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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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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境的虚无缥缈,演出了朝政纷争的真实,皇帝赵顼如芒在背。他暗暗用牙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以是否疼痛的感觉判断梦境的是否存在,得到的却是尚书右丞王安礼更为慷慨激昂的陈饲:
  “禀奏圣上,臣以为‘用兵西夏’之败,乃中枢举将有失,用帅非人。李宪出身黄门,位居供奉官,职在供禁廷洒扫,干当后苑,本不知兵,却以泾原、熙河、兰会经略安抚制置使、景福殿使、武信军留后等显赫衔头将领诸路兵马,督军进攻西夏,以其昏昏,令其昭昭,焉能不败?制置径原军马李舜举,亦出身黄门,位居内侍押班,其人虽忠耿正直,但与征战之事相隔无涉。且有自知之明,任职离京之时,宰相王珪以‘朝廷以边事属押班及李留后(李宪),无西顾之忧’送别,李舜举曾叹息作答:‘四郊多垒,卿大夫之辱也。相国当朝,而以边事属二内臣,可乎?内臣止宜供禁廷洒扫,岂可当将帅之任’。其言至明,其言至切,而宰相王珪不以为惭,仍推不知泳者入水。鹿阝延路督军徐禧,言过其实,志大才疏,且生性狂妄,行事专横,如何将得千军万马?今日永乐兵败,非败于士卒怯于用命,而败于中枢用人之大误也”
  梦境毕竟有梦境的妙处,真假交错,全在于人心的感受,此刻皇帝赵顼突然通悟到梦境胜于现实的幻真升华:幻出的是君臣间千古礼制的假象,幻入的是人世间是非曲直的真情。王安礼此刻弹劾的是宰相王珪,也在弹指敲打着朕的脑门啊!他面红耳赤地有些忍受不住了。致仕多年的张方平霍地站起,根本不顾皇上此刻的尴尬和难堪,延续着王安礼的慷慨激昂,训教而来: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胜也,则变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祸。何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殆于道路者七、十万家。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滴尤重。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张方平尖刻的挖苦和对战争失败后可能引起的可怕后果的分析,描绘了一幅阴森森苦风凄雨的图景,使真切的梦境变得悲怨哀愁、天地暗淡。几年前那种“府库空虚”的困窘,“十月不雨”的荒灾、“流民入京”的惨状、“军心沸动”的恐惧、“死伤愁怨”的悲哀和“缘兵而死”的冤魂苦鬼,都似乎浮现在面前。他心乱了、心寒了、心怯了,吕公著力衰声弱的弹劾,文彦博咽泪悲凄的弹劾,孙固手捧辞呈的泪谏,王珪满口飞沫的辩解、蒲宗孟巧言内茬的推托、蔡确诚恐诚惶的认罪各种声音撞击着,各种神态对峙着,殿宇一时成了战场,朝臣们振臂叫嚷乱成一团。他突然双耳失聪,双目飞花,只见其纷争之状,不闻其纷争之语,心头沸腾着焦躁、悲哀和厌恶。他所在的辉煌殿宇,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座砦堡,在烟尘弥漫、战马嘶鸣、马蹄奔腾的震动中颤动着,纷争叫嚷的群臣忽然不见踪影,满身鲜血、断头裂腹的徐禧、李舜举抱着流出的九曲回肠、端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闯了进来,仆伏在他的面前,哀声高呼:“圣上,臣等以身殉国了”
  皇帝赵琐惊骇失魂,嚎叫一声,惊梦而醒,挺身坐起,满头汗水淋淋,痴呆地望着为自己拭汗消惊的皇后、皇太后。他的声音颤抖:
  “现时是什么时候?”
  “鸡鸣丑时,官家已睡了三个时辰。”皇后愁容稍释,轻声回答。
  “朕梦见了苏轼、司马光。苏轼轻舟荡桨,高吟湖海,好不安逸!司马光病体已愈,凭栏而思,神思致远”
  “周公入梦,大吉大利。若苏轼、司马光在朝,必不会有此飞来之灾。”皇太后借机称赞苏轼、司马光。
  床榻前的御医沈安士已为皇帝切脉诊断完毕,跪地叩头祝福:
  “吉人天佑,圣命在天,臣恭祝圣上转危为安。”
  皇帝赵顼微微摇头:
  “朕也梦见了徐禧、李舜举塘报怎么还没有来啊?”
