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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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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高兴了,情不自禁地以江宁乡音交谈:
  “江宁是我的第二故乡。异域逢乡亲,最亲是乡音!秦淮河现时如何?”
  女子以乡音答对:
  “秦淮河上的游船灯火比昔日更加辉煌,秦淮河上的琴音欢歌比昔日更为动听。”
  “你可去过定林寺?”
  “定林寺的钟声比昔日更是响亮了。”
  “你可知道悟真院?”
  “悟真院里的蔷薇花已成了江宁的一大景致。”
  “你可喝过悟真院里的八功德水?”
  “那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蠲菏的圣水,已使游人涌如早潮。”
  年轻女子亲切的乡音,流利的答对,使王安石的心绪飞向遥远的江宁,眼前渺渺浮现起客舟、孤帆、江水、月色、渔火他禁不住吟出当年感怀江宁的诗句:
  霸主孤身取二江,
  子孙多以百城降。
  豪华尽出成功后,
  逸乐安知与祸双。
  
  在王安石沉浸于历代王朝盛衰兴亡的低吟中,年轻女子接着吟出三、四两联的诗句:
  东府旧基留佛刹,
  《后庭》余唱落船窗。
  《黍离》、《麦秀》从来事,
  且置兴亡近酒缸。
  王安石惊异,凝目望着身边女子:
  “你也知道这首诗作?”
  年轻女子款款回答:
  “这首诗是当今宰相王安石七年前任职江宁府时写的。江宁人都为他忧国忧民的一颗心而骄傲,这些诗句也就传入了市肆酒楼。谁知他当了宰相之后,还能以这样的一颗心对待天下的黎庶细民吗?”
  王安石愣住了。此刻不再是惊异于这个女子的才情,而是惊异于这个女子的心智了。他神情肃穆地说:
  “你有这样的担心吗?”
  女子说道:
  “天下的文人学士,大体都是这个样子,在贫寒潦倒的时候,会慷慨激昂以济世;待到飞黄腾达之后,就该四平八稳以利己了。王安石在这首诗里,原本就是留着退路的,你听,‘《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这不是在说,该衰亡的就该让其衰亡,又何必去惋惜呢?当然,这是他那时的牢骚话,可现时,他也许早就把这壮怀的一切,都付诸‘酒缸’了。”
  王安石心头一惊,坐不住了,站起身来:
  “不!王安石不会这样,也不敢这样!”
  女子一怔,惊慌地也站了起来。
  王安石发觉自己失态,摇摇头,转向夫人吴氏。可吴氏早在他与这个女子江宁忆旧时悄然离去,回到对面的一个房间——她的卧室去了。
  王安石心头突然浮起异样的不安。他向窗外望去,月色茫茫。他向门外长廊望去,廊间的灯火已经灭了。他一时失措。夜半三更,在这间卧室之内,只有这个陌生的女子陪伴,饮酒论诗,失检点了!他忙对女子说:
  “你快去侍候夫人安歇吧。”
  女子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走到床榻边,为王安石铺被置枕:
  “夫人早已吩咐,今后由贱妾侍候老爷”
  王安石头脑“嗡”地一响:
  “你,你是什么人?”
