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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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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同茫然。他慢慢站起,打量着神情深沉的苏轼,突然觉得面前这个才华横溢的小表弟,在这场朝政风波的煎熬中,确实变得成熟了。
  任妈当然不理解苏轼的画论,更无法理解这画论之外的哲理。但她明白,自己用奶汁喂大的大郎,在这半年的煎熬中,心血快要熬干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会在大郎心力已显不支的肩头,又增添了一份难以负担的重压。她心疼之极,咽泪而语:
  “大郎,朝廷的事,啥也别想了。闰之在床上叫着你的名字呢。”
  苏轼搀扶着任妈,强颜为欢:
  “生生不息!如是而生,各当其处,合乎天造啊!表兄不是外人,苏府要添人丁了,我们举杯以贺。任妈,我陪你迎接一个新生命的降生吧!”
  文同一时不知所措。他今天是来向苏轼告别的,告别的话还没有说啊,只好“嗯嗯”两声,又坐回竹凳上。
  苏轼搀扶任妈向门口走去,驸马王诜恰于此兴高采烈地闯进书房。他把手中的一坛杜康酒举过头顶,高声叫喊:
  “子瞻,好消息!水落石出了”
  大雪落着。
  皇帝赵顼一个多月来,在南御苑临时因围的“射弓场”里,冒着寒风跃马张弓,在禁军骑射教头的指点下,为即将到来的“御苑射弓”而刻苦习练。这异乎寻常的鞍马生活,不仅使他在骑射上有所长进,而且锻炼了他的体魄和意志。他自然明白,自己是永远不会成为高明的射手的,只愿自己的身体力行,能使“保甲法”切实实施,不再出现弄虚作假之弊,从而促发无数的神射手出现。所以,他的心境是愉快的。
  延和殿内,皇帝赵顼刚听完王安石关于“御苑射弓”具体安排的禀奏,深为吕惠卿的组织才能所鼓舞,更为南御苑即将出现的一场盛世壮举而醉心。
  不是吗?“御苑射弓”在隐没二十年之后,在自己的手里恢复了,朝廷将出现励武之风。这正是朕“励精图治”之所企啊!
  昔日的“御苑射弓”,只是年节期间君臣相聚的一种娱乐。今天,朕将借此对诸国使者进行别开生面的召见。朕要用行动告诉他们:大宋皇帝决非软弱之君,朕将以文治武功显示于四邻。
  这次“御苑射弓”,将是“菊花会”、“万灯会”后又一次对“变法”的张扬。“保甲法”中的义勇习武将以此为号角而推向庶民百姓;“募役法”实施后的卒伍将以此为法而严格训练。朕要以此而晓谕群臣,“变法”之举,朕不会再有分毫的迟疑了。
  皇帝赵顼欣然恩准了王安石关于“御苑射弓”程序上的全部安排,如置身于祥云瑞霭之中,周身轻松,心情舒畅。
  就在这乐之悠悠,忘乎所以的时候,司马光走进延和殿,跪倒在御案前:
  “罪臣司马光奉旨朝辞进对。”
  一声禀奏,打破了皇帝赵顼的陶醉,把他一颗飘逸入云的心,拉了回来,又装入那副经事不多的胸腔里。
  皇帝赵顼的脸色一下阴郁了。
  “朝辞进对”这一朝制,在宋王朝初期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和内容。将军外出作战,大臣外任就职,使者出京谈判,几乎都是在这最后的“朝辞进对”中,领受皇帝的秘密谕旨和处事的特殊权力。一百年过去了,这一制度和许多其他制度一样,逐渐失其原有的严肃性,而沦为一种形式,成了大臣告别、皇帝点头的礼节性会见。后几年,连这种形式也沦为可有可无了:臣子们请求“朝辞进对”是不可少的,但皇帝是否准其“朝辞进对”,就要看皇帝的兴致如何了。对于遭贬外任、流放的臣子,皇帝十之八九是无暇、无趣“朝辞进对”的。
  皇帝赵顼凝目打量着跪伏在御案前、即将奔赴永兴军的司马光,心情有些沉重:半年不见这位老臣了。这更显霜白的乱发,更显稀疏的胡须,更显惟淬的面孔,更显弯曲的腰身,都是为朕的原故吗?司马光啊,你九辞只享俸禄而无实事的枢密副使之高位,朕难以理喻,却愿以老迈之身为朕奔波于疆场,朕更是难以理喻啊!