  日出卯时,鹿阝延路经略使沈括、副经略使种谔联署上呈的永乐兵败“塘报”,由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带进福宁殿御堂。重病未愈的皇帝赵顼,不顾御医、皇后、皇太后的强烈劝阻和反对,由宦侍梁惟简搀扶走出内室,以心力支撑着酸疼瘫软的身躯,倚坐在御堂一侧的软榻上。“永乐兵败”,朕要败得明明白白!
  因为这是一份报忧报丧的“塘报”,皇帝已确实无力亲自阅览,只好由王珪读给皇帝听闻。此时的福宁殿御堂,早就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凄楚气氛。
  这份“塘报”写得别具一格,不似昔日那些“塘报”干巴巴死板呆气。它不仅写出了“永乐兵败”具体过程中的将帅不和、悲壮苍凉,也写出了徐禧、李舜举及前方将士音容举止的狂谋轻敌、赤胆忠心、昏庸无能。从上呈“塘报”的沈括、种谔来说,也许含有借此“塘报”明辨战场功过是非之意;对恭读“塘报”的王珪来说,正好借此“塘报”推卸中枢决策失误之责。于是,善于文翰、精于诗赋的王珪,便以低沉哀伤的声情节奏,把“塘报”中“永乐兵败”的惨剧展现在皇帝赵顼面前:
  八月二十二日,徐禧欲率兵攻取永乐,种谔再次极言城永乐非计:
  “永乐接寡州、附横州,处无定河东岸,夏人必争之地,且城小人寡,内
  无水泉,难以固守,莫着城横山。横山延袤千里,多马、宜稼,我出兵据
  之,既可征劲悍善战之卒,亦可收盐铁粮米之利”徐禧拒而不纳,以
  督军之威变色而叱斥:“尔敢违节制而不畏死耶!”种谔乃一武夫,性暴
  而烈,愤愤而语:“城永乐必败,败则死,违节制亦死。死于此,犹愈于
  丧国师而论异域也。”徐禧度种谔不能屈,道留种谔守延州
  “塘报”开始禀奏的“将帅不和”,如一块可怖的阴影,压抑着皇帝赵顼早已颤栗的心:帅专将骄,能不溃败吗?种谔拥兵跋扈,违节制而不听调遣,按律当斩!为什么不斩而留住延州?也许是旧制“将兵分离”之遗患啊!王安石早有所见,遂制“将兵法”以除此弊,可惜没有在军旅中实施,朕之过啊!
  八月二十五日,徐禧率兵攻取永乐,西夏军溃败而逃,俘获西夏兵士
  一千,马匹五百。道留鹿阝延路鞴辖曲珍率兵万人驻守,并修建城池,筑
  造砦堡。陕西转运判官李稷用车辆马队运送金银钞帛入城,以为城已前就
  而物用充实。徐禧率兵返回米脂。当日黄昏,西夏军千骑至无定河西岸觇
  视,曲珍飞马急报,并请求出兵渡河追杀,徐禧耽于酒色,不信会有其事。
  翌日,曲珍侦得西夏军三十万众集结于泾原北,有进攻永乐之势,飞马再
  报者十数次,徐禧举杯狂言:“吾正患其敌不来耳。彼若即来,是吾立功
  取富贵之秋也。”九月八日,西夏兵马出现在无定河西,曲珍飞骑告急,
  徐禧惊慌,留沈括守米脂,亲率泾原制置兵马李舜举、陕西转运判官李稷
  救援永乐城。鹿阝延路大将高永亨谏言:“永乐城小,又无水泉,若被敌
  军围困,我军将不战自乱。今日之势,不可固守一城,当思他策与敌周旋。”
  徐禧刚愎自用,以“沮丧众志”为罪,械高永亨送延州狱。拥兵二十万驰
  援永乐城
  赵顼神情惧惊,面色苍白。这就是朕熟知的徐禧吗?举止无度,胸中无敌,既不知兵,又不知阵,狂而愚,暴而专,今日始知书生狂言滔滔之误国啊!“永乐兵败”,败于朕之知人不明,败于朕之用人不当,也败于朕之刚愎自用,拒谏自专啊
