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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海岩-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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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早上走。爸爸。援朝明天有事不能送我,妈叫给何伯伯带的那一包东西,又是酒又是苹果,死沉,我可提不动啊。”
  “明天,是早上七点一刻那趟直快吗?”乔叔叔又插话,“正好,我明天早上要到车站去接个人,我叫车子往这儿拐一下,把你捎上不就行了吗。”
  “乔叔叔也去车站?太巧了,谢谢乔叔叔啊。”
  两个老头儿继续他们的谈话去了,她穿过爸爸的卧室走进了洗澡间。真讨厌,这房子当初是怎么设计的,洗澡间偏偏设在最里面,洗个澡非得穿过客厅和爸爸的这间大卧室才行,实在不方便。不过从附近工厂里接了热气管道,热水倒是现成的。
  她把水调节得比往常热一点儿,站在喷头下,让微烫的热水长久地从肩上淋下来,刚刚跳了半天舞,现在用热水一烫,的确很解乏。
  乔叔叔还没走,还在客厅里同爸爸说话,卧室的房门是开着的,说话声能很清楚地传到洗澡间来。
  “昨天市公安局那个组的讨论我去听了一下,”乔叔叔的声音就像多声部的乐句一样浑厚明亮,“讨论得还不错。看来今后的公安工作,社会治安是个重头,‘四人帮’时期尽抓反革命了,反革命真成了汪洋大海噗,社会治安没人管,也没个法律可循。等过一阵儿中央公布了法律就好办嘤,一律依法办事嘛。法律是白纸黑字呀,我看这些年这么乱,关键是没有法。”
  “有法也不依嘛。”爸爸的声音小得多。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萌萌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噢,你今天见到她了?”
  “是乔真打电话告诉我的。他今天被批准入党了,在四川酒家请几个同学吃饭,还专门请了萌萌。”
  “入党,怎么还要请客呢?”
  “咳呀,他们还不是找个借口打打牙祭吗,哈哈哈,年轻人的事,我们老头子不管也罢。”
  年轻人的事,哼,乔叔叔到底会说话,可爸爸居然没听出那番弦外之音来,还在一味地发感叹。
  “现在的年轻人真木得了,五十年代的时候,他们这么大的娃娃哪里敢自己去下馆子呀。
  前两天我去了一次九仙居,一桌一桌的都是些半大的孩子,成群结对地去吃,要一大堆好菜。
  吃不了扔下就走,‘四人帮’毁了一代青年,真是不得了呀。“
  爸爸总是这一套老生常谈,“八旗子弟,不得了呀,”纯属说教。现在年轻人不自己乐呵一点儿,谁给乐呵呀,下了班连玩儿的地方都没有,你瞧咱们国家那个破电影。她关掉水龙头,开始往身上打香皂,澡间里顿时漂溢着一股浓郁的馨香。那个蹲监狱的周志明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小萌一直给他去信,可一字回音也没有收到,真是多情女子薄情郎,现在她上了大学,大概也顾不上想这种事了。乔真固然有浅薄的一面,但总还是个大学生,家庭教育,生活习惯和我们家都是一路子。不知道小萌心里是否属意于他。别看小苗平常温顺老实,其实还真是个倔性子,自己认准了的事儿谁说也不听,自新河之行便是一证。这几年还死抱了个宗旨:同情弱者。同情弱者如今也成了一种时尚,谁倒霉,谁挨整,大家就可怜谁,这也算“文化大革命”乱整人的后遗症,这些年除了几个整人的,几乎没有谁是真正的坏人。
  整人的遭怨恨,被整的落同情,可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不过同情弱者在小萌身上之极端、之绝对,几乎成了她的一大乖癖了。
  “老施呀,我走了。啊呀,我那老伴儿说了好几次了,什么时候请你去品尝一下她的拿手菜呀。”
  “有空儿吧,我去看看她。”
  脚步声响动了几下,又站住,“老乔,还有件事,原来市公安局有个叫周志明的,呕——,他的情况你清楚吗?”