  皇帝赵顼在“朝辞进对”之始不由自主的长久沉默和这沉默中不由自主渗出的惋惜之情,表明年轻的皇帝“权变”之心还没有磨励到失去任何情感的火候。四年来君臣相处一旦分手,难以无动于衷。
  司马光在这动人的沉默中,禁不住心头一阵酸楚,泪眼朦胧了。这泪眼,引得皇帝赵顼心头也是一阵不好受,他急忙打破沉默,宽慰即将离京外任的司马光,说:
  “卿几个月来所呈奏表,朕已阅览,虽言词激烈,意多偏颇,朕知卿忠耿之心,不作责罚。现西北边陲衅起,西夏兵马猖獗,环庆路一带,我军屡有败绩。卿至永兴军后,应强兵安民,重创敌寇,保境保土,建立功勋,莫负朕深切之意。有关朝政之论,卿虽离开翰林,仍可大胆奏闻。愿卿一路顺风,早奏佳音。”
  该司马光叩头告别了。可他却昂起头来,目光炯炯,一扫酸楚之情,拱手高声禀奏:
  “谢圣上恕臣‘言词激烈、意多偏颇’之罪。臣现时已不在翰林,已无直接谏奏之责,今后不会再干扰圣意了。”
  皇帝赵顼轻轻舒了一口气。
  说着,司马光从怀中取出一份奏表。赵顼吓了一跳。说不再谏,又有何事可奏?
  司马光呈上:
  “禀奏圣上,臣现知永兴军,从奉诏伊始,臣不敢有片刻怠慢,一个月来,日以继夜,阅览了近年来永兴军呈送的文书、奏札。据其军务民情之所需,仅拟定《强兵安民三策》报奏圣上,乞圣上思准。”
  皇帝赵顼听清了,乍然呈现惊异之色,旋即眉头一展,默默点头:“朝廷典范”,果然是名副其实啊!他接过奏表,不及阅览,热情称赞:
  “好!朕知卿必不负朕。卿所思三策,朕极愿听闻。”
  司马光叩头禀奏:
  “臣所思策略之一是:乞请圣上免除永兴军所驻地区青苗、募役之苦”
  皇帝赵顼脸上的笑容僵了。他以为耳听有误,打了一个寒颤。茫然地望着司马光。
  司马光急忙阐述其意:
  “圣上,现西北边境战云密布,战事频仍。青苗、募役两法,取官府银两以贷利,致使军费拮据,械器不修,粮草不继,士气低沉。且当地黎庶细民,生命无依,居住无障,安耕者日少,逃亡者日多。青苗、募役两法的实施,于‘安民’无益,于‘强兵’有损,若不立即免除,则大局难以稳定。臣所论之据,已详书于奏表之中,请圣上思准。”
  皇帝赵顼毫无精神准备,被司马光一下子说懵了。他看着司马光坚定肃穆的神态,听着司马光字句铿锵的声音,由茫然而惊讶:好一个老糊涂了的司马光啊,何其对新法厌恶如此?真是固执至极,死不知悔啊!
  “固执”的司马光根本没有理会皇帝神色的变化,继续“固执”地谈论他的策略:
  “臣所思策略之二是:恳乞圣上暂停调陕西义勇戍边之令”
  赵顼的脸色由惊讶而愠怒:着令陕西义勇戍边之事,是上个月宰相韩绛奔赴京兆府任永兴军宣抚使时朕亲口谕示的,你何以得知?难道连朕调动兵马,你也要反对吗?
