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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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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月十五日午后,京都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摆弄着各自门前的花灯:酒楼门前花灯成串,三串五串依门面大小而坠;妓院门前花灯成行,十盏八盏不等,依屋檐长短而挂;富商豪强门前,大都用松柏枝条架起彩棚,其彩棚的大小和所缀花灯的多少,大体上显示着财富的程度和门第的等级;黎庶细民门前,也都挑起一二盏、三五盏聊以应景。黄昏时分,偌大的京都已成花灯世界。人们都拥在各自门前,等候着入夜西时的钟声敲响,以点燃灯火,迎接皇帝的銮驾卤簿可能从本街本巷走过,与他们同乐这筹措已久的元宵万灯会。
  皇宫里的集英殿,是今夜“万灯会”最隆重、最辉煌的观灯场所。皇帝、皇后、宰执、宗室、百官和诸国使节都将光临。经过十多天紧张的准备,现已完全就绪。一座本来平常的殿宇,现时已活脱脱变成了人间仙境:
  集英殿四周,彩树花坛、回廊曲径、水榭亭阁,尽在灯海之中,迷离神奇;
  集英殿山楼上,教坊里的歌伎、舞位毕集,盛妆待命;
  山楼下,乐队排列,一层一层十分庞大。第一层有琵琶五十面,弹奏者着紫、绊、绿三色宽衫,系镀金凹面腰带,秀雅动人;第二层有箜篌两座,黑漆镂花,金色饰画,弹奏者着彩衣宽服,发譬高耸,跪而交手以待,雅静多姿;第三层列高架大鼓两面,鼓面彩绘金龙,鼓手背结宽袖,别套黄色窄袖,手握赤金裹头鼓棒,形象伟健;第四层是羯鼓两座,置于桌案之上,鼓手着红装短服,戴红色尖帽,双手执鼓杖而立,颇为精干;第五层是箫、笙、埙、篪、觱、篥、龙笛等管乐,两旁对列杖鼓二百面,吹者、鼓者皆戴长脚幞头,紫绣抹额,身着紫色宽衫,套黄色窄袖,密密匝匝。教坊色长二人,皆着宽紫袍金带义遥В⒂诘钌匣乩壤父杀撸富樱
  集英殿回廊正中,是皇帝的御座。御座两边,是宰执、禁从、宗室的座位;次西边,是大辽、西夏、高丽、于阗、回纥、真(月葛)、大理、大食、交趾、三佛齐诸国使者的座位;殿上两翼左右回廊,设朝臣百官座位。座位之前,均置长条几案,上置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并列果子、生葱、蒜、酱、醋各一碟,唯大辽使者面前,加置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为看盘,皆以红丝细绳束之,以照顾其饮食之习;
  集英殿山楼之后,军校士卒列队,以应所需;
  集英殿丹墀两侧,歌使列队,皆服紫、绊、绿党衫,系义遥Ф平鸫啻锶僦凇
  宋代宫廷歌伎,乐部之庞大,是超过任何一个王朝的。若遇大庆大典之日,规模还要成倍增加。
  此时,夕阳即将落下,距西时钟声敲响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宰执、百官、宗室、诸国使者都陆续进入大内登上集英殿,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王安石、王珪、陈升之、韩绛出现在殿上回廊的正面;司马光、章惇、曾布等出现在左翼回廊;苏轼、吕惠卿、王雱等出现在右翼回廊。在诸国使者惊讶、羡慕,赞叹大宋王朝这花样翻新的极盛景象时,王安石、司马光、苏轼三人都远远地相互对视着,几乎同时地落坐在几案后的椅子上,发出了相互之间谁也听不见的叹息声