  “周志明”
  “‘四人帮’时期给抓起来判了刑的,现在不知道复查了没有。我上次向马树峰问了一下,他说查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
  “噢,那个人呐,我记得法院的同志提起过,他不属于在广场事讲中错抓的那一批人,所以不在上次释放的范围之内。他好像是犯的是该职呀还是包庇坏人呀搞不清,反正是属于刑事犯罪的性质。法院的同志说,上次他们到自新河农场去复查案件,听那儿的一个干部反映,他在抗震救灾期间企图策动犯人越狱暴动,不知道后来查实了没有。这种问题按理是得加刑的。呕——,如果你关心此事,我直接向劳改局问一下。啥,现在人手紧张得很,冤假错案得~个一个地复查平反,怕几年也弄不完呢。有些人赶着这个风头,明明有错误也闹着要翻案,情况复杂得很呢。”
  脚步声又响起来,说话声移出了客厅,消失在走廊里。
  热水从头上复又淋下,雪白的香皂沫团在脚下散开,她揩干身子,裹上宽大的线织毛巾,披散着头发走出浴室,回到自己的房间。
  立柜上的镜子映出她开始发胖的体形,刚刚浸过热水的脸泛起两片潮红,她揉揉眼睛,不知是浮肿还是已经生了泪囊,眼围的皮肉显得有些富余。真是人未老,色已衰了,将近而立之年还是一事无成。这次去京投考是缠了妈妈一个月的结果。妈妈就恨不得女儿都跟她一样,一辈子碌碌无为,总想把她那个自得其乐的人生现在后辈们身上推而广之,好像女人的本分只是成为男人的助手,帮助男人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妈的知识有限,可在这方面,却能信口举出许多中外名人的例子,她的那副自鸣得意神态,就像爸爸能坐上现在这个职位全是出于她的功劳似的,其实她若不是挂了块市委书记爱人的头牌,妻以夫贵,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吗?她反正是决意不走母亲的路子的。她不想做达尔文的妻子埃玛那种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牺牲在丈夫的事业上,她为什么不能像居里夫人?卢援朝有卢援朝的事业,她有她的事业。如果这次能考上中央歌剧院,就可以再设法把卢援朝也调到北京,丈夫做为翻译家,妻子做为歌唱家,相得益彰,互不辱没。要是能出国就更好了,上次乔笠领来的那个建国,他女朋友就自费留学走了,现在走的可真不少。妈是连南州也不愿意让她离开的,简直像个封建老地主,恨不得一辈子不出村子,不过也难怪,人上了岁数,当然最怕膝下荒凉的孤独晚景。可自己也得为自己考虑呀,虽说市歌舞剧院已经答应录取了,但倘若可以争取到更好的地位,为什么不呢?国家歌剧院,这在外国可不得了,英国皇家歌剧院的演员一小时挣七十英镑,社会地位极高。现在的事算看透了,过去把成名成家、个人奋斗批得一钱不值,现在又怎么样?还不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三十年,就这么变来变去,把人们都给变聪明了,什么这个那个的,全是虚的,没本事就得被社会淘汰,弱则愈弱,强则愈强,亏了前几年她没犯傻,还学了点儿声乐,要不然,还不就得在仓库窝一辈子!
