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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 作者:钟丽思-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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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套”答案一错邓伯伯就鞭她一记,一鞭就更做不对,我早就怀疑她是被她爸吓蠢的,但邓伯伯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一些家属救星也只是个劝,劝下邓伯伯手中藤条,就再不去开他的心窍。邓璧壁儿手巧,常常问我要方手巾,使竹箍里外绷紧,或绣枝腊梅花或绣棵夹竹桃,我总拿了去送给小街上摆书摊的傻大姐,傻大姐就让我免费看10本小人书。邓室儿很愿意和我一起做家庭作业,但她爸不许,训斥女儿道:“你目下只是成绩不及格,如果伙了那个混世魔王,就连操行也只能评个丁了!”不过背了当爹的,邓壁儿还是老爱和我玩。她算题不快,但跑步飞快。我无论当官兵抑或当强盗,总要和她在一伙。
那天她冲到我身边,说大事就是院里出了个右派分子,叫金绍先,住3幢。刚来了一堆人将大字报贴在3幢门口,孩子们闻讯全赶去看,她就到处找我。
关于右派分子,我只听老师上政治课提及,还有就是在爸爸的《时事手册》上见过,不过已变成了漫画。《时事手册》有张右派百丑图,有标名罗隆基有标名章伯钧的,反正都长得很难看。但我从没机会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右派,就赶紧跟了邓璧儿跑。
3幢前门已被密密匝匝高高矮矮的背影圈得牢牢。我和邓璧儿扁了身体将自己一点一点锲人人墙,就发现前面几排后是孩子抱膝坐地,像看露天电影那样,仰脸细细看那低着头的金绍先。
我心中暗暗称奇,因为我发现这个活生生的右派分子长得跟漫画上那l00个真有天渊之别:他竟十分堂正。用说书人的话讲就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虽不算“丹凤眼,卧蚕眉”,却恰恰“国字脸,悬胆鼻”。
悬胆鼻滴着汗。几个人正指点着那鼻数落,时不时又中断数落,向那些既不识字又好问事的家属解读大字报,说是金绍先在大鸣大放时地下了大错。
关于大鸣大放的事,我们都知道一点,因为那是1956年党的八中全会重要内容之一,在每个学生的政治测验试卷上都有过一条长长的填充题——
毛主席的双百方针是_____:形式是_____;原则是______。
应该填成:毛主席的双百方针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形式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原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诫。
因为答案气势磅礴对仗工整,读又易读,记又好记,便是邓璧儿也不会填错的。我们学校也大鸣大放热闹了好几个月。
有次惹了祸被弄到办公室罚站时,我还顺便浏览了几份大字报,一看就心里直偷笑,奇怪怎么大人有时也变得跟小孩一样:那年重庆各间小学都提倡栽花养兔种向日葵,班与班校与校开展竞赛。有张大字报向后勤主任提意见,因为他分配给这个班的地泥少石多,别说长向日葵就连蚯蚓也长不了;有两个老师联名轰了少先队总辅导员一炮,说他工作太粗心,分配给这两个班的各8只兔子都很古怪:别的班都陆续有了免崽崽,这两个班的却丝毫未现添丁症兆,急得学生们下课就开水烫脚般往兔房跑,还从家里弄来称杆皮尺,将兔们反反复复一只一只揪了又是称斤两又是量肚围。末了有家长听罢女儿哭诉,跑到学校分开免腿一着,才发现她女儿那个班的8只兔子全是公的,另一个班那8只全是母的;那时我们正读三年级下学期,我的班主任在大字报上字迹绢秀地怨我在她的班比别的班多呆了一周,说她已被害得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强烈要求教导主任将我搞去别处
