对自己的作为又痛又悔,对政治老师的生死又惊又怕,就把他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陈书剑。陈书剑就半晌不语。 


      有孩子打招呼的方式都一样:就是拍一下他们的小脑瓜,对男孩赞一声“嘿!小子越长越结实了!”对女孩赞一声“嘿!丫头越长越漂亮了!”但是因为我长来长去都很难看,已传到外面的又尽是调皮捣蛋的名声,于是客人每次对我拍过头说过“嘿”之后,就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只好再拍再“嘿”,却依然找不出客套话。最后,多数客人就只好说:“嘿,你这嘿嘿,真是!”完了还要对我苦笑。我本来就很不喜欢别人拍我的头,所以见大人尴尬,总是很高兴,往往瞅准父母不留神,我赶紧朝客人做个鬼脸就兴灾乐祸地跑去玩了。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大人如何想我,我只在乎陈书剑,因为他不仅是父亲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他自己说的。 


      那次我坐在1幢山边欢洞萧,越吹越窝火,越火越不成调。忽然来了个长眉长须的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我正一肚子不高兴,就答道:“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在受管紫竹折磨哩!”老头就笑,说:“好巧的嘴皮儿。”就侧了头看我,看我的萧。我再不理他,自顾鼓了腮帮子吹,却总是不成宫商,把个邓壁儿急得围着我团团转。 


      老头就去跟邓壁儿搭话。邓壁儿就告诉他,我爸为了尽量限制我出去玩耍惹祸,有时会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比如两天前,就往我手中塞支洞萧,要我放了学就吹,什么时候吹出支完整的曲子,什么时候才可以玩。 


      父母皆好客。每逢客至,我便端凳斟茶,然后走开。我家规矩是绝不让孩子参与大人谈话的。客人对所我爸不教我吹,也不许我求教于人。我现在正拼命想吹出《苏武牧羊》,老头就再看看我,就问邓壁儿:“你娃娃要学萧么?”不等邓壁儿答话,他又大声说:“可别学这上好的钟家小孩,瞧她吹得驴吼狼嚎,哪是什么苏武放羊,顶多算是王婆赶鸡。瞧老汉教你如何吹。”我见他的比喻倒也贴切,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就横了箫送到他手上。 


      老头子接了萧对邓壁儿说:“小娃娃看好,老汉教人,不重复第二次。他说,竹乃草木君子,格调清高。截竹为萧,是借竹音而表心声,首先应当口心如一,岂可吹的是汉使高风,想的是顽皮胡闹!”话说得语重心长,分明是在指责我,我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站起身来。他就开始讲如何运气,如何换指,讲几句就吹一声,吹一声就问一句邓壁儿“懂了么娃娃!”邓壁儿就一面点头一面使劲扯我的衣角。 


      后来,老头子就捡块山石,正襟危坐,说:“坐姿不正,清气不顺;清气不顺,箫品不正;箫品不正,又如何吹得出苏武的气节来?”就略一闭目凝神,开始吹那《苏武牧羊》。萧声清越磊落,令人荡气回肠。一年级暑假期间,父亲曾携我赴新疆见过天山风物;此时此刻,我从箫声中就领会到那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 


      一曲方罢,我恭恭敬敬对他说:“多谢老爷爷指点。小孩子不懂事,还未及请教老爷爷高姓。”他长身而起,乐呵呵看了我,说:“陈,陈书剑。”就还了萧,说“你来。” 


      我细细想想,也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他就背了手,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确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就又拿了萧吹《小白菜》,吹得哀悯凄清,如诉如泣。听得在1幢门日闲坐的刘婆婆抹泪说:“是哪家伯伯?莫吹了莫吹了,我想起当童养媳的日子来,苦得很哩!”老爷爷就将洞箫还我,说:“我明天这种时分再来。” 


      看他飘然而去,邓壁儿就拍起手来说:“这下好了!你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了,你爸爸回来也不会打你了!”我爸到成都开会,还要两天才能回重庆。但我已不想玩”官兵捉强盗“,我迷上了这管上好的紫竹,就挺了腰,仍坐在山边陶陶然呜呜地吹。邓壁儿也不去玩,她两手抱了膝,坐在我身边,奶声奶气地跟了萧声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死了娘呀”刘婆婆扯衣袖抹抹眼,就回屋去冲碗醪糟蛋,颠着双小脚端给我们 


      第二日黄昏,老爷爷果然又来吹萧。他说我大有长进,并且说我人品端正。我告诉他我的操行评定只有一次甲等,其他每次都或丙或丁,还被记了许多大过小过。他问我为什么,我就告诉他我惹的那些大祸小祸。他一面听,一面捋了长须微微笑,末了,还是一口咬定我人品端正。我叹口气,说:“老爷爷啊,如果家父能听见您这番话就好了!”他就哈哈大笑说:“我自然是要将这番话告诉你父亲的。”想想,他又说:“咦!你怎么一口一个老爷爷地叫?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呀!”我就有点发愁,说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怎么可以朋友相称呢?他就笑我迂腐,说“只要意气相投,自然成得朋友,又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点点头。他就说:“既是朋友,你就可以对我直呼其名,叫陈书剑便是。”于是我就叫他陈书剑。他依然叫我“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那么长的称呼他叫起来也不嫌麻烦。我就请他上我家小憩欷,一路上遇见了人,我都介绍说是我的朋友陈书剑,却见人人眼神狐狐疑疑,似乎觉得我马上又要揭些什么鬼出来 


      爸爸从成都回来时,我正由邓壁儿陪了坐在1幢山边,一面想着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意境,一面将洞萧吹出《满江红》的曲牌。爸爸眉开眼笑大步赶到我跟前,说:“好孩儿,好孩儿!毕竟是我钟家子孙!” 


      我将洞箫双手奉还父亲,坦白说我原是得了别人指点的,那人是我新交的朋友陈书剑。 

      父亲大吃一惊,急急问道:“什么什么?你说哪个陈书剑?!”我就说了我那个朋友陈书剑的样子。父亲先喜后怒,接着沉了脸呵斥道:“放肆!还不改口称陈世伯?陈世伯是你爸爸至交好友,那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 


      我傻了眼。一边的刘婆婆就插嘴说:“钟家伯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婆子亲耳听得那位吹萧的老哥哥说他是你女儿的朋友,硬让娃娃叫他陈书剑,怎么好端端又变了你的呢?”我爸爸显得啼笑皆非,不过终于还是笑出声,他向刘婆婆道了谢,就叫我跟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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