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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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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的混合物,克利斯朵夫永远摸不着它的公式。奥里维方面,对于克利斯朵夫的不懂
得人的心理也觉得不痛快;他有那种读书人的贵族气息,不由得要笑这个强毅的、可是
笨重的头脑,笑他的稚拙,笑他的浑然一气,不懂分析自己,受人欺骗,也受自己欺骗。
克利斯朵夫的婆婆妈妈的感情,容易激动,容易粗声大片的流露衷曲,有时在奥里维看
来是可厌的,甚至有点儿可笑的。除此以外,克利斯朵夫对于力的崇拜,德国人对于拳
头的信仰,更是奥里维和他的同胞不甘信服的。
而克利斯朵夫也不能忍受奥里维的讥讽,常常会因之大怒;他受不了那种翻来覆去
的推敲,无穷尽的分析,仿佛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在一个象奥里维这样看重节
操的人,那是很奇怪的现象,但它的根源就在于他兼收并蓄的智慧:因为他的智慧不愿
意对事情一笔抹煞,喜欢看到相反的思想。奥里维看事情,用的是一种历史的,俯瞰全
景的观点;因为极需要彻底了解,所以同时看到正反两面:他一忽儿拥护正面,一忽儿
拥护反面,看人家替哪方面辩护而定;结果连他自己也陷于矛盾,无怪克利斯朵夫看了
莫名片妙了。可是在奥里维,这倒并不是喜欢跟别人抵触或标新立异,而是一种非满足
不可的需要,需要公道,需要通情达理:他最恨成见,觉得非反抗不可。克利斯朵夫对
于不道德的人物与行为,往往夸大事实,不假思索就加以批判,使奥里维听了很不舒服。
他虽然和克利斯朵夫同样纯洁,天性究竟没有那么顽强,会受到外界的诱惑,濡染,接
触。他反对克利斯朵夫的夸张,但他自己在相反的方面也一样夸张。这个思想上的缺点
使他每天在朋友前面支持他的敌人。克利斯朵夫生气了,埋怨奥里维的诡辩和宽容。奥
里维只是笑笑:他很知道因为没有自欺其人的幻想才有这种宽容,也知道克利斯朵夫相
信的事要比他多得多,而且接受得更彻底。克利斯朵夫是从来不向左右瞧一眼,只顾象
野猪一般望前直冲的。他对于巴黎式的〃慈悲〃尤其厌恶。他说:
“他们宽恕坏蛋的时候,最大的理由是作恶的人本身已经够不幸了,或者说他们是
不能负责的可是第一,说作恶的人不幸是不确的。那简直是把可笑的、无聊的戏剧
上的道德观念,荒谬的乐观主义,象史克里勃和加波①所宣传的那一套,拿来实行了。
而史克里勃与加波,你们这两个伟大的巴黎人,最配你们那些享乐的,伪善的,幼稚的,
懦怯的,不敢正视自己丑态的布尔乔亚社会一个坏蛋很可能是个快乐的人,甚至比
别人更多快乐的机会。至于说他不能负责,那又是胡说了。既然人的天性对于善恶都不
加可否,因此也可以说是起于恶的,那末一个人当然能够犯罪而同时是健全的。德不是
天生的,是人造的。所以要由人去保卫它!人类社会是一小群比较坚强而伟大的分子建
筑起来的。他们的责任是不让狼心狗肺的坏蛋毁坏他们惨淡经营的事业。”
这些思想实际上并不和奥里维的有多大分别;但因为奥①史克里勃为十九世纪法国
通俗戏剧作家,加波为法国近代新闻记者兼剧作家。里维本能的要求平衡,所以一听到
战斗的话,就特别表示出游戏人生的态度。
“别这样的忙乱,朋友,〃他对克利斯朵夫说。〃让世界灭亡罢。象《十日谈》里头
的那些伙伴一样,正当佛罗伦萨城在蔷薇遍地,杉树成荫的山坡底下为黑死病毁灭的时
候,我们且安安静静的欣赏一下思想的园林罢。”
他象拆卸机器一样整天的分析艺术,科学,思想,希望从中找出些隐藏的机轴;结
果他变得极端的怀疑,一切现实的东西都变为精神的幻想,变为空中楼阁,比几何图形
都更空虚,因为几何图形还能说是满足思想上的需要。克利斯朵夫愤慨之下,说道:
“机器走得很好;干吗把它拆开来呢?你可能把它搞坏的。而且你的成绩在哪儿?
