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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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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辙默默无语地移动着脚步。他思索着自己和哥哥眼下的处境,以及十多年来的种种往事:
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四十九岁的父亲带着二十一岁的哥哥和十八岁的自己,离开山青水秀、满院紫桐花的家园,赶赴京都,要把儿子们送进他一直厌恶的科举考场,期望通过这条读书人唯一能够走向高层的途径,去施展儿子们的政治抱负和文学才能。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父亲带着他们走访了老友张方平、范镇,呈上了他们的诗赋文章。接着老友又把两个村野小子推荐给文坛巨擘欧阳修。感谢之余,父亲又私下喃喃自语:“这是诗文之力?还是情谊之故?只能在考场上鉴别了。若属情谊之故,我耻于为人了。”春去秋来,京都兴国寺浴院夜夜不熄的烛光,最知那时学子考生的心啊
陈慥引领苏轼、苏辙走进朱雀门,进入内城。御街东侧横着一条嘈杂喧闹的窄巷,巷口立一座状元楼,由于前几天粉刷一新,春雨刚止,屋脊廊檐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晶莹闪亮。状元楼往前,一溜儿排列着十几家妓院。院院门前都立着一群妖媚的女子,弄情卖俏地招揽行人。陈慥与苏轼、苏辙刚入街口,妓女们一拥而来,花团锦簇,嗲言浪语,声势夺人。苏辙急忙闪闪避避,惹得兄长开怀大笑。陈慥拦住乱拉乱扯的女人们,从怀中掏出一包银两扔去,打趣地说:
“我的这两位朋友都是旱地鸭子,下不得水的,请姑娘们放生吧!”
妓女们并不勉强,报之一笑,高兴地分银子去了。
苏辙苦笑一下,整理衣衬。陈慥打趣:
“子由,你知道这条街巷的名字吗?”
苏辙摇头。
陈慥低声说:
“这里叫杀猪巷。”
苏辙举目四瞧,不见一处内铺,神情茫然。
陈慥哈哈大笑:
“这里屠宰的不是吃糠的呆猪,而是精明风流的王公。他们都是锦衣万贯而入,皮毛无存而出。在这些妖媚迷人的‘屠夫’中,才貌俱佳者,名叫封宜奴,此人乃京都名妓,女中豪侠,和你们兄弟一样,也是轰动京师的人物。你知道‘封宜奴颠倒翠花楼’的壮举吗?”
苏辙急忙摇头,不愿听陈慥瞎扯。苏轼却来了兴趣,靠近陈慥,催促道:
“愿闻其详。”
陈慥诡秘地一笑,谈了起来:
“讲起这件事情,可要给皇家龙子龙孙的脸上抹黑了”
陈慥压低声音,苏轼侧耳倾听,不时发出笑声。
苏辙默默地走着,继续想着心事:
嘉祐二年正月的礼部考试中,哥哥在答卷《刑赏忠厚之至论》、《〈春秋〉对义》中,精辟地论述了“以仁政治国”的思想,阐明了吏治必须“赏罚严明”的主张,并以纵横捭阖、汪洋恣肆、雄辩宏论、文理自然的风格,荡涤了五代文风藻饰靡靡、浮巧轻媚、丛错采绣、华而不实之弊,赢得了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读、主考官欧阳修和国子监直讲、文坛骁将梅尧臣的赞赏,中进士二名。相传,欧阳修曾语梅尧臣:“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自己也以政治上的激进和文风上的澹泊,与哥哥同登进士科。那一夜,浴院里,月光如水,松枝暗绿,一坛清酒,几盘素肴,父子举杯相庆,其乐陶陶。更难忘父亲高擎玉杯,遥向家乡的母亲报喜,至情至爱催人泪下
面前已是天汉桥。