这金绍先鸣放出来的东西可绝不似我老师那般言微事小——他是反对中国学苏联,说苏联的一些方针政策并不适宜我们的国力民情。
一院孩子都被这种说法震撼,觉得金绍先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坏蛋,当晚就在月光下久聚不散,密谋着如何在第二天就惩罚右派分子,以实际行动保卫社会主义。
那是后来被称为社会主义黄金之页的年代,重庆治安好极了,人与人之间关系融洽如活在桃花源,实实在在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人们中午都在单位饭堂吃饭,不回家的,孩子们趁午睡时溜进金绍先的住宅捣乱正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
翌日夕阳西下,金绍先一回家便倒了霉,他推门时觉得碾着了什么,才踏步就滑倒地上,于是裤管领口便有湿漉漉凉冰冰的东西活活往里跳。我们早有两个嘴灵腿快的信使在他门前转悠,一个赶快跑回来复述:“金绍先跌了两次才爬起来,开了灯,才发现靠门口的地板被我们扶了层猪油!”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跑;被替换下来那个又冲出来接着说:“金绍先把灯一开,吓得满屋子的草蜢、天牛、癞蛤蟆有翅的乱飞,没翅的乱跳!这个右派分子就顺手从门背后抓了扫帚和拖把,反过来,一手一根拄着去开窗。”他将身子晃得跟抽筋那样学着金绍先如何踩在猪油上;又蹲下蹶起屁股,四肢着地学两只沿墙根逃循的癞蛤蟆如何鼓了眼珠子蹦去床底的黑暗中
那个二年级小学生陈进川急急忙忙打断别人的叙述。问着:“金伯伯不不!金右派吐泡泡了吗?泡大吗?”陈进川往金绍先的水壶溶了肥皂,说金绍先被搞得头昏脑胀去喝水就一定喝得满肚子肥皂泡,然后会一叹气一个泡从嘴里冒出来。叙事的就说他离开时“金绍先正往窗户走,还没去喝水。”说完转身又跑。那两扇窗早被我们用泥浆把玻璃糊得厚厚,让房间透不进彩霞。因为明知昆虫喜亮,就料定金绍光会开窗使他房间里的草蜢天牛们飞回天光中去。
果然第一个信使又带来“金绍先开窗时,双手被我们涂在上面的柏油粘住。现在正呆在厨房,用柴棍刮手”的消息。于是陈进川就苦了脸,埋怨那右派分子怎么还不去喝壶里的肥皂水,大家就安慰他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于是又有人着急金绍先什么时候升火煮饭,因为他的灶肚里被放进一大迭火炮纸,以薄薄一层炉灰掩者,只等火星掉上去。
火炮纸是我们人人省下早餐钱凑钱买的。那是种两张对粘的草纸,夹层分着圆点包着黑色火药。平日玩时,一颗颗连纸摘下,贴在木头手枪枪身的一片小铁皮上,枪栓也钉一片铁皮,枪栓被皮筋扯得紧紧半扣于枪身尽头,拇指一顶,枪栓脱扣前冲,铁皮相击,那颗小炸药就砰然作响如真枪。待金绍先煮饭,只要从炉桥空格洞下火去,必然引爆那大连藏在灶肚之中的火炮纸如乱枪急发,我们在大院会听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两个信使来回奔忙报告事态发展,另外几十个孩子全背着书包停足大院,葵花朝阳般遥遥注目3幢那扇金绍先的厨房窗户,又紧张,又兴奋
忽然郭军生将双手反剪背后来回走,还对我们说;“我爸爸在朝鲜战场上向美军发起总攻之前,一定也是这样边踱边想的,只是,”他叹了口气,又说;“如果我现在手上戴块表,就更像指挥官了!”
