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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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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沸腾了。街巷鞭炮齐鸣,家家户户门前燃烛焚香,人群塞巷,车骑填咽,欢声如雷,香烟似雾,虔诚的信徒法倡和看热闹的俗人庸众,如潮如涛地迎接着金华昳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的“行像巡游”队伍,波浪起伏似地向“佛像”跪倒欢呼。“阿弥陀佛”成了今日京都的唯一用语。甚至替代了昔日“菊花会”、“万灯会”、“御苑射弓”中的“皇上万岁”。护卫着“行像”的禅师、僧众们,昂首阔步,面带笑容,持珠合掌,亦不停吟诵着“阿弥陀佛”,代表佛祖向狂热的人群致谢问候。十大禅寺身披袈裟、抬筐背囊的“散果童子”,不停地抓起筐中、囊中的“糕糜”、“指天馂馅”、“香水黑糕”扔向跪拜的人群,散布着佛的吉祥。
崇信佛教的大理、真(月葛)三佛齐使者,已在怀远驿、瞻云馆门前搭起了巨大的五色佛棚。帏幕张扬,幡盖凌空,燃烛焚香,设茶置果,全体使馆人员持花挂珠,恭立棚前,迎接“行像巡游”队伍的到来,祝贺佛祖在大宋京都赢得的辉煌,感谢大宋皇帝在大旱大灾之年敬佛的虔诚。他们在激情难以倾尽的喜悦中,也喊着“阿弥陀佛”加入了“行像巡游”的队伍,向宣德门涌去。
涌出使馆看热闹的大辽使者、西夏使者、高而使者、回鹃使者、大食使者、于阗使者、交趾使者,都被这雨霖后汴京突然出现的壮举奇观弄呆了:兴师动众,奢华排场,辉煌的敬佛风情!他们多半为了好奇,也都弃车、下马加入“行像巡礼”队伍,向宣德门涌去。
宣德门至州桥一段五里长的御街,现时已是佛的世界。
十大禅寺四十辆华美壮观的佛祖“像车”,宫殿似的排列在宣德门外,光辉映日,横四纵十,组成了一个宏伟的方阵,显示着佛的博大和庄穆。
气势暄赫、装饰灿烂的宣德楼呈现在苍松云空之中。绿枝托着宝盖,半掩了飞檐屋角。薄雾托着幡幢,点缀着雕梁画栋。姹紫嫣红的鲜花布满楼台,织成了瑰丽的彩霞。彩霞中显现出衣冠楚楚的宰执百官,衣着华贵的宗室王公和珠玉生辉的后宫妃嫔。
人群仰望着宣德楼,惊讶着这烟霞中“佛殿”的神奇。
大辽使者仰望着,在烟霞仙境中寻觅着一位重要人物。他们在宰执百官的行列里看到了陈升之、吴充、冯京,看到了吕惠卿、曾布、吕嘉问、邓绾、舒亶等人,偏偏没有看到王安石的身影。王安石真的要跌台吗?他们的脸上浮出了一丝隐秘的笑意,心里暗暗地盘算着。
西夏使者仰望着宣德楼。他们在后宫行列里寻找着两个权势人物,皇后端坐在皇帝御椅之侧,岐王颢、嘉王君页也在花丛中露出了笑容,妃嫔宫女们都在交头接耳的谈笑着。后宫的主宰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却没有出场。看来,大宋朝廷的这场纷争是不会在今天的热闹中收场的。他们的脸上也展出了笑容。