  天色暗了,妈妈也从医院回来了,就着晚饭吞了一大把红红白白的药片。妇女病、冠心病、腰肌劳损,以前在小破房里住着的时候也没那么多病。他们那个出版社倒是恢复了建制,可她也成了长期病号,索性不上班了。
  为了控制体重,晚饭她照例没敢吃太饱,回到房中收拾了一下准备随身带着的东西,不觉有了点儿困意了。
  小萌果然没回来吃晚饭,乔真也真肯下功夫,爸爸不知对小荫的事持什么态度,他好像还挺关心那个周志明的,也许是小萌托他问的,也未可知。难道她还在留恋着他吗?这也未免太不实际,退一步讲,就算他是冤假错案,将来平反了回来,可在监狱那种地方染了两年多,还不知道变成了什么德行呢。有时候,环境对人的造就简直是不可抗拒的。他会变得粗野、冷酷、委琐不堪,说不定还学会了偷、骗、流,都是未可知的事,在那种地方,谁也保不住一身清白。可小萌往往想不到这些,在她脑子里,周志明还是那个朴朴实实、漂漂亮亮的形象,真是不实际。
  “算了,由她去吧,我也不管那么多了,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呢。早点地睡吧,明天还得早起,乔叔叔不会忘了接我吧?可别误了我的火车。”
  这一天正是北方特有的那种秋高气爽的天气。车窗外,天空湛蓝耀眼,初升的太阳把收割后的田野照射得一片灿烂,她的胸臆也格外豁朗起来。
  这间软卧包厢里,连她只有两个乘客,一个四十多的男人坐在她的对面,衣冠楚楚的像是个华侨。车一开他就埋头看报纸,一张《人民日报》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
  乔叔叔很准时,一早就用车子把她带到了车站,还介绍她认识了这趟列车的列车长。列车长大约有四十岁了,生了一副广东人的高颧骨,听说她是市委书记的女儿后,便爽快地把她领进了软卧车厢,安排了一个铺位。
  这是她第一次坐进软卧车厢,一种新鲜的舒适感充满心头,她竭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压制着不让这种快感露在脸上,可脑子里却不由生出许多杂乱无章的联想来,思绪无端地跳来跳去,一忽儿想到《红楼梦》里刘姥姥进荣国府,一忽儿想到这一年来随着爸爸政治上的翻身而在她的生活中发生的种种变化,一忽儿又想到文革初期,她甩着两条小辫子跟着串联大军挤在南来北往的火车上浩浩荡荡闯天下,哼哼,那时候坐火车的情形与现在是多么退然的两样,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要是不依赖一帮男同学的帮助,几乎就没法从火车的窗口爬上车去。在肮脏的车厢里,所有空间都饱和地利用起来,连行李架上都躺着人,在从北京到上海的那次“远征”中,她和另一个女同学占领了车厢里的厕所,在里面足足松快了两个多小时,任凭人们在外面把门擂得砰砰响。后来每每向别人学说这段“喜剧素材”时,她对自己当时在厕所里那种心安理得的描绘,总能引起听者的捧腹大笑。她望着眼前宽大明亮的车窗,望着车窗两旁垂挂下来的勾外窗帘,望着铺了雪白台市的桌面上那盏考究的台灯,似乎怎么也体会不出当年挤火车时那种浪漫的激情和乐趣来了。她用皮鞋的高跟赠了蹭地,红色的地毯又厚又软,再也不是那种湿流渡、粘糊糊的感觉了。那划时代的一切确实都已经过去了,成为一个不堪回首的梦。
  “不妨碍您吗,同志?”对面的中年人掏出一根香烟,彬彬有礼地冲她笑着说。
  “不不,”她连忙摆摆手,“我不在乎烟,我爸爸就抽得很凶,我熏惯了。”她边说边注意地端详了他一眼。
  中年人穿了一身浅色的西装,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品档很高的金丝眼镜,身材魁梧,面容却很斯文。他嘴里轻轻地喷出一股带甜味儿的烟雾,笑容可掬地放下报纸,向她问道:“您是去北京?”
  “是的。先生也去北京吗?”她还是头一次使用“先生”这一称谓,所以说得有点儿生疏别扭。
  “啊啊,”那人点点头,大概是被她的客气影响了,没有再称她同志。
  “小姐是南州人吧?在哪个部I‘J工作呀?”
  “我在南州941厂工作。”
  “941?啊,是保密工厂吧?”中年人夸张地做出一个神秘的表情。
  “咳,什么保密不保密的,就那么回事吧,卫星时代,什么密呀,没密!”
  “哈哈哈,”中年人笑起来,“小姐说话蛮有意思呀。您这是去出差吗?”