  “固执”的司马光对皇帝的愠怒仍然是视而不见。
  “圣上知道,八月,西夏兵马寇边,大顺城失陷;九月,环庆路败北,铃辖郭庆、都监高敏身亡。此皆将领怯于战斗。自乱指挥所致,非士卒攻战不力。现时,陕西义勇经年不知习练,如何戍边御敌?若令刺充正兵,不仅是自欺欺人,而且是徒令送死。臣以为陕西义勇当务之急,是严格习练而增强其征战之力”
  赵顼脸色发青:司马光的指责全是对着朕来的啊!他咬牙忍耐着,两腮发出格格的响声。
  司马光真是“固执”到家了。他反而提高声音禀奏:
  “臣所思策略之三是:乞圣上留诸州屯兵勿动。圣上,天下事不可忽,必须思患预防,若只注意外患而忘内忧,万一犬羊奔突,间谍内应,或盗贼乘虚,奸人窃发,州府官吏手无寸铁,就要坏大事了”
  皇帝赵顼终于忍耐不住了,他霍地跳起,挥拳连连击案,厉声叱斥:
  “住口!朕之所为,皆为非耶!”
  司马光住口了。但他仍“固执”地昂着头颅。
  大雪落着。
  北风乍起,呜呜作响,掩盖了卧室内王闰之腹痛的呻吟声,掩盖了祭堂里任妈虔诚的祈祷声,也掩盖了产床前接生婆絮絮叨叨的议论声。孩子是头朝上坐在母亲腹里的,是个难产!小小生命还没有来到人间,就要经受一场生死的搏斗,就要去冲闯连母亲的生命也可能遭到毁灭的难关。真是生不得其时,生不得其法啊!
  在上屋的书房里,苏轼、文同静听着王诜冒着风雪送来的消息。因为家人都在为王闰之和即将出生的婴儿忙碌着,这里没有火炉,没有果点。苏轼从书架一角抓了几把红枣待客。王诜打开带来的杜康酒,斟满各自的茶杯。
  王诜兴奋而详尽地述说着朝廷对苏轼“往复贾贩”一案的查究经过:
  “朝廷派遣刑部官员二十多人,分六路赴洋河浩司、淮河清司、襄阳、唐州、江陵、蒙州等地详加查究,经时三个月,前日已返回京都。据说,他们查询了曾与子瞻接触过的仪官,审问了来往为子瞻开船的船夫,多达七十余人。所幸,京外微吏,不似庙堂大臣诡诈;浪里船夫,不似朝廷群小势利。他们尚存天地间正直凛然之气,未混人世间公正朴实之心,几十条汉子均签字画押,俱保子瞻送父灵柩之船,既无陶器、盐巴,更无锦缎、珠玉,‘往复贾贩’之说,纯属子虚乌有,谣啄诬陷。刑部办案官员尚存求实之心,且对子瞻亦有好感,以‘此案不实’结论。昨天夜里,介甫已亲自把这个奏文呈送给皇帝了”
  文同性急,紧忙询问:
  “那,那皇上可有谕示?”
  王诜笑着回答:
  “今天清晨,福宁殿透出消息说,皇上在奏表上批了三句话:‘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自生自灭。’”
  文同摇头,“嗯嗯”一声。
  苏轼无语。
  王诜提高嗓音:
  “子瞻,此等批示,虽然妙不可言,但毕竟是水落石出,冤情自白。奸人的诬陷失败,毒恶的阴谋落空,我们都应当高兴啊!与可,我们为子瞻干杯!”
  王诜举杯,文同响应。
  苏轼举杯站起,泪花莹莹。他感谢朋友送来的喜讯,更感激朋友患难不移的情谊,但心底从未有过的悲哀酸楚,骤然间翻腾而起,直涌喉头,使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往复贾贩”一案是不存在了,堵在心口的石头消失了,但几个月来赖以挺立的精神支柱,似乎随着那石头的落地也一下子倒下了,心底因此而聚的傲气、豪气和硬气,也一下子散了。他真想放声痛哭啊!人活着为什么?就是为着这些数不尽的“往复贾贩”和这难得难有的“水落石出”吗?就是为了一生一世表白自己、洗刷自己吗?水落石出了,冤情自白了,自己也该心无所求,安份守己、不声不响地老实做人了。做一个不招惹是非的人吧,做一个只知吃饭、拉屎、睡觉的人吧,今后,什么事也不必想了。他对着朋友苦苦一笑,猛地吞下了杯中苦酒。
  一杯杜康落肚,他骤然感到空虚,一种浓烈的、不可名状的苦涩情感,紧紧地揪着他颤抖的心。他的鼻子一酸,颓然坐在竹凳上,任泪水在他那消瘦的面颊上缓缓流淌。
  窗外大雪纷扬,狂风怒吼。
  王诜手抚苏轼脊背,深情而语:
  “子瞻,风说话了,雪说话了,别把话憋在心里,吐诉出你心底的委屈和不快吧!”