交趾使者在百官中寻找十多天来名震京都的“预言家”郑侠。今日的辉煌,也有此人的一份,能不展示尊容于京都百姓的面前吗?他们在寻觅失望之后,低声询问身边的俗人,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心里不禁为“预言家”郑侠惋惜。
突然,楼台上鼓乐大作,惊天动地。扈卫禁军涌出,威风凛凛。宰执百官、宗室王公、后宫妃嫔宫女慌忙站起,跪倒迎驾。皇帝赵顼身着金黄色龙袍,头戴金黄色三层珠玉帝王冠,在翰林学士承旨韩维的陪同下,从宣德楼正殿走出,走上楼台,落坐在高高的御座上。金色衣冠在楼台上闪着“佛光”,奇迹出现了:
“皇上大佛”的欢呼声呼啸而起,向宣德楼飞涌。僧众、俗众随着欢呼声波涛般地涌向楼台,四十辆佛祖“像车”组成的宏伟方阵徐徐向前移动,梵乐法音高奏,禅师僧众同时持珠诵经;四幅巨大的黄绫佛嶂从前列四辆“像车”上高高撑起,佛幢上鲜红醒目的佛义偈语映照楼台:
若谛何云?浊酒苦茶。
因谛何云?故道疲马。
灭谛何云?柳暗花明。
道谛何云?美政新法。
楼台上的鼓乐声停歇了。
楼台下的梵乐法音停歇了。
楼台上的宰执百官、宗室请王、后宫妃嫔瞠目了。
楼台下的僧众、俗众沉默了。
宁静的楼台。
宁静的御街。
皇帝赵顼伫立楼台,望着眼前虔诚期待的人群和人群上空字字耀目的佛幛偈语,神情激动,泪花濛濛,双手合十,用全部力气喊出了一声对僧众、俗众的虔诚祝福:“阿弥陀佛”。
这是九天上飘落的梵音,一下子赢得了心中有佛的人群。
这是皇帝亲口颁谕的最高奖赏,一下子抬高了佛的身价和佛在人群心中的地位。
这也是最通俗有力的鼓动,一下子煽起了人群的疯狂:
歌伎狂歌,
舞伎狂舞,
僧众们破了槛内修行枯燥单调的戒规,舞起了狮子。
吕惠卿借机率领邓绾、舒亶等一群朝臣跪倒在皇帝赵顼身边。吕惠卿高声禀奏:
“圣上六年岁月废寝忘食,‘变法’图治,遂成美政,天下沤歌。前日听一狂夫之言,罢废新法十八事,岂不可惜。圣上,佛祖显灵,在乞求圣上恢复新法十八事啊”
皇帝赵顼望着楼台下狂欢的人群微笑着。
邓绾高声禀奏:
“圣上明鉴:佛门‘苦谛’是展示眼前的困境,佛门‘因谛’是探索困境的原由,佛门‘灭谛’是论述摆脱困境的途径,佛门‘道谛’是揭示走出困境的方法啊!圣上请看,佛显灵了,那‘美政新法’四字,不就是圣上的‘变法’吗?”
皇帝赵顼神色不改。
舒亶乞求:
“圣上慈悲为怀,心在黎庶,德逾大佛,恢复新法,佛意所在,民心所归”
皇帝赵顼微笑着向楼台下狂欢的人群,高声谕示:
“佛祖慈悲,普渡众生;佛语含机,启朕昏愚。佛意恢复新法十八事,朕能不恭然依从吗?”
吕惠卿、邓绾、舒亶等人急忙叩头欢呼“皇上万岁”
陈升之、吴充、冯京、岐王颢、嘉王君页等朝臣懵瞪慌乱地先后跪倒。
皇帝赵顼头也不回地谕示枢密使陈升之:
“肠叔先生,请你派出快马飞骑,召河东宣抚使韩绛子华即速进京!”
陈升之叩头领旨。
皇帝赵顼突然转过身来,望着吕惠卿发出谕旨:
“吕惠卿听旨”
吕惠卿急忙拱手向前,群臣凝目注视着。皇帝赵顼突然改变了主意,放声大笑:
“吕惠卿,朕要为佛祖散花致敬了,你为朕递花作助吧!”