  九月九日,西夏军三十万众抵无定河西岸,黑鸦鸦一片,透迄数十里,
  已呈黑云摧城之势。鹿阝延路鞴辖高水能(高永亨之兄)进言:“敌初至,
  未列成阵,当急出击之。”徐禧叱曰:“尔何知?王师不鼓不列阵。”遂
  以万人列阵城下,以曲珍所部精锐——鹿阝延路选锋军万人列阵于无定河
  东岸,自己坐谯门,执黄旗号令三军:“视吾旗进止。”形同演戏,诸将
  啼笑皆非。西夏军纵铁骑渡河,曲珍急声进言:“此乃西夏军精锐,号铁
  鹞子军,冲击力强,凶狠膘悍,当乘其半渡而击之,使鹞子落水,铁骑失
  威。若让其得地登岸,则其锋不可当,请主帅速速下令出击。”徐禧举旗
  不落,怒叱曲珍:“乘敌半渡而击,虽胜亦不武,吾当待其上岸而与其决
  战!”将士见敌骑安然横渡,茫然失色,曲珍跪于谯门之前哀声请求:
  “今众心已摇,不可战,战必败,请收兵入城,恃险防守。”徐禧大怒,
  举剑逞威:“尔为大将,奈何遇敌不战,先自退耶!”曲珍愤然站起,切
  齿出血,怆楚呼号:“愚蠢而不知征战之人,不可理喻啊!”急飞上马,
  提枪迎敌,时西夏军铁鹞子已得地登岸,震荡冲突,杀声如雷,战刀蔽空,
  飞火闪电,徐禧惊骇失神,手中黄旗失落,仓皇逃离谯门而入城。鹿阝延
  路选锋军因不得将令而仓卒应战,先失主动,后陷重围,以一当百,浴血
  而战,扶创格斗,断臂高呼“杀敌”,将校寇伟、李师古、高世才、夏俨、
  程博古及使臣数十人先后阵亡,万名士卒几至覆灭。曲珍率高永能、王湛、
  李浦等将校突围而出,因城门紧闭,攀窄径峻崖入城。永乐城下,士卒尸
  蔽荒草;无定河边,碧血漫染黄沙
  赵顼闭目垂泪,他没有暴怒,也没有怨天尤人的哀叹。揪心的痛苦和越积越重的内疚,耗尽了他重病未愈仅存的一点精力。沈括、种谔上呈“塘报”中弹劾的是徐禧,实际上是在讽喻朕啊!战争终非延和殿里的口舌相讥,永乐城下的尸蔽荒草,是朕信任非人的错咎,无定河边的血漫黄沙,是朕永世莫赎的罪孽!
  皇帝赵顼的一颗雄心失落了,满怀壮志消散了,连刚才胸中腾起的对种谔拥兵跋扈的“杀机”和对徐禧丧师误国的憎恨,也在自海自疚中沉没了。
  西夏军围困永乐城厚数里,越三日,游骑四出,隔绝沈括、种谔之援。城中水绝,凿井无泉,渴死者大半,活存者绞马粪而止渴,战斗力俱失。曲珍知势不可支,请求徐禧乘兵气未竭之时而突围,以保存生力,再图进取。徐禧已乱方寸,唯哀声叹息:“此城据要地,奈何弃之,且为将而奔,众心动摇。唯有一死谢圣上。”高永能亦劝陕西转运判官李稷尽捐金帛募死士力战突围,李稷拒而不听。曲珍叹息:“非敢自爱,但敕使谋臣同没于此,惧辱国耳。”是夜,大雨倾盆,西夏军环城急攻,守城士卒力竭难御,人亡城陷。徐禧、李稷为敌兵所杀,高永能易一卒敝衣举力高呼:“吾结发从事西羌,战未尝挫,今年已七十,受国大恩,恨无以报,此吾死之所也。”挥刀与西夏军拚杀,身被百刃而死;内侍押班李舜举,举剑断衣襟,破指血写奏表,捧衣襟奏表面东跪拜,衣襟奏表托侍卫,举剑自刎殉国。唯曲珍裸跣走免。将校死者数百,丧士卒役夫二十余万
  徐禧、李稷悲哀的死,高永能壮烈的死,李舜举从容的死,二十万士卒役夫悲惨的死,使皇帝赵顼悲愤欲绝,仰面泣咽。“永乐兵败”彻底毁灭了他十四年来“变法”的理想,也彻底毁灭了他对现时朝廷中枢重臣王珪、蔡确、蒲宗孟、张璪等人的信任。他的思绪又一次转移到司马光、苏轼身上,在司马光、苏转身上寻找希望和寄托,寻找未来朝政的转变,寻找另一种安稳平静的生活