你要证明些什么?证明一切皆空,是不是?我也知道一切皆空。就因为我们到处受到虚
无包围,我才奋斗。你说什么都不存在吗?我,我可是存在的。没有活动的意义吗?我
就在活动。喜欢死亡的人,让他们死罢!我活着,我要活。我的生命在一只秤托里,思
想又在另一只秤托里思想,滚它的蛋!”
他逞着暴烈的性子,讨论问题的时候不免出口伤人。他说过就后悔,恨不得把话收
回来;但听的人已经受到伤害。奥里维是很敏感的,脸很嫩,话重了一些,尤其是出之
于他所爱的人,他简直心都碎了。但他为了傲气,把这一点憋在肚里,只退一步做着反
省的功夫。他也发觉他的朋友象所有的大艺术家一样,会突然之间流露出无意识的自私。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有时候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还不及一阕美丽的音乐可贵:——(克利
斯朵夫对他也不隐瞒这种思想。)——他了解克利斯朵夫,认为克利斯朵夫是对的;但
他心里很难过。
并且,克利斯朵夫的天性中有各式各种骚乱不宁的成分,为奥里维摸不着头脑而很
操心的。第一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古怪而可怕的脾气。有些日子,克利斯朵夫不愿意说话,
或者象魔鬼上了身似的只想伤害人。再不然他失踪了,你可以一整天大半夜的看不见他。
有一次,他接连两天没回来。天知道他做些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其实是他的强
烈的天性被狭窄的生活跟寓所拘囚着,好象关在鸡笼里,有时差点儿要爆裂了。朋友的
镇静使他气恼,竟想加以伤害。他只得往外逃,用疲劳来折磨自己,在巴黎跟近郊四处
乱跑,心中渺渺茫茫的希望有些奇遇,有时也真会碰到;他甚至希望闹些乱子,例如跟
人打架什么的,把过于旺盛的精力发泄一下奥里维因为身体娇弱,觉得那是不可能
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不比他更了解。他从这种神思恍惚的境界中醒来,好比做了一个
累人的梦,——对于做过的事和将来还会再做的事,有点儿惭愧,有点儿不安。可是那
阵突如其来的疯狂过去以后,他好比雷雨以后的天空,没有一丝污点,晴朗万里,威临
一切。他对奥里维更温柔了,因为给了他痛苦而恼自己。他对两人之间那些小小的口角
弄不明白了。错处并不都在他这方面,但他认为自己同样要负责;他埋怨自己的好胜心,
觉得与其把朋友驳倒而证明自己有理,还不如跟他一起犯错误。
最糟的是他们在晚上发生误会,闹着别扭过夜,那是两个人都不舒服的。克利斯朵
夫往往起床写一张字条塞在奥里维的房门底下,第二天一醒过来就向他道歉。或者他还
等不到天亮,当夜就去敲门。奥里维跟他一样的睡不着。他明知克利斯朵夫是爱他的,
并非故意要伤害他;但他需要听克利斯朵夫把这些意思亲口说出来。而克利斯朵夫果然
说了:一切都过去了。那才多么快慰呢!这样他们才能睡着。
“啊!〃奥里维叹道,〃互相了解是多么困难!”
