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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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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叹了一口气,睡了。明天他一起来就不由自主的走近窗口,向萨皮纳的房间那边
望了一眼。可是窗帘拉得很严。整个上午都是这样。从此也永远是这样。
第二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向母亲提议再到门前去坐一回;他居然有了乘凉的习惯。
鲁意莎觉得很高兴:以前看他吃罢晚饭就躲在自己房里,把玻璃窗跟护窗一起关着,她
有些担心。——不声不响的小影子也照旧出来,坐在老地方。他们很快的点了点头,鲁
意莎根本没发觉。克利斯朵夫和母亲谈着话。萨皮纳对她的女孩子微微笑着,看她在街
上玩;到九点,萨皮纳带她去睡了,然后又悄悄的回出来。她要是在屋里多待了一些时
候,克利斯朵夫就担心她不会再来。他留神屋子里的动静,听着不肯睡觉的女孩子的笑;
萨皮纳还没有在其门口出现,他已经听到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便掉过头来,声音更兴
奋的和母亲谈着话。有时他觉得萨皮纳觑着他,他也偷偷的瞟她几眼。可是他们的眼睛
从来没碰在一起。
终于孩子做了他们的联系。她在街上和别的儿童奔跑。一条和善的狗把脸搁在脚上,
躺在地下打盹;他们去惹它,它把红眼睛睁开了一半,结果给惹恼了,咕噜了几声:他
们便一边叫一边逃,又怕又乐。女孩子尖声嚷着,尽望后面瞧,好象被狗追着似的:她
望鲁意莎这边直扑过来,把鲁意莎逗笑了。她拉住了孩子问长问短,开始跟萨皮纳搭讪。
克利斯朵夫并不插嘴。他不跟萨皮纳说话,萨皮纳也不向他说话。两人心照不宣的,都
装做没有对方这个人。但她们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放过。鲁意莎觉得他的不开口仿佛
表示敌意。萨皮纳并不这样想;但他使她胆怯,回答鲁意莎的话不免因之有些慌张,过
了一会她借端进去了。
整整一个星期,鲁意莎因为感冒,不得不待在屋里,外边只剩克利斯朵夫与萨皮纳
两个人了。第一次,他们都有些害怕。萨皮纳为免得发僵,把女儿抱在膝上不住的亲吻。
克利斯朵夫非常局促,不知道是否应当继续不理不睬。那的确有点儿为难;他们虽没直
接谈过话,鲁意莎早已把他们介绍过。他想迸出一两句话来,不料声音在喉咙里搁浅了。
幸而女孩子又来给他们解了围。她玩着捉迷藏,在克利斯朵夫的椅子周围打转,他把她
拦住了亲了一下。他不大喜欢小孩子,但拥抱这一个的时候有种特殊的快感。孩子一心
想玩,竭力挣脱。克利斯朵夫耍弄她,被她在手上咬了一口,只得把她放走了。萨皮纳
笑了起来。他们一边瞧着孩子一边交换了几句无聊的话。随后,克利斯朵夫想把谈话继
续下去(他自以为应当如此),可是找不出多少话来;而萨皮纳也帮不了他的忙,只把
他说的重复一遍:
“今晚天气很舒服。”
“是的,真舒服。”
“院子里简直透不过起来。”
“是的,闷得很。”
话说不下去了。萨皮纳趁着孩子该睡觉的时候,进了屋子不再出来。
克利斯朵夫怕她以后几晚都要这样,怕鲁意莎不在的时候,她会躲着不跟他单独在
一起。事实可并不如此;第二天,萨皮纳又跟他搭讪了。她是为了要说话而说话,而不
是为了说话有什么乐趣。明明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话题,她对自己的问话也觉得憋闷:
不论是回答是发问,都往往在难堪的静默中停住了。克利斯朵夫想起从前和奥多最初几
次的会面;但和萨皮纳的谈天,范围更窄了,而她还没有奥多的耐性。试了几下不成功,
她就丢手:太费气力的事,她是不感兴趣的。她不作声了,他也就跟着不作声。
这样以后,一切又立刻变得很甜美。黑夜恢复了它的安静,心灵恢复了它的幽思。
萨皮纳在椅子上缓缓摇摆,沉入遐想。克利斯朵夫也在一旁出神。他们一句话也不说。
半小时以后,一阵薰风从装着杨梅的小车上吹来,带着醉人的香味,克利斯朵夫不由得
轻轻的自言自语。萨皮纳回报他一两个字。他们俩又不作声了,只体味着这种宁静跟那
些不相干的话。他们作着同样的梦,想着同一的念头;什么念头呢?不知道,他们自己
也不承认有同样的思想。大钟敲了十一点,两人笑了笑,分手了。
第二天,他们根本不想再开始谈话,只守着他们心爱的静默,隔了半晌才交换一言
半语,证明他们原来都想着同样的事。
萨皮纳笑着说:“不勉强自己说话真是舒服多了!你以为该找点儿话来说,可是多
麻烦啊!”