吕惠卿眼珠一转,心领神会,急忙叩头领旨,立即捧起一团花束站立在皇帝赵现身边。
皇帝赵顼放声高呼,拿起花束,不停地撒向狂欢的人群:
“佛祖啊,请你多多拂照大宋的黎民百姓吧”
鲜花从宣德楼飘撒而下。
在拥挤的人群中,监安上门郑侠,怀抱着一幅新的画卷,向宣德门艰难地拥挤前行,他已累得大汗淋淋,但仍在奋力地前进着。
篇十二
杭州·灵隐寺
《钱塘集》的风波卷来·空灵淡远,清茶素斋中的谈禅·苏轼在超越与凡俗、天堂与地狱之间,选择了通向凡俗与地狱的道路·
驸马王诜派往杭州的信使王林,由于在泅州地面遇到三日不歇的暴雨,山洪暴发,道路中断,耽误了几天时间,于四月二十日傍晚到达繁华的“三吴都会”杭州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牵着疲惫的坐骑,走进钱塘门,踏进凤凰山下苏轼的住宅,便瘫软跌坐在庭院里一株垂柳浓荫下的石凳上,似乎连呼唤主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三年前曾奉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的差遣,赶着车辇把苏轼一家由汴京送到杭州,送进这座当时十分荒芜的庭院。这株绿丝袅袅的垂柳,是原先就有的。这柳下的石桌、石凳,是他帮着苏轼摆设的。可这眼前滴翠的竹丛、葱绿的假山、清澈的鱼池、艳丽的花坛,都是苏轼三年来苦苦营造的。这庭院中的一切景物似曾相识,哦,这不就是汴京西冈苏府的模样吗?苏子瞻心恋着京都啊!苏子瞻贬职外任三年,按朝制若无新的过失,是应该返回京都任职的,可驸马、公主今天送来的书信,却是轰毁苏子瞻这点恋心的雷霆!这宁静沉寂的庭院,莫非正在等待着这声惊雷吗?!他的心有些怆然了。
柳荫下蹒跚的坐骑,似乎也被这庭院中似曾相识的景物触动了情思,它突然昂首长啸,发出了一声激越的嘶鸣。
坐骑的嘶鸣声刚落,漆黑的大门里跑出一个年约四岁的男孩,胖乎乎十分可爱,流海覆额,红兜护肚,赤腿赤膊,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惊异地打量着柳荫下的客人。王林脸上露出笑容,(目夹)了(目夹)眼睛,逗趣地说:
“来啊,小主人!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苏迨!”
苏迨“嘻嘻”一笑,转身向门内跑去,一个十五六岁,身着短褂、短裤的少年从门内走出,顺手抱起奔跑的苏迨,注目打量着柳荫下的来客。王林急忙站起:
“苏迈,你还认识我吗?”
“王叔叔,是你啊”苏迈叫喊着放下苏迨,向客人奔来。
苏迨转身喊叫着:
“阿婆,阿爸,王叔叔来了,王叔叔来了”
白发满头的任妈,拉着四岁的苏迨,迎接客人于门前的台阶下。王林忍着心头的酸楚向任妈鞠躬问好。任妈挽着客人的双手喜泪盈盈:
“昨夜烛蕾炸响,今日稀客来临。好人啊,三年前没有你赶车送行,迨儿也许会扔在山野路旁的沟壑里”
王闰之抱着不满两岁的小儿子苏过,敛衽为礼,借语儿子苏过表示对客人的感谢和欢迎:
“过儿,快叫王叔叔,他是咱家的恩人啊”
苏过是前年生于杭州的,眉眼很像苏轼,眉毛浓而长,眼睛大而亮。小儿用伶俐清朗的声音叫着“王叔叔”
王林抱过苏过,高高举起。
“又是一个苏子瞻,无畏无惧,不怕生人啊!”
苏过是个“人来疯”,人越多他越高兴,在王林高高举起的逗趣中,蹬着小腿,舞着小手,“格格”大笑,“王叔叔,王叔叔”地叫个不停。
一阵爽朗的笑声由厅堂传出,厅堂门敞开,苏轼走出,拱手迎接客人:
“‘才微易向风尘老,身贱难酬知己恩。’王郎,王郎,你又为我布恩赐福来了。”
王林走进厅堂,望着面前的苏轼:一袭旧袍,一头乱发,容颜憔悴,皱横额头,爽朗的笑声中带有一层凄楚。他仆地而拜:
“苏长公安好”
苏轼急忙双手扶起客人,恭请入座,大声吩咐:
“季璋,赶快献茶,迈儿,内室摆宴,今晚我要与王郎一醉方休。”
王林站起,情急地取下背上的包袱,急忙打开,取出一封书信和一部《钱塘集》,呈交苏轼:
“驸马、公主有急事相告,请苏长公亲启阅览。”
苏轼有些吃惊。
任妈预感到不幸的来临:
“与我家大郎有关吗?”