  王珪读完“塘报”,捧出一个袖珍木匣呈上:
  “此乃内侍押班李舜举殉国前遗呈圣上的衣襟奏表”
  皇帝赵顼挣扎站起,接过木匣,轻轻打开,用颤抖的手取出一片衣襟,凝眸打量着血色变黑的奏文,怆楚而读:
  “臣死无所恨,愿朝廷勿轻此贼。”
  他突然眼前一片昏黑,摔倒在软榻前的地毯上。
  王珪吓呆了。
  梁惟简急忙抱起皇帝赵顼,哀声呼号。

  篇六
  洛阳·独乐园钓鱼庵
  梁惟简带着司马光偏瘫失语的病情和苏轼的书信离开独乐园回汴京复命·秋雨残荷,司马光写下了感情深沉真挚的《遗表》
  皇帝赵顼吐血、昏倒、卧床不起的消息,被严格地控制在大内皇宫。皇太后已发出懿旨:有敢泄漏皇帝病情于外者,必斩。于是,御医沈安士食宿于宫内,不准回家;宰执大臣王珪、蔡确、章惇、张璪、蒲宗孟、王安礼、孙固等人,都胆颤心惊地慎于口舌,不敢在府邸、客厅、床闱、枕边漏出半点口风,但“永乐兵败”的惨剧是皇太后的懿旨封锁不住的,通过京都惊慌的朝廷百官、文人墨士、黎庶细民、商贾行人的口舌书信飞出了京城,飞向诸州县府,飞向北京大名府,飞向南京应天府,飞向江宁王安石的半山园,飞向黄州苏轼的东坡雪堂,飞向西京洛阳,飞向司马光的独乐园。
  九月二十八日未时,独乐园钓鱼庵里中风卧床、言语不清、右肢偏瘫已近半年的司马光,从洛阳留守御史台司理院文书刘安世的口中听到“永乐兵败,丧师二十万兵马”的消息,锥心裂胆,左臂支床,艰难坐起,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怆然呼号:“苍生何辜?天啊,真的要亡大宋吗?”他呼号声未了,两眼翻白,目斜嘴歪,仰面跌倒,神志失迷。陪同刘安世进钓鱼庵看望司马光病情的范祖禹和侍病于侧的司马康都惊恐失色。范祖禹急忙去延请医生,司马康抱着父亲捋胸呼唤,刘安世自怨自疚地用拳捶打着自己的头颅:
  “我糊涂,我真糊涂!我不该以‘永乐兵败’之事告知司马大先生啊”
  司马光在儿子的呼唤声中苏醒过来,望着床前的刘安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舌头僵硬,欲语不能,他凄然闭上眼睛,心底浮起一层哀伤,朝廷中枢重臣轻动兵戈所引起的政事危机和自己晚年鹈囗将鸣的命运,更加浓重了内心难以冰释的焦虑情结:大宋历史的进程,似乎已陷于急流回转、徘徊不前的漩涡;十四年风风火火的“变法”,似乎已到了该总结的时候
  “再度中风,性命至危”,这是中风病人的大忌。
  范祖禹很快请来了为司马光专治中风病的老医生。
  这位医生叫李兰亭,字墨魂,时年七十八岁,童颜鹤发,面色红润,原为仕宦子弟,醉迷华佗扁鹊之术而轻蔑仕途。因其家境殷实,耻以医术谋生,虽医术声冠洛阳,但很少出门看病,洛阳留守御史台几位高官曾重金延请医疾,均遭冷眼拒绝。但对司马光中风之疾,却招之即至,十分用心,半年来,也确实显示出医术的高超。
  李兰亭在范祖禹的引导下匆匆走进钓鱼庵,冷目杀了刘安世一眼,便一声不响地坐于司马光的病榻前,迅速切脉诊病,片刻即起,迅速取出携带的一根三寸银针,扎入司马光的阳陵泉穴,再以数根二寸银针,扎入合谷穴、部穴、络穴、风池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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