“唉!〃克利斯朵夫声音非常感动,〃要是大家都象你这样想才好呢!”
两人一起笑了。他们都想到了伏奇尔太太。
“可怜的女人!〃萨皮纳说。〃真教人头疼!”
“她自己可从来不头疼,〃克利斯朵夫表示很痛心。
萨皮纳瞧着他的神色,听着他的话,笑了起来。
“你觉得有趣吗?〃他说。〃你满不在乎,因为你不受这个罪。”
“对啦,我锁了门躲在家里。”
她差不多没有声音的、轻轻的笑了一笑。克利斯朵夫在恬静的夜里很高兴的听着她。
他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觉得畅快极了。
“啊!能够不作声多舒服!〃他说着伸了个懒腰。
“说话真没意思!〃她回答。
“对啦,不说话大家已经很了解了!”
两人又没有声音了。他们在黑暗里彼此瞧不见,可都微微的笑着。
然而,即使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同样的感觉,——或者自以为如此,——还谈不到
互相有什么认识。萨皮纳根本不在乎这一点。克利斯朵夫比较好奇,有天晚上问她:
“你喜欢音乐吗?”
“不,〃她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听了心中发闷,一点儿都不懂。”
这种坦白使他很高兴。一般人听到音乐就烦闷,嘴里偏要说喜欢极了:克利斯朵夫
听腻了这种谎话,所以有人能老实说不爱音乐,他差不多认为是种德性了。他又问萨皮
纳看书不看。
不,先是她没有书。
他提议把他的借给她。
“是正经书吗?〃她有些害怕的问。
她要不喜欢的话,就不给她正经书。他可以借些诗集给她。
“那不就是正经书吗?”
“那末小说罢?”
她撅了撅嘴。
难道这个她也不感兴趣吗?
兴趣是有的;但小说总嫌太长,她永远没有耐性看完。她会忘了开头的情节,会跳
过几章,结果什么都弄不清,把书丢下了。
“原来是这样的兴趣!”
“哦,对一桩平空编出来的故事,有这点儿兴趣也够了。一个人在书本以外不是也
该有点儿兴趣吗?”
“也许喜欢看戏罢?”
“那才不呢!”
“难道不上戏院去吗?”
“不去。戏院里太热,人太多。哪有家里舒服?灯光刺着你眼睛,戏子又那么难看!”
在这一点上,他和她表示同意。但戏院里还有别的东西,譬如那些戏文吧。
“是的,〃她心不在焉的回答。〃可是我没空。”
“你忙些什么呢,从早到晚?”
她笑了笑:“事情多呢!”
“不错,你还有你的铺子。”
“哦!〃她不慌不忙的说,〃为铺子我也不怎么忙。”
“那末是你的女孩子使你没有空啰?”
“也不是的,可怜的孩子,她很乖,会自个儿玩的。”
“那末忙什么呢?”
他对自己的冒昧表示歉意。但她觉得他的冒昧很有意思。
“事情多呢,多得很!”
“什么呢?”