大家一被提醒,就灵感纷纷,各人想象父辈在军旅之中的英雄形象。模仿着,受用着那种肩上千斤重担胸中雄兵百万的豪情
殊不料,这阵脚,这意境,很快就叫1幢那帮刀枪早已入库的老军人冲乱。他们快到3幢,我们才发现,掉头看时,有人就趁自家爹爹未曾赶到拔腿就逃。我爸像只老虎,在最前边,身后大步流星跟随着一张一张怒目圆睁的脸。
完了完了!我一口气不及叹完,爸爸已一手提住我的耳朵,微跛了脚,如战舰破浪乘风,向金绍先的住所前进。我仅仅来得及瞥见邓璧儿与云娃子闪身躲入一叶夹竹桃,还看到在我后面有几个小孩也变了俘虏,被各自父亲扯了耳朵纵队而行。这时,火炮纸炸了,乒乒乓乓如枪战正激
金绍先呆呆看着在浓浓硝烟里冒出来的这串真假父子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们被押进金绍先的房间,或从书包掏出小刀,或扒下自己一件衣服,去刮窗,去抹地,去钻桌底钻床底一只一只抓回那些饱受惊吓的癞蛤蟆。
花了近两个小时才把右派分子的房间清理完毕,我们又累又饿又气愤难平,每人用衣服包了一堆死垃圾活垃圾出门,就发现其他老军官已入影不见,只我爸沉着睑站在楼梯口,冷冷对我说:“你去厨房向金伯伯说声对不起。”
我差一点就惊叫起来,以为耳朵被他揪出了毛病;正在下楼的孩子们听了,赶紧驻脚,大眼小眼全瞪直了看我爸。
爸又说了一次,说得清清楚楚冰冰凉凉:“你去厨房间金伯伯说声对不起。”我僵在那儿,使劲眨眼,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往我脑里心里自小就灌输爱国主义的父亲,居然要我向一个右派分子屈服?《时事手册》讲得明明白白,说“右派分子与国际上的反动势力遥相呼应,企图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我们惩诫的是一个国家敌人,理应得到褒奖才对哩。
正自发愣,父亲已经一巴掌扇过来,我被扇得脑袋嗡嗡响,就听得孩子们朝我爸乱嚷:“钟伯伯赏罚不公!”“右派分子就是该整!”我父亲一声怒吼:“都给我滚回各人家挨屁股去!”
金绍先就从厨房出来,苦笑着对我爸双手直摇。爸说:“老金,是我有失家教了。”就看着我说:“你再不道歉,看我今天不宰了你。”我看看狼狈不堪的右派,看看义愤填膺的伙伴,再看看煞神一样的我爸爸,感到让悲怆与羞辱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就把心一横,将手中垃圾往金绍光脚下一掷,声泪俱下朝天喊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今天就是死在3幢也绝不向一个右派分子道歉!”
就在此刻,不知从何处钻出了云娃子,疯牛般冲向我爸爸,双手扯紧他裤筒尖叫道:“大家快想法拦住钟伯伯呀!”孩子们就纷纷将死的活的癞蛤蟆从各人衣包抖落梯级,邓璧儿一把扯我骑上扶手,水般泻下楼去。
第十七章
我苦苦想着我的政治老师,想着他怎样地雄心勃勃,想着他怎样赞赏苏联怎样颂扬社会主义,最后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为什么这样一个人都变成右派分子。
※ ※ ※
我一直跑进重庆市体育场,才停下来找架浪桥坐了,让自己拼命流汗,拼命流泪拼命想却越想越稀里糊涂,越想越羞愤难平。邓壁儿一直跟在我身边,这时急得直跺脚,直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爸早就警告过我:“若是因为挨打而逃走,那你事先可要想清楚,爸爸是绝对不去找你回家的。”我知道如果自己回去,会加倍受罚。我觉得我没错,不肯回去。我的衣服已和癫蛤模一起掷在金绍先脚下,这时光身子让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颤。