  “不是,北京的中央歌剧院想收我,叫我去试试嗓子。”
  “啊,怪不得听您的声音很好听,原来是学过声乐的。”
  中年人说话热情而有礼貌,给人一种自然的亲切感,她很快摆脱开拘束,轻松地同他攀谈起来。
  “先生是华侨吧?”
  “不是,我是外籍华人。”
  “来旅游?”
  “不,我是里克贸易公司派驻南州市的代表,我姓冯。”中年人从上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过来,“小姐贵姓?”
  她很不习惯地接过名片,“姓施。”
  整个一上午都在轻松愉快的闲谈中晃过去了,中年人性格开朗,谈锋很健。谈风景,谈气候,从南州说到维也纳,还谈了音乐,谈了外国的歌剧院和音乐学院,从当代十大女高音到风靡世界的“猫王”和“硬壳虫”乐队,所谈的话题几乎都是她感兴趣的,她的话也因此多起来。
  “没想到冯先生对音乐还是个行家。”
  “嗅!那可谈不上,我只是比较喜欢一点儿罢了。施同志什么时候登台演出,我要能赶上机会一定去欣赏。”他不知不觉又称她为同志了。
  “看这次考试情况吧,我估计问题不大。”她心神信然地笑着。
  中午,一个年轻列车员走进他们的包厢,通知他们现在可以去餐车用餐,小伙子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她,只把股冲向西服革履的中年人,显然是表示正式的软卧乘客只是他。一股强烈的羞辱感和自卑心胶和在一起从她的灵魂深处冒出来,以前,即便是在当走资派子女的时候,她在精神上也从来没有这样自卑过。
  餐车对硬席车厢的午餐供应已经结束了,铺了白塑料布的餐桌被擦得干干净净,又摆上了花瓶和各色水酒。这趟车的软席乘客寥寥无几,所以大部分餐桌都空着。
  这是她头一回跟“外国人”一道吃饭,中年人要了一个辣子鸡丁,一个烟大虾,还要了冷盘和酒,菜不多,可两个人吃富富有余。
  在她的那帮朋友中,有不少人和外国人有交往。现在交外国朋友也成了时尚,全不像过去那样躲躲闪闪,生怕沾上“洋”字惹是生非了。连过去人们谈虎色变的“海外关系”如今也成了值得四处宣扬的荣耀,甚至成了谈恋爱的价码,别管是什么丑八怪,只要国外有亲戚,立即就会身价百倍,对方也得刮目相看,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连不少干部子弟也纷纷往外国人的圈子里钻营了,乔笠就在南州饭店被外国人请过两次,以后便常在众人面前津津乐道那桌面上的著费和排场,还有吃西餐的那一套绅士规矩,什么喝汤不能出声响啊,餐刀不能入口啊;骨头不能嚼碎呀,擦嘴要“拭”而不能“抹”啊。过去,她一听到乔笠这类吹嘘就感到厌恶,觉得他很下贱,而现在,当冯先生向她端起斟满暗红色葡萄酒。的玻璃杯时,她一下子又觉得乔笠也是可以原谅和理解的了。
  旅途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她很愉快。
  列车开过了丰台站,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手提包放在了床上。中年人又点起一支烟,半仰着脸专注地听着喇叭里对北京名胜古迹的介绍,听了一会儿,对她问道:“施同志对北京熟吗?”
  “熟,太熟了,我以前在北京住过很长一阵呢。”
  “噢,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可以不可以?”
  一个下意识的迟疑在她脑子里闪现了一下,但很快就消失了。自从爸爸出来工作以后,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八杆子打不上的“认识人”来求她帮忙办事了。她早烦透了那一副副讨好的笑脸和殷勤的吹捧。可这会儿,虽然还不清楚对方所求何事,但光凭这个人,她也是乐于出力的。
  “那怎么不可以,”她说,“我能办的一定尽力。”
  “我这次除了办几件公事之外,主要想到北京各处名胜玩玩,可人生地不熟,施同志要有空闲的话,能不能帮我做个向导,我们一起转一转?”
  “这个呀,没问题,准能叫您满意。”她很快活地答道。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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