王林惶恐地望着任妈:
“京都风云有变”
此刻,王闰之捧着茶盘走进厅堂,闻语大骇,手中的茶不由落地。
为王林洗尘的酒宴,是在谈论京都近几个月诡变莫测的风云中结束的。王林话语中关于皇上、吕惠卿、邓绾、舒亶、李定等人以《钱塘集》为据,判定苏轼“以诗煽动反对变法”的罪论,惊了苏府每个成员。王林在叹息声中,回到客房安歇了。任妈、王闰之心碎胆寒地回到各自的卧室流着泪。苏迈已经懂事,骤然降落的灾难,煎熬着他那颗初知世事的心,悄悄地走到月色苍茫的庭院里,坐在柳下的石凳上,默默地注视着父亲书房惨白的烛窗。他突然从父亲三年来所写的诗句中,窥见了父亲仕宦人生的悲哀。
遭贬者戴罪任职的勤恳,失意者蹉跎岁月的悲凉,进取者壮志未泯的恋心,灰心者清风明月的情怀,在这秀丽的杭州,矛盾地交织在父亲的心头,结就了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迷惑:散漫无拘,非官非民;官署狂歌,归家叹息;署行审案,日以继夜;察访民情,爬山涉水;赈济饥民,挑柴负米;治湖凿井,形若工役;湖面荡舟,唱和官妓;寺院谈禅,乐而忘归。杭州三百六十座寺庙里,处处留有父亲的足迹。这个迷惑,今夜才算领悟了个中的情缘。
“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箠。”这就是父亲三年来署衙审案时的心境吧?一个政坛上败落遭贬的官吏,喝令衙役用皮鞭抽打一群生活无计的贫困黎庶,心里能好受吗?父亲用有形的皮鞭抽打着“疲氓”的肉体,朝廷不也是用无形的皮鞭抽打着父亲的灵魂吗?
“惟有悯农心尚在,起占云汉更茫然。”父亲常说:“政虽无术,心则在民”。一颗“悯农”之心,使父亲与太守陈述古一起,率领工役,疏浚钱塘,负山凿井,造福杭州,就是这清甜的六井之水,滋养着这大旱年头杭州的百姓和百姓家中的牲畜鸡鸭。还是一颗“悯农”之心,使父亲去富阳,走新城,访察润州、秀州等地,组织黎庶捕蝗,赈济旱涝饥民,为山民的苦情而吟,代田间的老妇而泣。可这一切有什么用呢?“不合时宜”的悲歌终于招来了“时宜需要”的罪名。连今夜的繁星不也和三年来夜夜的云汉一样,“不合时宜”地用隐情脉脉的闪光照映着那惨白的烛窗吗?“腊日不归对妻帑,名寻道人实自娱。”寺庙里高高的门槛真能隔绝凡尘的纷扰吗?深深的寺院真能避免凡尘的喧嚣吗?静静的佛堂真能洗涤凡尘的苦恼悲哀吗?灵隐寺、海会寺、净慈寺、丛林寺、法惠寺、祖塔寺、符祥寺、灵感观音院是宁静的,是一块块供人沉思的圣地。可沉思就能消解父亲心头的是非恩怨吗?父亲所结识的参寥大师、惠勒大师、清顺大师、义诠大师、无知大师和润州金山寺的佛印大师,都深通禅机悟境,都是诗坛高手,而且都在所作的诗词中,注入了超越凡俗的禅气。可父亲一颗“悯农”的心,真的能在禅机悟境中得到解脱吗?
解脱不了的悲哀啊!“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衷心已老的父亲,终年在游舸酒楼的官妓中寻觅失去的壮心,在饮酒赋诗的唱和中,消散心底的哀愁,在谐趣无拘的歌舞中,排解心底的积怨,连官署审案的许多判词结语都是在游舸酒楼的唱和中写就的。
游舸酒楼上才高命苦的官妓、独领风骚的一群特殊人物啊!“三吴都会”的人杰地灵,赋予了她们艳丽秀美的姿容。朝廷百年畸形的繁华,成就了她们高妙卓越的才华。她们地位卑微,卑微得敢于蔑视一切,直言无忌。她们天生命苦,命苦得敢于求异创新,冲破禁铜。她们是官场、兵营中任人猎取的尤物,又是歌坛、舞场开拓新风的先锋。她们是落魄诗人的朋友,又是落魄诗人心中的春天。她们是用歌舞、诗词营造春天的百花仙子!
然而歌舞、诗词营造的春天毕竟是暂短的。舞停歌歇之后,悲哀又会重返心头。况且,这虚无缥缈的春天,原本就经不起风雨雷电的吹打轰击!
苏迈心绪焦虑地望着惨白烛窗里父亲隐现的身影,惶恐地感觉到头上的“雷霆”即将轰毁这所宁静的庭院。
父亲另一种心境的诗句又在他的心头响起:
已外浮名更外身,
区区雷电若为神。
山头只作婴儿看,
无限人间失著人。
父亲,九天之上的“雷霆”‘已轰隆作响,您还能站在雷霆之上,看作是婴儿柔弱的啼哭吗?
“无限人间失箸人”的苏轼,毕竟是置身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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