“难道非永远互相了解不可吗?”克利斯朵夫说。“我认为不必。只要相爱就行了。”
他们事后竭力以温柔而不安的心情加以补救的这些小争执,使他们格外相爱。吵了
架,奥里维眼中立刻映出安多纳德的形象。于是两位朋友互相体贴到极点。克利斯朵夫
每逢奥里维的节日,总得作一个曲子题赠给他,送点儿鲜花,糕饼,礼物,天知道是怎
么买来的,因为他平常钱老是不够用。在奥里维方面,却是在夜里睁着倦眼偷偷的为克
利斯朵夫抄写总谱。
两个朋友之间的误会从来不会怎么严重,只要没有第三者插进来。但那是免不了的:
在这个世界上,爱管闲事而挑拨人家不和的人太多了。
奥里维也认识克利斯朵夫从前来往的史丹芬一家,受着高兰德吸引。克利斯朵夫当
初没有在她那边遇到他,因为那时奥思维遭了姊姊的丧事,躲在家里。高兰德绝对不邀
他去:她很喜欢奥里维,可不喜欢遭逢不幸的人;她说自己太容易感动,看到人家伤心
会受不住,所以要等奥里维的悲伤淡下去。赶到她知道他已经痊愈而不至于再传染别人
的时候,就设法招引他。奥里维用不着人家三邀四请。他是个狷介与浮华兼而有之的人,
很容易入迷的,何况那时又爱着高兰德。他和克利斯朵夫说想再到她家里去,克利斯朵
夫因为尊重朋友的自由,没有责备他,只是耸耸肩,带着取笑的神气回答说:
“去罢,孩子,要是你觉得好玩的话。”
克利斯朵夫自己可决不跟着他去。他已经决意不和那些卖弄风情的姑娘来往。并非
他厌恶女性:那才差得远呢。对于一般劳动的青年妇女,每天清早睁着倦眼,急匆匆的,
老是迟到的望工场或办公室奔去的女工,职员,公务员,他都抱有好感。他觉得女人只
有在活动的时候,挣取自己的面包和过着独立生活的时候,才有意思。他甚至觉得,唯
有这样,女性的风韵,动作的轻盈,感官的灵敏,她的生命与意志的完整,才能完全显
露出来。他瞧不起有闲的享乐的女子,认为那等于吃饱了东西的野兽,一方面在那里消
化食物,一方面感到无聊,作着些不健全的梦。奥里维却是相反,他最喜欢女人〃无所事
事〃的悠闲,喜欢她们花一般的娇艳,以为只要长得美,能够在周围散布香味,就算她们
不白活了。他的观点是艺术家的观点,克利斯朵夫的观点却更富于人间性。克利斯朵夫
和高兰德相反:越是深尝人世的痛苦的人,他越喜欢。他觉得自己跟他们有一股友爱的
同情作联系。
高兰德自从知道了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的友谊以后,更想见一见奥里维:因为她要
详细打听一下。克利斯朵夫那么傲慢的把她淡忘了使她有点儿气愤,虽然不想报复,—
—那是不值得的,——却很乐意跟他开个玩笑。这是东抓抓,西咬咬,想惹人注意的猫
的玩艺儿。凭她那种迷人的本领,她毫不费力就套出了奥里维的话。只要不跟人家在一
起,谁也比不上奥里维的明察和不受欺骗;面对着一双可爱的媚眼,谁也比不上他的天
真和轻信。高兰德对于他跟克利斯朵夫的友谊表示那么真诚的关切,所以他把他们的历
史原原本本讲了出来,甚至把他从远处看了好玩而都归咎于自己的误会,也说了一部分。
他也对高兰德说出克利斯朵夫的艺术计划,说出他对法国与法国人的某些——当然不是
恭维的——批评。这些事情本身都没有什么关系,但高兰德立刻拿来张扬出去,还别出
心裁的安排一下,为的使故事更动听,也为的把克利斯朵夫耍弄一下。第一个听到她的
心腹话的,当然是那个跟她形影不离的吕西安?雷维—葛,而他并没有保守秘密的理由,
所以那些话就越来越添枝接叶的传布开去,把奥里维形容做一个牺牲者,说话之间对他
有种轻侮的同情。两个角色既没有多少人认识,照理故事是不会引起谁的兴趣的;但巴
黎人最喜欢管闲事。辗转相传,结果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有一天从罗孙太太嘴里听到了这
些秘密。她在一个音乐会中遇到他,问他是不是真的和可怜的奥里维?耶南闹翻了,又
问起他的工作,言语之间所提到的某些事,克利斯朵夫以为只有他跟奥里维两个人知道
的。他向她追问消息的原委;她说是吕西安?雷维—葛告诉她的,而吕西安又是听奥里
维自己说的。
这一下对克利斯朵夫简直是当头闷棍。生性暴躁,又不懂得怀疑,他压根儿不想向
人家指出这件新闻的不近事实;他只看见一桩事:便是他向奥里维吐露的秘密被泄漏给
吕西安?雷维—葛了。他不能在音乐会里再待下去,马上走了。周围只有一平空虚。他
心里想着:“我的朋友把我出卖了!”