她可说不清。有各种各样的事要你忙着。只要起身,梳洗,想中饭,做中饭,吃中
饭,再想晚饭,收拾一下房间一天已经完了并且究竟还该有些空闲的时间!
“你不觉得无聊吗?”
“从来不会的。”
“便是一事不做的时候也不无聊吗?”
“就是那样我不会无聊;要做什么事的时候,我心里倒堵得慌了。”
他们互相望着,笑了。
“你真幸福!〃克利斯朵夫说。〃要我一事不做就办不到。”
“你一定办得到的。”
“我这几天才知道我也会不做事的。”
“那末你慢慢的就会一事不做了。”
他跟她谈过了话,心里很平静很安定。他只要看见她就行了。他的不安,他的烦躁,
使他的心抽搐的那种紧张的苦闷,都松了下来。他跟她说话的时候,想到她的时候,心
一点儿不乱。他虽然不敢承认,但一接近她,就觉得进入了一种甜蜜的麻痹状态,差不
多要矇眬入睡了。
这些夜里,他比平时睡得特别好。
做完了工作回家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总向铺子里瞧一眼。他难得不看见萨皮纳的,
他们便笑着点点头。有时她站在门口,两人就谈几句话;再不然他把门推开一半,叫小
孩子过来塞一包糖给她。
有一天,他决意走进铺子,推说要几颗上装的钮扣。她找了一会找不到。所有的钮
扣都混在一起,没法分清。她因为被他看到东西这么乱,有点儿不大得劲。他可觉得很
有趣,低下头去想看个仔细。
“不行!〃她一边说一边用手遮着抽屉,〃你不能看!简直是堆乱东西”
她又找起来了。但克利斯朵夫使她发窘,她懊恼之下,把抽屉一推,说道:“找不
到了。你到隔壁街上李齐铺子去买罢。她一定有。她那儿是要什么有什么的。”
他对她这种做买卖的作风笑了。
“你是不是把所有的顾客都这样介绍给她的?”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满不在乎的回答。
可是她究竟有些不好意思。
“整东西真麻烦,〃她又说。〃我老是一天一天的拖着,可是明儿我一定要开始了。”
“要不要我帮忙?”
她拒绝了。她心里是愿意的:可是不敢,怕人家说闲话,而且他来了,她也会胆怯
的。
他们继续谈着话。过了一会,她说:“你的钮扣怎么样呢?不上李齐那边去买吗?”
“才不去呢,〃克利斯朵夫说。〃等你把东西整好了我再来。”
“噢!〃萨皮纳回答,她已经忘了刚才的话,〃你别等得那么久啊!”
这句老实话使他们俩都笑开了。
克利斯朵夫向着她关上的抽屉走过去。
“让我来找行不行?”
她跑上来想拦住他:“不,不,不用再找,我知道的确没有了。”
“我打赌你一定有的。”
他一来就把他要的钮扣得意扬扬的找到了。可是他还要另外几颗,想接着再找;但
她把匣子抢了过去,赌着气自己来找了。
天黑下来了,她拿了匣子走近窗口。克利斯朵夫坐在一旁,只离开她几步路。女孩
子爬在他的膝上,他装做听着孩子胡扯,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其实他瞧着萨皮纳,萨皮
纳也知道他瞧着她。她低着头在匣子里掏。他看到她的颈窝跟一部分的腮帮,——发见
她脸红了,他也脸红了。”
孩子老是在讲话,没有人理她。萨皮纳木在那里不动了。
克利斯朵夫看不清她做些什么,但相信她是什么也没做,甚至也没看着她手里的匣
子。两人还是不作声,孩子觉得奇怪,从克利斯朵夫的膝上滑了下来,问:“干吗你们
不说话了?”