  在年前那场呼啸三天的寒风中兴起的朝政之争,一直沉重地压抑着苏轼、司马光、王安石的心和年轻皇帝赵顼的心。这一个多月来的朝廷政务,像是被严寒冻结了,显得毫无生气。
  “农田水利法”在推行着。一批一伙京外的胥吏、商贩、农夫、仆隶、罪废者进入京都“制置三司条例司”,为财利、水利献计献策。确实使朝廷官员增长了知识、开阔了眼界。他们提出疏浚漳河、汴水、蔡水以灌溉两岸之田;他们提出可修筑湖泊、堰、渠之处达七千多个,可灌溉民田近两千万亩;他们提出可开垦的荒地、盐碱地、山坡、淤田达一千多万亩。而且多系小型水利,适于州县兴建。这些献计献策,显示了黎庶百姓对大兴水利的兴趣,也显示了“农田水利法”的广阔前途。朝廷以后几年兴修的水利堰、渠,许多是从这次献策中采取的。当然,也有人是为游逛京都而进京的,根本没有可供参考之“计”,也没有可供商议之“策”。据说,一个青州府官吏进京提出“排尽梁山水泊以垦田”之策,曾引起“制置三司条例司”官员的雀跃和欢呼,殷勤接待,连日宴饮,询问其实施之法,其人答曰:“只需朝廷出资,另挖一梁山水泊以蓄水”众皆瞠目结舌。留下了一个为反对“变法”者可用的话柄。
  “募役法”按原定时间推行,明面上已半个月了,但因为此法的开始时间与人们“过年”的传统心情不搭调,更显得没有声势。“制置三司条例司”在“破五”过后派出的三十多名巡察官员分赴各地督促实施,这些人离开京都时都是噘着嘴巴的。现时也许正在各州县迎宾馆里的酒宴上忙碌着。情理如此,眼下村村落落都在“过年”、“走亲戚”,谁会欢迎这些丧着面孔的钦差大臣呢!
  这个“万灯会”也缩小了规模,不像人们预想的那样辉煌,更不像三个月前“菊花会”那样的洋洋大观。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四千盏花样繁多、新颖的浙江花灯根本就没有漕运至京。不是因为舟船误期、漕运失灵,而是皇帝赵顼在年前“腊八”那天,阅览了苏轼直接上呈的一份《谏买浙灯状》奏表后,连夜下诏停止收买浙灯。
  皇帝赵顼在“收买浙灯”上突然地改变态度,不仅影响了朝廷各项政务的有序进行,更使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矛盾着的各方,陷入了更为尖锐、更加捉摸不定的猜测、争斗之中。
  此时,苏轼望着眼前这缩小了规模的“万灯会”,寻觅着想象中的那不见形影的精巧美妙的浙灯,一种文人特有的浪漫突然使他有些惋惜了。
  他抬头向殿宇回廊正面望去,在宗室的席位上寻找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的身影,这对高贵而随和的恩爱夫妻竟然没有到来。他的思绪立即陷入一个多月来的回忆中。
  那天在古筝声中写就《上皇帝书》后,他便顶着呼啸的寒风走进驸马府。在品茶、饮酒之中,他拿出《上皇帝书》,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请王诜转呈皇上。王诜在谈了皇帝近日捉摸不定的反常情绪之后,还是痛快的答应了。在场作陪的贤惠公主看完《上皇帝书》,却笑曰:
  “子瞻何其性急如此?”
  苏轼拱手请教。
  贤惠公主含蓄地说:
  “风波险恶,吉凶莫测,子瞻何不投一石而先试深浅?”
  王诜当即拍掌随和:
  “妙!前月崇政殿宣布的四项决定,唯‘减价收买浙灯’一事可作文章。江浙一带制做花灯者,都是贫苦细民,他们借债出息,购买材料,辛苦一年,就指望在元宵节前卖个好价钱,作全年衣食之需。现官府减价收买,不是变相抢夺吗?”