  苏轼泪如雨注,和着风雪的吼声,怆然悱恻:
  “‘水落石出,冤情自白’。潮水真的退落?冤情真的自白了吗?一面之识的仪官,不知姓名的船夫,你们的不阿和朴实洗去了苏轼几个月来的屈辱,给了苏轼天高地厚的恩情,水世难忘啊!可你们无力洗去苏轼心底的忧愁,无力阻止这潮水的升腾,无力判定这九天之上的是是非非啊!唉,历史长河中的一次真正的‘水落石出’,总是需要更多的冤情,更深的忧郁,更为漫长的岁月和这漫长岁月中的屈子沉江、贾生遗恨啊!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自生自灭’。无懈可击之言词!‘因’是明晃晃地存在着,十四年来的奏议,表状、策论、答对和诗、词、歌、赋,都是苏轼心声的写照,都是苏轼政见的记录,都是可以招致风波的‘因’,也都是可以供人提取的‘据’。就是苏轼这副恃才傲物、放荡不羁、口无遮拦、浅饮即醉而又毫无心计的血肉之躯,也是起‘因’出‘据’之源啊!此躯不灭,‘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悲哀,只会是‘生生不息’而决不会‘自灭’的!
  “归去来兮!带着这不愿改变的‘因’,留下这改变不了的‘据’,离开京都吧!该是离开的时候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苏轼的‘海’又在哪里啊?”
  苏轼大放悲声,抱头而恸。
  窗外风吼雪飘,拥门蔽窗
  文同看得明白,“往复贾贩”一案虽然以“不了”了之了,但遗在苏轼心灵上的伤口,却不会以“不了”了之的。而且这种“不了了之”,加剧了他伤口的疼痛。这面颊上流淌着的泪水,是他心底沁出的血啊!文同突然参悟了刚才苏轼论画的“奥秘”,领略了人生崎岖路上行人做人的哲理。他讷讷而语:
  “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世情亦为如此。子瞻得以常理,当无憾了”
  苏轼抬起头来,恍然地望着文同。
  王诜借着文同的话题,说道:
  “得常理者无憾,此屈子之所以千古也。现时,风吼雪飘,寒凝大地,万木萧索,子瞻今后将何以自处?”
  苏轼拭泪沉思,良久,肃然出声:
  “晋卿,你是画苑里手,你以为与可所画之竹如何?”
  王诜赞赏说:
  “与可画竹,身与竹化,故成竹在胸,落纸则披折偃仰,挥洒奋进;高节坚利,不骄不辱,不倚不惧。真君子也!”
  苏轼渐渐振作:
  “诚如晋卿所言,人当如竹。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荤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瘦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
  突然,婴儿的啼哭声刺破窗外的风声冲入书房,截断了苏轼的话。
  王诜倾耳静听:好清灵悦耳的声音啊!
  文同静听:好无邪喜人的声音啊!
  苏轼眉宇开朗了:好响亮而有力的声音啊!
  任妈边跑边叫,喜颠颠地闯进来:
  “大郎,生了,孩子出世了!”
  任妈拭着喜泪说:
  “感谢驸马爷和文表哥给苏府带来了吉祥。大郎,是个男孩,白白胖胖,眼睛像你,脸盘像闰之。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快给孩子起个名吧!”
  苏轼一时无措,喃喃自语: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天可怜啊!‘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就叫苏迨吧!”
  王诜在高声祝贺中,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苏迨,好名字!苏府必将舛去泰来。现时。欧阳公永叔已离京都,张公安道已赴应天府,魏国公韩琦远居大名府,司马君实离京外任已成定局。沧海横流,极需中流砥柱;朝廷沉寂,更需净谏之臣。子瞻冤情自白,人望益显,若能留居朝廷,不仅有幸于天下,更有幸于大宋皇室。我与贤惠公主愿以全力保举”
  任妈笑逐颜开,忙说:
  “谢驸马、公主高息相助,苏府感激不尽”
  苏轼截住任妈的话,摇头而道:
  “不!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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