天汉桥俗称州桥,乃汴河流入京都后十三座桥梁之一,因位于御街之上,桥头建筑华丽,桥身石雕成群,成为京都景观之一。
此刻,桥下河水滔滔,清澈见底,舟船帆樯盛装,满载宫用物品结队而过。苏轼对此似无兴趣,驻足只观赏玩味桥上的石栏和石栏上的石梁、石笋、石狮、石佛、石仙女及两岸玉石堤上雕刻的大型海马、水兽,滔滔不绝地谈论雕刻技艺和有关海马、水兽、石佛、仙女的神话传说。陈慥附合着、争论着,惹得过桥行人停步注目。苏辙望着兴致极好、口无遮拦的兄长,微微摇头。望着河面上往返的舟船,他又陷入沉思:
当年三月,仁宗皇帝亲临殿试,哥哥中进士乙科,自己以四等中举。父亲因年过五十,不愿屈身就试,便以平日所著的二十二篇政论呈献欧阳修。父亲的文章,以涉古论今、针砭时弊、启迪人智、呼吁进取的内蕴和老辣犀利、谨严缜密、生动鲜明、雄奇大气的风格亦博得称赞,授以秘书省校书郎之职。“三苏”一举成名,轰动京师。父兄的文章,文人、学士争相传诵。自己与兄长同时闯进了文坛高层,当时的朝廷重臣富弼、韩琦、曾公亮、范镇、张方平诸公,均以国士待之。就在这时,母亲于四月在家乡病故。父亲闻讯,嚎啕痛哭,不得不领着儿子,丢开刚刚降临的机遇和可望可及的追求,告别新朋老友,返回家乡,居丧守制在居丧的二十七个月中,兄长对在京都一年多时间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作了深刻的反想,对朝廷几十年来在‘太平盛世’掩盖下的四伏危机作了深刻的解析,对浮华因循、奢侈腐败之风作了深刻的溯源,针对种种弊端,探索着种种的革新方略。那是漫长的二十七个月啊!哥哥在哀痛中沉思、求索、奋笔,在寂寞中忧国忧民。居丧期满,父亲拖着多病的身躯,以刚毅之心,决定抛却家业,带着十多口之家,再一次奔赴这繁华喧闹的是非之地,为儿子开辟前程
走下天汉桥,往西一拐,便是曲院街。
各色店铺的旌旗幌子迎风飘展,各色吃食的叫卖吆喝声扑面而来。陈慥拉着苏轼忙碌地介绍着王楼山洞的“梅花包子”、曹婆婆店铺的“五香肉饼”、鹿家分茶的“鹅脯、鸭脯、鸡脯、兔脯、鸽脯、鹌鹑脯”、黄胖子店的“血羹、粉羹、头羹、石髓羹、石肚羹”陈伦热情宣传,店主热情陪笑,苏轼慷慨许诺:在京都之日,一定从东到西逐家享用,决不使一家落空。
苏辙跟随在后,依旧不发一声,不置一语,神情沉郁:
嘉祐六年,在欧阳修的举荐下,自己与兄长又参加了秘阁的制科考试。兄长入第三等,自己入第四等。兄长在呈献的《进策》二十五篇和《进论》二十五篇中尖锐指出:“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情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闽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一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甚至指责仁宗皇上“未知御臣之术”。并在“课百官”、“安万民”、“厚货财”、“训军旅”等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提出了革新主张。这些激烈的言论和改革措施,立即在朝廷引起震动,同者誉之,异者毁之,誉毁之争,使兄长以革新面目登上了朝政舞台。时韩琦为宰相,王安石知制法。韩琦认为兄长的《进策》太过激,不可留在朝廷任职。居然豪放不羁的王安石也认为兄长的《进策》“全类战国文章,多为纵横之学,”并戏之曰:“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但仍盛赞兄长大才。兄长终得调凤翔府任节度判官之职。自己却因年少狷浅,竟在试卷中指责宫中“宴饮无时、赏赐无节、优笑无度”、“尼女施粉着绣,置于殿前,状若俳优,亦类戏剧”,而闯下大祸。主考官以件触圣上主张黜名,欧阳修于一旁搓手叹息,连当时身为翰林学士的恩师范镇也感惶然。唯司马光挺身而出,极力推崇自己坦直敢言,誉为“忠君忧国”、“德才相济”、“对语切直”,而力主录取。并谏奏皇帝“若不蒙取录,恐天下谓朝廷虚设直言极谏之科,而日后将以直言为讳”。仁宗皇帝果真听取了司马光的谏言,授自己以商州军事推官。司马君实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学子肩担道义,其情可敬,其思难忘啊