  贤惠公主吐露说:
  “三个月前的那场‘菊花会’,虽然张扬了‘变法’的声势,但耗资洽巨,皇帝事后曾多次疚叹。子瞻若能以‘务从俭约’宣扬皇帝爱民之德”
  苏轼顿然醒悟,即席挥笔,成《谏买浙灯状》一篇。内有“陛下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夺其口体必用之资。卖灯之民,例非豪户,举债出息,奋之弥年。衣食不计望此旬日。陛下为民父母唯可添价贵买,岂可减价贱酬内帑所储,孰非民力?与其平时耗于不急之用,局若留贮以待乏绝之供”并借次日殿中丞奏事之机,亲自呈交给皇帝。
  赵顼果然恩准了《谏买浙灯状》所奏,连夜下诏停止收买浙灯。苏轼、王诜、贤惠公主从这断然的“改过不吝、从善如流”中,察觉到皇上内心深处对“新法”的疑虑,王诜遂借机把苏轼写就的《上皇帝书》交到皇帝的手中。
  二十多天,皇帝竟毫无表示。
  在日复一日地等待中,苏轼的心情已经凄凉了:今夜又不见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也许是一种不祥之兆啊!
  突然,西时的钟声敲响,花灯迭次点燃,千盏万盏,火树银花。集英殿在灯海里,回廊成了灯的河流,殿宇四周闪动着灯的浪花,人群在灯火的嫣霞中跪拜欢呼。皇帝赵顼和皇后在一群扈从的护卫下登上集英殿。
  跟在皇帝身后的,竟然是同修起居注、美髯公孙觉。
  孙觉的获恩伴陪皇帝观灯,使群臣不解,使苏轼好奇,使司马光沉思,更使王安石惊骇。
  山楼上的教坊乐人,按照事先安排,以口技效百禽争鸣而迎圣驾。刹那间,夜空中鸟声啾啾,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宫墙外阵阵欢呼声隐约传来,相依相托,欢腾之极。皇帝、皇后落座。看盏官紫排宽袍,举袖高声唱引:
  “绥御酒!”
  宰酒臣率一对窈窕宫女捧盘而出,高声应和:
  “绥酒!”
  宫女举盘过头,跪倒在皇帝、皇后面前,落盘献酒。
  教坊长二人同声唱引:
  “起乐观灯!”
  乐曲骤起,五十面琵琶拨弄,箜篌低唱,二百面杖鼓雷动,箫、笙、埙、篪、觱、篥、龙笛呼啸而鸣,二百名盛装舞伎手执各色各式花灯奔涌而至殿前,轻舒广袖,翩翩起舞,若繁星撒落人间,辉煌迷离。接着,三组舞蹈《银河星坠舞》、《月宫飞花舞》、《瑶池荡舟舞》交错呈现于殿前。皇后啧啧称赞,皇帝赵顼勉强一笑。群臣迅速捕住这一笑,狂热欢呼。
  司马光没有笑,没有欢呼,也无心欣赏舞蹈。从远远望见王安石瘦小身影的那一瞬间起,他的心就格外沉重:十多年深交的朋友,就这样断了交往吗?当他看到皇帝身后的孙觉时,一颗心更加疑虑不定。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场争斗中一个新的角色出现了。是好是坏呢?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皇上赵顼的一举一动
  在那场寒风中,司马光送走了刘攽,就开始写他的第二份奏表。他就新法的偏误缺失,全面弹劾王安石,并很快由大内宦值转呈给皇帝。在等待皇帝的震怒发落中,腊月九日午后,突然听到苏子瞻上呈的《谏买浙灯状》已蒙皇上思准,并下诏停止收买浙灯。他感到十分兴奋。这是一个讯号,一次转机,圣明的皇帝也许要回心转意了!他要夫人张氏弄来两碟小菜,独自饮了两杯清酒,暗暗表达着心底的欢愉。饮酒当中,他突然又想到老友王安石。
  为了使王安石对皇帝可能的回心转意有所准备,也为了借助介甫之力推动皇帝的回心转意,司马光在几天之内,接连给王安石写了第二封和第三封书信,即史料上记载的《与介甫书》。他仍从新法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谏”、“致怨”等弊端,规劝朋友匡正缺失,悬崖勒马。
  书信中有语:
  光窃念主上亲重介甫动静取舍,唯介甫之为信,介
  甫日可罢,则天下之人成被其泽;日不可罢,则天下
  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唯系
  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恤乎?夫谁人无过,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介甫诚能进一言于主上,则
  国家太平之业皆复其旧,而介甫改过从善之美愈光大
  于目前,于介甫何所亏丧而固不移哉!