  女子转过身来,低声说道:
  “我是太太用钱为老爷买来的小妾。”
  王安石“啊”地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望着床榻前的女子发呆。
  女子铺好被褥,轻步走到王安石身边:
  “老爷,夜深了,安歇吧。”
  王安石木呆不语。
  女子伸出手来,声音微抖地说:
  “老爷,贱妾为老爷脱靴解衣”
  王安石如恶梦乍醒,惊恐地瞪着一双眼睛
  女子含泪低语:
  “老爷,贱妾今日傍晚,奉夫人之命,已汤浴薰香过了,身子是”
  王安石打了一个寒颤,苦笑着:
  “姑娘,你这是挖我的心啊。”
  女子愣住了。
  王安石镇定下来,轻声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嚅嚅回答:
  “贱妾名叫婵娟。”
  王安石点头,自语:
  “婵娟?多好的名字,又是一个婵娟啊!屈子的侍女叫婵娟,是屈子的解语花。这个突兀来到我面前的婵娟,也是天神为宽慰我煎熬的灵魂而恩赐的吗?‘心婵媛而伤怀兮,吵不知其所蹠’。婵娟,你有聪颖的才智,却不知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婵娟知道遇到了好人,突然双膝跪地,泪水涌出:
  “老爷,贱妾也是被迫卖身啊”
  王安石忙道:
  “别哭,别哭,快起身,告诉我你的身世。”
  婵娟终于停止哭泣。她跪着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生于何处?父母是谁?婵娟根本就无印象。最早的记忆便是江宁钟山脚下那座灯红酒绿的“燕尔酒楼”和总是坐在酒桌前抚琴轻歌、泪珠莹莹、被人称为“醉怀七娘”的养母。
  养母长得真美,如同古人宋玉所讲:“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她“嫣然一笑”,不是“惑阳城、迷下蔡”,而是倾倒了江宁府的富商、大贾、才子、王侯。
  养母琴艺绝伦,歌音超群,却命苦无双。她把一个母亲的爱给了婵娟,把琴弦上的奥秘给了婵娟,把歌唱上的神韵给了婵娟,也把做人的艰难给了婵娟,也许因为小女子有着一副讨人喜欢的面容和不算平庸的灵性,连“婵娟”这个好听的名字也是她给的。
  养母的假欢假笑答兑了无数浪荡的来客。养母的真疼真爱保护了一个零丁的孤女。养母泪干了,血尽了。养女长大了,成人了。“燕尔酒楼”土埋了一个“醉怀七娘”,江宁府又捧出了一个“燕尔婵娟”。“燕尔婵娟”,一个天下男人都可以享用的“婵娟”啊
  王安石回想起七年前身居江宁的情景:“醉怀七娘”何止倾倒江宁府,这个名字曾远播大江上下,为无数富商、大贾、才子、王侯垂涎。只是自己生性“执拗”,厌恶这个浪荡的名字,耻于认识这个烟花妓女。谁知七年之后,这个女人的养女,竟然跪在自己的面前。造化之缘分,难违啊!
  婵娟继续诉说着:
  也许是养母博大慈爱的灵魂仍在荫护着用泪水心血养大的女儿吧,一个年轻的“书场浪子”竟然抢在众人之前,跨进了“燕尔酒楼”。也许是养母舍身饲虎的一生得到了佛祖的回报吧,那个“书场浪子”竟然是一个值得委身的人;也许是养母在阴间的炼狱里暗为养女普散功德吧,那个“书场浪子”竟然用一场震惊江宁府的豪赌,把苦命婵娟“博”出了“燕尔酒楼”。
  王安石惊异于“书场浪子”这个名字,开口询问:
  “‘书场浪子’,何许人耶?”
  婵娟带有几分伤情回答:
  “他啊,是个怪人。身无分文,却乐于解困救贫。通晓诗书,却厌恶科举功名。身体单薄,却勇于使风弄潮。平时不沾赌博,有事却敢赌死博生。三年前“燕尔酒楼”的一场豪赌,真是令人心惊胆颤”
  一张精致的紫檀木八仙桌放置在“燕尔酒楼”的天井里,桌上摆放着一面一尺见方的玉盘,玉盘中有一只金铸的“宝缸”和三颗白玉血纹骰子。唉,大宋的繁华,只以赌具可见。八仙桌两边的主客位置上,坐着一个赌场无名的“书场浪子”和一个以赌为业的“燕尔楼主”。客位一边的高桌上是“书场浪子”的赌注——借来的一万两银子;主位一边的高桌上是“燕尔楼主”的赌注——一个脱去披挂、只剩内裤内衫的妓女。双方聘来的二十名证人围着天井四周的红案坐定,一个个面色铁青。为首的赌场元老宣告着这场特殊豪赌的特殊规矩:为了正大光明,不用罩杯,不设开宝人,一局定输赢,点数相同,主赌为胜。
  观看的人已围得水泄不通,鸦雀无声。
  “燕尔楼主”从赌场元老手中接过白玉血纹骰子托在掌心,眉飞色舞地向四周观看的人群亮相鞠躬。二十名证人默默点头。“书场浪子”面色发青。脱去披挂的妓女,听天由命地闭上了双眼。
  “燕尔楼主”在一阵阴笑之后,扬手把骰子向“宝缸”扔去,三颗血纹冰凌在空中拉起一道白光落进“宝缸”之中。这一“扔”轻松、老辣,如利箭呼啸、雷电行空。三颗白玉血纹骰子在旋转中不停地变换着颜色、数字,红白翻滚,黑白幻化突然间,排列成一副赌场绝活——“三六十八红”!