奥里维正在高兰德那里。克利斯朵夫把自己的卧室下了锁,使奥里维不能象平常一
样在回来的时候跟他说一会闲话。果然他听见他回来了,把他的门推了推,在锁孔中轻
轻的和他招呼了一声,他可是一动不动,在黑暗中坐在床上,双手捧着脑袋,反复不已
的对自己说着:“我的朋友把我出卖了!〃这样的直挨了大半夜。这时他才觉得自己
怎样的爱着奥里维;因为他并不恨朋友的欺骗,只是自己痛苦。你所爱的人对你可以为
所欲为,甚至可以不爱你。你没法恨他;既然他丢掉你,足见你不值得人家的爱,你只
能恨自己。这便是致命的痛苦。
第二天早上看到奥里维的时候,他一句不提;他觉得那些责备的话,自己听了就受
不住,——责备朋友滥用他的信任,把他的秘密给敌人利用等等,他一句也不能说。但
他的脸色代他说了:神气是冷冰冰的,含有敌意的。奥里维吞了大吃一惊,可是莫名片
妙。他怯生生的试探克利斯朵夫对他有什么不满意。克利斯朵夫却粗暴的掉过头去,置
之不理。奥里维也恼了,不出声了,只想着胸中的悲苦。那天他们整日没有再见面。
即使奥里维使克利斯朵夫受到百倍于此的痛苦,克利斯朵夫也不会报复,甚至也不
大会想到自卫。对于他,奥里维是神圣的。但他胸中的愤懑必须对什么人发泄一下,而
发泄的对象既然不可能是奥里维,就得轮到吕西安?雷维—葛了。依着他朴素那种偏枉
而激烈的性情,他把先前归咎于奥里维的过失立刻派在吕西安头上;他想到这样一个家
伙居然能抢走他朋友的感情,象从前抢掉高兰德对他的友谊一样,就不由得妒火中烧。
而那一天他又看到吕西安的一篇关于《菲德里奥》的批评,愈加气坏了。吕西安冷嘲热
讽的提到贝多芬,①说剧中的女主角大可以得蒙底翁道德奖。这出歌剧的可笑的地方,
甚至音乐方面的某些错误,克利斯朵夫比谁都看得清楚;他对于世所公认的大师们从来
不盲目的崇拜。但他也并不自命为永远没有矛盾,象法国人那样始终合于逻辑。世界上
有一般人很愿意挑自己所喜欢的人的错,可不答应别人那么做:克利斯朵夫便是这么一
个人。并且克利斯朵夫的批评一个大艺术家,尽管尖刻,究竟是因为对艺术抱着热烈的
信仰,爱护大师的光荣,不能忍受他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吕西安的那一套却是想迎合群
众的卑鄙心理,挖苦一个大人物来逗大家发笑:这两种批评当然是大不同的。何况克利
斯朵夫虽然思想那么洒脱,还暗中认为有一种音乐是绝对不能触犯的:那不只是音乐而
是更胜于音乐的音乐,是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灵的音乐,给你安慰,给你勇气,给你希
望的音乐。贝多芬的作品便属于这一类;它现在受到一个卑鄙的家伙的侮辱,怪不得克
利斯朵夫要义愤填胸了。那不光是一个艺术问题;一切使人生有点儿价值的东西:爱情,
牺牲,道德,全部都牵涉到了。我们不能允许人家侵犯这些,正如不能允许人家侮辱一
个为我们敬爱的女子;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人当然要恨,要拚命了而这个侮辱的
人又不是别人,竟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家伙,那更有什么话说!
①《菲德里奥》(亦称《莱奥诺拉》)为贝多芬作的歌剧。
碰巧当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和那个人劈面遇到了。
为避免跟奥里维单独在一起,克利斯朵夫一反平时的习惯,上罗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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