  司马光写给王安石的三封书信,历史上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司马光光明磊落,意真言切,重于友谊,树诤友之范;一种认为司马光心怀叵测,态度伪善,欲借友情而搞垮新法,阴险至极。
  司马光在焦虑的等待中,皇帝的“回心转意”缈无音讯。王安石的回信却在前天看到了。在这封著名的《答司马谏议书》中,王安石就司马君实提出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谏”、“致怨”等事,逐条进行驳斥;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
  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
  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
  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
  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
  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
  因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
  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家,欲
  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
  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
  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
  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
  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日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
  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王安石的这封信,历史上也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毁为“词疆而辨”;一种誉为“义正词严”。
  司马光与他的老友王安石,就在这些书信往返中绝交了。他寄托于王安石的希望,也随之而泯灭。
  群臣的欢呼声,打断了司马光的沉思。他抬头望去:舞蹈收场,乐曲停歇,二百多舞伎高举花灯,跪拜于殿前。皇帝赵顼撇开身边不远的王安石,转头对身后的孙觉说道;
  “孙卿,替朕传谕,赏赐舞伎、乐人每人白银十两。”
  孙觉一怔,遂即大声传谕:
  “圣上有谕,赏赐舞伎、乐人每人白银十两!”
  舞伎叩头谢恩,乐人离席跪拜,群臣山呼万岁。
  在二位教坊长的唱引下,身着红巾彩服,头顶、口衔、手提花灯的杂技男女登场。艺伎们在殿前演出了精彩的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注、踢瓶、筋斗、擎戴之类的惊险百戏。
  诸国使臣,宗室、百官,一阵一阵发出惊呼与喝彩。
  被皇帝赵顼头一次当众冷遇的王安石如木雕似地发怔着。
  一个多月来,王安石何尝轻松啊!弟弟王安国的洞箫已使他再无一处安宁;苏轼《谏买浙灯状》引起的变化,增加了他心底的疑团;苏轼和司马光像是相互配合而上呈的不知内容的弹劾奏表,使他心神不定;皇上近一个月来的沉默不语,更使他不知所措。辅佐一个年轻而多变的帝王,真是为难啊!
  他有一时曾想过“辞职”远去。在一个僻远的州府为当地黎庶作一些有益的事情,找回二十多年前在浙江勤县时的轻松和欢愉,在诗文的沃土上去完成自己向往的追求,最后造诣未必就输于苏子瞻。可这也仅是一时之念。眼前,如营造一座华屋,在工场混乱、污物堆积、木架方就、四壁未建、黄瓦未覆、飞檐未造、梁柱未雕、华而未现、巍峨未就、其功未竟之时离去,愧对自己,愧对皇上,愧对天下啊!
  吕惠卿似乎也察觉到现时“变法”之艰难,前日曾有借故调苏子瞻、司马君实离京之谋。让这两位其“忠”足以左右皇上,其“才”足以影响皇上的朋友远走高飞而不再掣肘朝政,也许是明智之举。可是,下不了这个狠心。也不敢下这个狠心,人言可畏!况且,皇上现在疑窦在心,这样重大的事情,也不敢妄奏轻言。子瞻、君实,你们何必固执不移呢?
  现在,同修起居注孙觉又走到皇帝身边,而且离奇地取得了皇上的信任和恩宠。孙觉,敌耶?友耶?
  突然,群臣发出恐惧的惊叫声,惊动了王安石。他睁大眼睛望去,殿前的杂技百戏中止了,艺人们惊恐地慌乱着。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孩躺在高耸的立杆下,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单腿勾着立杆上的绳环失神地倒悬着。演出失手,女孩从高杆上跌下摔死了,正在被同伴们抬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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