  “三六十八红”。大喜,顶尖的点数,赢定!“燕尔楼主”狂笑不止。年轻妓女一声尖叫,绝望地瘫软在高桌上,命如游丝。
  四周的观众沉默了,把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投向“书场浪子”:认倒霉吧,你就是再扔出一个“三六十八红”,按照刚才宣布的规矩,也是你输!
  二十名证人一阵低语,赌场元老从“宝缸”中挑起白玉血丝骰子,走到“书场浪子”面前,示出骰子,低声说道:“认输吧,后生,赌场如战场,生生死死,命中注定,今天你已无必要还手了。虽说传说中在‘三六十八红’之上还有一个十八点楼上楼,可那只是传说,连我也没有见过。”
  “书场浪子”猛地站起,劈手从赌场元老手里夺过白玉血纹骰子托于掌心,向四周观看的人们深深一躬。二十名证人不得不惊愕地点头。“书场浪子”忽地扬手把骰子向空中抛去,三颗骰子如同三颗流星追逐而上,沿着一条红色光点绘出的弧线,直落入“宝缸”。
  人们看呆了。
  “燕尔酒楼”沉寂无声。
  神奇的三颗骰子在“宝缸”中跳跃、翻腾、旋转,响声如玉盘滚珠,悦耳动听,铮铮不停“燕尔楼主”惊骇失色,二十名证人呆若木雕。那三颗鬼神附体的骰子,先后亮出了红色六点,并先后跳跃成垒,绝妙地组合成“十八点楼上楼”!
  “十八点楼上楼”。赌场绝技,大赢!证人瞠目,观众结舌,欲惊呼欢叫,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书场浪子”看也不看枯木僵尸般的赌场元老与“燕尔楼主”,把借来的银子完璧归赵,用一匹华丽的锦缎,裹抱着年轻妓女大步出了“燕尔酒楼”。
  从此,离奇的夫妻寻求着离奇的恩爱,“书场浪子”离开书场,投身江河,以漕运弄船开始新的生路。
  王安石一时茫然:
  “那又是如何沦落到京都来的?”
  婵娟凄然拭泪:
  “也许是命中的苦罪还没有挨到尽头,也许是命中的姻缘注定要迎新送旧,汴河的一夜风浪,把贱妾送到了老爷的身边,又要喝一次合卺酒”
  王安石知讽了,双手抚着婵娟说:
  “婵娟,请说下去。”
  婵娟一头扑在王安石的双膝上,悲痛失声:
  “老爷,你可怜可怜那个心地善良的‘书场浪子’吧!两个月前,他从江宁押送一船米粮来京,船行至京都城外三十里处,夜遇特大风浪,粮船沉没,船工全部遇难。他只身脱险,即去漕运司请罪报案。谁知漕运司官员,不问事故原委,不作勘察了解,不依条律论处,而是以钱为是,硬索罚金五千缗。”
  王安石愕然,凝眸打量着膝前的婵娟。
  “贱妾得到音讯,倾其家产,携金由江宁赶进京都。谁知漕运司官员言而无信,接过罚金五千缗后传下话来,非付罚金七千绢,不能放人。”
  王安石大吃一惊,目光畏缩了。
  “贱妾恳求不得,遂卖掉衣物首饰,再交罚金二千缗。可漕运司官员以罚金迟交两天为由,又索要罚金一千缗。贱妾在漕运司门前跪请一日,得到的答复是:若再滋事拖延,罚金还要增加”
  王安石心跳了,气噎心胸,目光黯然。
  “贱妾孤身京都,人地两生,无一为援,只有隐瞒身份,卖身赎夫。”
  王安石声音颤抖:
  “于是夫人用钱买了你?”