邓壁儿就脱她的给我。我说:“算了,你光身子回去更挨邓伯伯打的。我知道邓壁儿远不似我皮肉结实,她每次挨打都忍不住哭。邓壁儿就硬把衣服往我身上盖,还是说”怎么办怎么办,竟急得哭了出未。是啊,怎么办?那天是星期一,妈妈要周末才出现。我从未去过她教书的学校,只知道那学校离家很远。每个周末,爸爸亲自去接她回家,我们就在家等。我深知父亲,除了听妈妈的,他还听老师的,就一拖邓壁儿说:“走!我去找个人跟爸论理。”
我俩又跑,跑去找那个曾说要将我培养成新中国政治家的老师。自从转到依仁小学念书,我还从未见过他哩。不过我知道他是单身汉,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我们翻墙进去,直奔政治老师那个灯光橘黄的小窗。谁料那7米见方的屋里不但坐着个陌生人,连书架花瓶等等摆设都变了样。我就去问敲钟看门的张爷爷。张爷爷说:“唉唉,小伙子成了右派,发配农村劳动教养了!”我如五雷轰顶,哭都哭不出来。张爷爷把他一件对襟白布褂给我穿了,帮我扣好,然后掏钥匙开校门放我俩出去。白褂子又宽又长,我失魂落魄像朵幽灵,任凭邓壁儿牵了衣袖,在夜色中游走。
邓壁儿将我牵回大院,牵上1憧背后的山坡,再三交代我静静呆着,她就溜下山去了。我被她藏在几块岩石的夹缝中,神智慢慢清醒过来。满天星光凉如水,被父亲扇了一巴掌的那边脸火辣辣作痛,但更痛的是心。我苦苦想着我的政治老师,想着他怎样地雄心勃勃,想着他怎样赞赏苏联,怎样颂扬社会主义,最后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为什么这样一个人都变得成右派分子一
云娃子悄没声息从岩石后出现,一年抓着几块泡萝卜,他又从衣袋里掏出3个馒头塞给我说:“人是铁,饭是钢。就算天要塌下来,也先填饱肚子再说。”他蹲下来,龇牙咧嘴告诉我:“两边屁股都开花了,没法坐。”然后说,邓壁儿正在她爸的鸡毛帚前做功课;说凡是在3幢附近被各自爹抓住的都挨了屁股。说凡是挨打的都大呼小叫喊冤枉。这真是史无前例的事。但因为这次同时挨打的人大多,家属们东奔西跑救都救不过来。
夜深人静时,云娃子和我蹑手蹑脚上了天台。天台不住人。除了水泥地可供乘凉,面积如厅大,也是八角形外,其他地方高出地面如金字形密封了像互相通连的一个大房,置有避雷针和电线,是给4楼住户作隔热层用的,孩子们常在那里捉迷藏。也有人在天台中央的大圆空顶上临时搭根长竹杆晾床单被套。
我们从小窗跳进隔热层,云娃子顺手摸出早备好的一根蜡烛点亮,再将几张报纸铺在木条地板上,又跳出去从竹杆上扯了两张床单给我,说:“床单是我们家的。你明天一早趁人未醒扔到4楼厅子里,我去爬起来收,告诉我妈被风吹掉了。快睡吧。”又说:“我已经告诉你妹妹,她明天一早会把衣服偷出来给你换了上学。”果然第二天东方刚现出鱼肚白,就听到有个压低了的嗓门柔柔细细地拖长了声音喊“姐——姐呀——”我赶紧抓了床单从小窗跳出,就看见妹妹那白白嫩嫩慌慌张张的脸。
妹妹念一年级,7岁了,手背上的酒涡涡依然不散。她的眼睛像妈妈又黑又亮,嘴巴则像爸爸,宽宽大大,面相很周正。虽然我已经升到四年级,却五官照旧挤着长,怎么也舒展不开。我们一点儿也不像。非但相貌相去甚远,就是名声也背道而驰。大院的家长们觉得这对亲姐妹是一个魔鬼一个天使。鼓励自己的孩子时,他们总是爱说“乖孩子,你再继续努力,就像钟丽珠那样了。”责打自己的孩子时他们必定要说“混小子,你再继续捣蛋,就像钟丽丝那样了!”记得那时的大院,家长们尚未时兴“株连”一法,既不因我妹妹的优良表现而原谅我的过失,也不为我的恶劣行动而迁怒于我的妹妹。总之在大人们的心中都认为自己对这两姐妹的评价是注渭分明不失公正,用当时很摩登的一句话说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些雪亮的眼睛经常见到妹妹管我。
妹妹爱管我,也许跟她幼儿园起就当班长的习惯有关。那时我喜欢蹲在地卜赌洋画。洋画就是些像火柴盒面积大小的硬纸片,印着些连环画上的人物,从哪吒到张飞应有尽有。玩法相多。比如将几张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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