就在这“兄弟并窃于贤科,衣冠或以为盛事”的当天晚上。王安石以步代车至西冈寓所向兄长祝贺。父亲感其情谊,与王安石对饮三杯后歉谢避席,兄长遂与王安石举杯畅饮。欧阳永叔公十五年间从考场上发现收录的这两个文士学子,一样狂狷不羁,一样口无遮拦,一样胸无城府,一样以天下为己任。王安石抒发着“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的情怀,兄长抒发着“百年豪杰尽,扰扰见鱼虾”的感叹。诗酒通心,意气相投,夜半三更,在御街淡淡月色和荧荧灯火下往返相送的低语畅笑中,兄长与王安石成了相慕相敬的挚友。
之后,仁宗驾崩,嫂子王弗病卒,父亲谢世,具舟载父亲遗体入川居丧守制,离开京都又是三个年头!这三年,大宋积贫积弱之苦状,耳儒目染,真是感慨万千。兄长于家之小哀,国之大哀中冥思苦想,并对“庆历新政”的失败反复考究:范仲淹“浅思轻发”,变革开始所陈天下利害“百不及一二”,是引起“举朝喧哗”的动因;仁宗皇帝急功近利,要求“一日百法变”是导致新法烟消云散的结果。兄长从仁宗皇帝和范仲淹“失慎求速”的教训中,匡正了自己认识上激烈轻率的偏颇。
今日归来,斗转星移,人事换班,英宗已殁,年轻的皇帝赵顼即位,欧阳修已失权柄,梅尧臣年老病故,韩琦罢相,王安石飞跃大宋的前景、苏氏兄弟的前景又将如何呢
陈慥一声“到了”,苏辙收拢了思索。他抬头一看,一座雕梁画栋的二层楼阁耸立面前,巨大的金字牌匾气势夺人,“遇仙酒楼”四个大字跳入眼帘。
“遇仙酒楼”,是京都有名的酒家,前有楼阁,后有高台。楼阁内分设几十个雅座,宽敞舒适,装饰典雅。王公达官、文人墨士常聚饮于此。高台为歌舞之地,台下设有百十个座位,蓄有艺伎演唱,供客人行乐散心。今日雨过天晴,顾客纷至,楼内雅座早已爆满,斗酒之声,谈笑之声,加之高台上管弦之声,这座酒楼已与闹市无别。
此时,二楼正中的一座字画缀壁的房间里,红木桌上已铺好雪白的细绸桌布,桌案上已摆好杯盘、银著、丝巾;四把高背椅上已铺好了红绒椅垫;椅旁已置妥了四只红木鼓形矮凳。一个身材高大、英俊沉稳、身着青色宽袍傅带、头披青色方巾的中年汉子坐在窗前,带有几分焦虑的神情正向窗外眺望着。他就是陈慥说的那位朋友——章惇。
章惇,字子厚,福建浦城人,时年三十五岁。其人天资聪颖,博学善文,行事果断,很有胆量,与苏轼是同年进士。苏轼任凤翔府节度判官时,章惇任商州令,二人相遇甚欢,同游终南山诸寺。据传,他俩同游仙游潭,潭上绝壁万仞,道路断绝,横木为桥。行至桥头,苏轼望而生畏,举步难移。章惇平步而过,蹑之上下,神色从容,并漆墨儒笔,在石壁上写了六个大字:“章惇苏轼来游”。苏轼惊服,抚着章惇的脊背赞赏说:“子厚必能杀人!”章惇笑问其故,苏轼说:“不要命的人,还怕杀人吗?”二人送定交为友,在南溪的竹林中置一茅屋,名曰“避世堂”。盘桓数日,饮酒赋诗,兴尽各返其所。章惇任商州令期满后返回京都,王安石重其才能,留在身边任职。
昨天的紫宸殿早朝表明,皇帝赵顼已下定决心进行“变法”,并全心依靠王安石、曾公亮、富弼、赵挕⑻平榈人奈恢凑蟪嫉奶纫裁骼柿耍嵌挤炊浴氨浞ā薄M醢彩吹们宄庑┰现爻级疾皇且幌伦涌梢运捣摹Hツ臧嗽拢谘雍偷钜槭轮校醢彩肱笥阉韭砉夤赜凇袄聿啤狈铰院靡怀≌郏淙换靼芰怂韭砉猓笥阎湓诠呱系姆忠案永┐罅恕!氨浞ā逼鸩骄拖萦诠铝⒅兀鞘挚膳碌摹N税谕颜馕拊Ь常醢彩龆ㄏ蚋崭站由セ鼐┑乃臻斐鍪直邸K臻氖暮涠┒迹弦呀咏费粜藓凸嗜サ拿芬⒊迹凰臻牟呗壅鸲ⅲ蝗嗣鞘游镄氯宋铮首凇⒂⒆诹轿换实鬯褪叮凰臻挠跋煸诔懊俊⒋蠓蛑胁欢侠┱梗研纬梢还刹豢傻凸赖牧α俊H绻苡胨臻⒓缌郑醢彩拇骋簿透墓哿恕5臻暇共皇堑认兄玻倌甑弥荆凶约旱囊惶字髡牛摹督邸贰ⅰ督摺罚褪撬娓镄鲁母倭欤苌崞约旱亩尥鹑说穆穑孔襄返钜槭轮螅醢彩氐礁。⒓从胨聬髁顺な奔涞募埔椋龆ㄓ伤耘笥训纳矸菅缜胨臻仍诰谱郎献饕环蕴健