  婵娟泣咽点头。
  “你的身价多少?”
  “九百缗。”
  “你的丈夫赎出来了吗?”
  “承蒙夫人恩德,贱妾已救得丈夫出狱,心无憾了。老爷放心,我会永生永世侍候你的。”
  王安石心如刀绞,昂首而语:
  “侍候我,侍候一个不知民情的糊涂官吗?侍候我,侍候一个勒索百姓的衙门头子吗?漕运司以钱为是而乱法,其他衙门呢婵娟,你的丈夫现在何处?”
  婵娟懵了,嗫嚅回答:
  “住在宋门外一家客栈里,天亮就要南下江宁了。”
  王安石蓦地推开婵娟站起,走出房门,高声呼唤:
  “来人,来人啊!”
  声音惊动了熟睡的和还不曾入睡的家人,王府总管急忙奔来。
  王安石厉声吩咐。
  “立即套车,带着婵娟姑娘速去宋门外客栈,接回她的丈夫!”
  总管一时糊涂了:是夫人叫自己亲自出面为主人纳的妾啊,再三询问说没有丈夫,怎么半夜里冒出个丈夫来了
  吴氏此时也来到门口,婵娟慌慌迎上跪下。吴氏叹息一声,拉起婵娟对总管说:
  “快去套车,带着姑娘去接贵客。姑娘,有话回来再说。”
  总管摇了摇头,带着婵娟离开了。
  卧室里,烛光下,王安石坐在软榻上,抱头不语。吴氏心如针扎一般难受。自己的一片心意不为丈夫接受,并气成如此。她默默地走近王安石,坐在王安石身边。
  儿子王雱和家人们,见两位老人枯坐无语,也不敢作声,便悄悄地轻步离开。
  四更梆鼓声传来,敲打着老夫老妻两颗相依相贴的心。
  还是王安石开了口:
  “夫人,这一年来,我是否有些变了?”
  吴氏轻声回答:
  “我们都在变啊。”
  王安石心头一震:
  你真是这样想吗?”
  吴氏点头:
  “我不仅在想,而且想了很久了。岁月如流,今天的你我,毕竟不是以前的你我了。”
  王安石慌忙抓住夫人的手说:
  “不,夫人,你这是从何说起。”
  吴氏深情地一笑:
  “从相公说起”说着,她随手拿起床头几案上的一面铜镜举在丈夫的面前:
  “相公,你看,镜中的你,已不是我前几年的安石了。人在憔悴,腰在弯曲,满头已是霜雪斑白。再看看你的衣着吧,污渍点点,已有一个月没有洗换了。至于饮食,这十多天来,大约和今天一样,每日午间,都是以油糕、麻花之类的东西充饥吧?”
  王安石明白了夫人的用心,举臂搂着老妻的肩膀宽慰地说:
  “近来朝廷政事繁忙,‘变法’将再次掀起高潮,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啊!夫人,待这段紧张事务忙过,我将依夫人之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饱养其神。”
  吴氏苦苦一笑:
  “这当然好。如果真的如此,那就不是我的安石了。几十年来,你何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啊!相公,你看看你的老妻吧!你看我这头发,白的多于黑的;你看我这脸,皱纹已伸向两鬓了;你摸我这身躯,瘦了、僵了;你再摸我这手,已无力再为相公浆洗了。相公啊,从年前秋里那场大病之后,我真不知自己何时会”
  王安石用力搂着夫人,打断夫人的话,体贴、动情地说道:
  “夫人,安石疏懒,连累夫人牵肠挂肚;安石粗心,辜负夫人一怀深情了。今后,我将自勤自理,以慰夫人时刻之念。”
  吴氏依在丈夫怀里,嗔怪地说:
  “‘自勤自理’?你我结发三十年来,你何时‘自勤自理’过?你的‘自勤’在读书上,你的‘自理’在公务上。虱子积满衣缝,一你也不知更换。一日三餐不食,你也不知喊饥啊!天生一个‘不修边幅’的你,天生一个‘好法成癖’的我,你我成双成对,才摆平了这王府的生活。如果你在府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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