萨皮纳猛的转过身子,把她搂在怀里。匣子掉在地下,钮扣都望家具底下乱滚;孩
子快活得直叫,赶紧跑着去追了。萨皮纳回到窗子前面,把脸贴着玻璃好似望着外边出
神了。
“再见,〃克利斯朵夫说着,心乱了。
她头也不回,只很轻的回答了一声〃再见〃。
星期日下午,整个屋子都空了。全家都上教堂去做晚祷。萨皮纳可是一向不去的。
有一次当幽美的钟声响个不歇,好似催她去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见她在小花园里坐在
屋门口,便开玩笑似的责备她;她也开玩笑似的回答说,非去不可的只有弥撒祭,而不
是晚祷;过分热心非但用不着,并且还有些讨厌;她认为上帝对她的不去做晚祷决不会
见怪,反而觉得高兴呢。
“你把上帝看做跟你自己一样,〃克利斯朵夫说。
“我要是他,那些仪式才使我厌烦呢!〃她斩钉截铁的说。
“你要做了上帝,就不会常常来管人家的事了。”
“我只求他不要管我的事。”
“那倒也不见得更糟,'克利斯朵夫说。
“别说了,〃萨皮纳叫起来,〃这些都是亵渎的话!”
“说上帝跟你一样,不见得有什么亵渎。”
“你别说了行不行?〃萨皮纳半笑半生气的说。她怕上帝要着恼了,便赶快扯上别的
话:“再说,一星期中也只有这个时间,能够安安静静的欣赏一下园子。”
“对啦,他们都出去了。”
他们彼此望了一眼。
“多么清静!〃萨皮纳又说。〃真难得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嘿!〃克利斯朵夫愤愤的嚷起来,〃有些日子我真想把她勒死!”
他们用不到解释说的是谁。
“还有别人怎么办呢?〃萨皮纳笑着问。
“不错,〃克利斯朵夫懊丧的说。〃还有洛莎。”
“可怜的小姑娘!”
他们不作声了。然后克利斯朵夫又叹了口气:
“要永远象现在这样才好呢!”
她笑眯眯的把眼睛抬了一下,又低下去。他发觉她正在做活:
“你在那里做什么?”
(他和她隔着两方花园之间绕满长春藤的铁丝网。)
“你瞧,我剥青豆来着,〃她把膝上的碗举起来给他看。
她深深的叹了一声。
“这也不是什么讨厌的工作,〃他笑着说。
“噢!老是要管三顿吃的,麻烦死了!”
“我敢打赌,要是可能,你为了不愿意做饭,宁可不吃饭的。”
“当然啰!”
“你等着,我来帮你。”
他跨过铁丝网,走到她身边。
她在屋门口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坐在她脚下的石级上。从她的衣兜里,他抓了一把
豆荚;然后把滚圆的小豆倒在萨皮纳膝间的碗里。他望着地下,瞧见萨皮纳的黑袜子把
她的脚和踝骨勾勒得清清楚楚。他不敢抬起头来看她。
空气很闷。天上白茫茫的,云层很低,一丝风都没有。没有一张飘动的树叶。园子
给关在高墙里头:世界就是这么一点儿。
孩子跟着邻家的妇人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能再说什
么。他低着头只顾在萨皮纳的膝上掏起一把把的豆荚;碰到她身子,他的手指就颤抖,
有一回在鲜润光滑的豆荚中跟她也在发抖的手指碰上了。他们继续不下去了。两人都呆
着不动,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里,微微张着嘴巴,让手臂望下掉着;他坐在她
脚下,靠着她,觉得沿着肩膀与胳膊有股萨皮纳腿上的暖气。他们都有些气喘。克利斯
朵夫把手按在石级上想教它冷:可是一只手轻轻碰到了萨皮纳伸在鞋子外边的脚,就放
在上面,拿不开了。他们打着寒噤,象要发晕似的。克利斯朵夫的手紧紧抓着萨皮纳纤
小的脚趾。萨皮纳流着冷汗,向克利斯朵夫弯下身子
一阵很熟悉的声音把他们的醉意赶走了,使他们吓了一跳。克利斯朵夫纵起身子,
跳过铁丝网。萨皮纳把豆荚撩在衣兜里进了屋子。他在院子里回头望了一下,她正站在
门口,便彼此瞅了一眼。雨点开始簌簌的打在树叶上她把门关上了。伏奇尔太太和
洛莎回家了他也上了楼
正当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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