陈慥、苏轼、苏辙出现在遇仙酒楼的门前。
章惇霍地站起,急忙吩咐酒家招呼歌伎、上菜上酒,迎接来临的贵客。
陈慥、苏轼、苏辙走进酒楼,章惇已率领四个如花似玉的歌伎迎面扑来。苏轼、苏辙看见章惇,大为意外,高兴异常。苏轼高呼其名,苏辙深深施礼。章惇大笑,手臂一挥,四位歌伎,四张笑脸,四张甜嘴,“苏长公”、“苏少公”地叫个不停,请安问好之后,左挽臂、右揽腰,扯衣牵袖,搀扶前行。章惇开路,陈慥殿后,一派风流。
入了雅座,桌上的川味酒肴已经摆好:文君酒,姜虾、酒蟹、排蒸栗子鸭、姜辣黄河鲤、獐巴、鹿脯、虚汁垂丝羊头、炉烤莲子鸡香味盈室。苏轼、苏辙、陈慥、章惇各据一方落座,四个歌伎也各依住一位客人陪坐在红木鼓形矮凳上。
陈慥几句开场白,章惇举杯祝酒,一阵海阔天空,几次琅当碰杯,歌伎便执牙板、弹琵琶,歌唱助兴: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
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栅春色暮,对满月,乱花
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
拚,悔不当时留住。其来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
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歌伎声停,苏轼笑着询问:
“此词为柳七所作吧?”
“柳七”,即柳永。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世称柳七。因官至屯田员外郎,亦称柳屯田。
歌伎盈盈一笑,以问作答:
“苏长公何以知之?”
苏轼说:
“此词缘情靡靡,幽怨缠绵,香罗绮泽,绸缨婉转,非柳七无人能为。”
歌伎含笑点头。
陈慥大声喊道:
“‘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柳七惯于少女怀春、寡妇弄情。天下少男少女,硬是被柳七教唆坏了。可杀,可杀!”
苏辙摇头说:
“也不尽然。柳七此作,亦有动人处。‘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简短两句,道出一个女子的直抒胸怀,情真意挚,坦坦荡荡,真是难得。可贺,可贺!”
章惇打趣:
“子由平日谨言慎声,今日却语出雷动、救死扶生。可佳,可佳!子瞻,该你这位未来的文坛盟主宣判柳七的死活了!”
苏轼掀髯鼓掌,纵声大笑:
“今日不谈文坛盟主,只论柳七诗文。柳七笔下的这位少妇,别看牢骚杨柳,怨言飞絮,细想起来,着实是一位既定目标的炽热追求者,决不苟且岁月,欺世骗人。你们看,‘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其心何诚!其情何专!闭目思之,肃然起敬。但愿朝廷官员忠于君事,也能如此。”
天赠机会,章惇逮住而语:
“子瞻所企,我看朝廷官员中有二人当之无愧”
陈慥问:
“此二人是谁?”
章惇答:
“苏子瞻与王介甫。”
苏辙沉思了:
子厚今日设酒也许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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