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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还寂寞-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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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不出有什么话要同姚晶说,我把花插在石瓶中。 
  正在叹息,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佐子。” 
  我吓一跳,停下神来,认出是石奇的声音。 
  他这个人手不停,扯着树枝,把细枝攀成半月形,一直拉动,将树叶抖落。这个人,无论什么人遇见他,都保管遭殃。 
  “你也每天来?”我问。 
  “我要来同她说话,”石奇说,“我想尽办法同她联络,我找遍这座城市的灵媒,我想她快想疯了。” 
  “有无成绩?” 
  他不回答我,蹲到墓碑背面,用额角支撑住石碑,那种情形,看起来令人心酸。 
  “嘘嘘,”我哄他,“起来,叫人看见多是非,你不想这样吧,”我轻轻拉起他,“过一阵子就好了,你不会一辈子如此。”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轻轻推开他。 
  “让开让开,”我说,“我快要结婚,得避嫌疑,你不能害我。” 
  石奇说道:“谁也不属于我。” 
  “要人属于你,你先要属于人,你肯不肯放弃自己,去属于一个女孩子?” 
  他不敢回答我。 
  “好好拍戏,石奇,珍重前途。”我说。 
  石奇自草地拾起带来的花束,密密地放在墓前。 
  石奇拥抱我一下,“再见朋友。”他说。 
  我向他眨眨眼,“我们总是你的朋友。” 
  “一起走吧。”他说。 
  “我还要等人。” 
  “等人?在这里等人?” 
  “是,我有灵感有一个人会来。” 
  “谁?” 
  我不说,我希望是张煦。他人在香港,应当来。 
  今天,是姚晶的生日。 
  话还没有说完,看到小径上拖男带女来了一大堆人。 
  看清楚些,是赵怡芬与赵月娥,还拖着大宝小宝。我有点惭愧,一直看低她们,不认为她们是姚晶的同类,但是亲情到底有流露的一日。 
  她们似忘记我是谁,并无留神,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让大树挡住。 
  但见她们结结棍棍地鞠躬,然后献上鲜花,拉队走了。 
  “是谁?”石奇问,“不像影迷。” 
  “是姚晶的两个姐姐。” 
  “什么?她们?”石奇讶异,“真没想到。” 
  石奇根本不晓得姚晶的真面目,亦无此必要。我温和地再次向他道别。 
  远远传来汽车喇叭声,石奇惊觉地抬抬头。 
  我即时明白,他有朋友在车上等他。 
  是谁?男抑或女? 
  啊忘不了姚晶是一回事,叫他不风流快活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没有机会运用我的想像力,小径尽头已经出现一个穿鲜红大领口裙子的女孩子,身材玲珑浮凸,用双手插着腰,似笑非笑地看着石奇。 
  离远都可以看得出那是个美女,眼睛黑白分明,太阳棕皮肤使她更加健美。 
  石奇连忙赶过去,转头向我挥挥手。 
  我苦笑。 
  石奇一走天就转阴,天渐渐落起雨来,我打开伞。 
  看看表,也到中饭时间,我想张煦大概是要缺席了。 
  伞上的水珠如满天星。 
  我慢慢离开,在微雨中花益发香。 
  走到路边,有人下车叫我:“徐小姐。” 
  我一怔,张煦! 
  “张先生,原来你早已来了。”我惊喜。 
  他戴着副黑眼镜,穿黑西装,文质彬彬,老样子。 
  “你几时来的?” 
  “十点多,我看着你进去。” 
  “你专程等我?” 
  “是,有话要同你说。” 
  “啊” 
  “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我上他的车子,他吩咐司机驶往郊区。 
  张家的人似乎对黑色有莫大的好感,也正配合他们家人的性格:冷漠、高贵、遥远。 
  我们到目的地,雨仍然下。在咖啡室找到一张近窗的座位坐下。 
  他点起一支烟,半晌不说话。 
  张煦这个人绝对不易相处,怎么做夫妻?一块冰似,半日不说一句话,内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再费劲也摸不到边际来。 
  张煦终于开口了,他说:“晶去世前一日,我们也说过话。” 
  原来说话是大节目。 
  原来平时他们是不说话的。 
  我等他说下去。 
  “我们谈到分手的问题。” 
  啊! 
  “我的意见是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夫妻关系,不如分开。” 
  咖啡室内本来只有我们一桌人,死寂一片。这个时候多一双年轻的男女进来,坐在不远处。 
  他们在打情骂俏—— 
  “如果你爱我,就该跪着正式向我求婚。” 
  “好,我先去买只垫子。” 
  女的推男的一下,男的趁势搂住她。 
  张煦说下去:“她一直在哭。” 
  我呆着一张脸听下去。 
  年轻的女郎说:“唔,人家看见了。” 
  “理他们呢。”男的把她拉得更近一些,上下其手。 
  张煦说:“她哭个不停。” 
  热恋中的男女明目张胆地嘻嘻哈哈拍打对方。 
  张煦忽然忍无可忍,转头对他们大喝一声:“闭嘴!” 
  骂得好。 
  趁他们震惊的时候,我走过去,自口袋里取出一百元,“去,叫计程车到最近的旅馆去,迟者自误,欲火焚身。” 
  那男的还要出声,那个女的拉一拉他袖子,两个人总算离去。 
  领班赶过来道歉。 
  我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张煦用手掩着脸说下去。“我求她不要哭,她叫我出去走走,不用理她。我只得自己去吃酒。” 
  “我想了很久,认为离婚对她有好处。” 
  “我在清晨才回家。她不在床上。我在书房找到她,她整个上身伏在书桌上。她停止哭泣。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她还帮我忙。当天我飞往纽约。” 
  “三天之后,律师通知我,她死于心脏病。” 
  我问:“她是不是自杀?” 
  “不。”他说,“绝对不是。” 
  那么她死于心碎。 
  “她与我结婚时,寄望太大,她是个天真的女人,认为我可以给她一切。事后我令她失望,她失落甚多,又不肯向世人承认,一直不愉快。我原以为分手能够帮助她。” 
  “她不能失去你,有你在那里,她至少有个盼望。” 
  他不响,头垂得很低,始终没有除下太阳眼镜。 
  我转变话题:“你几时结婚?” 
  他低低说:“我已结了婚了。” 
  “什么?” 
  他不回答。 
  我有点万念俱灰,他们太会得节哀顺变了,那简直不能置信。 
  “是那个芭蕾舞娘?” 
  他点点头。 
  “你会快乐?” 
  他茫然。 
  我反而不忍,“只要你母亲开心,你就会高兴,男人夹在恶劣的婆媳关系中最痛苦。”他又无法离开家庭独自生存。 
  “但是我会一生想念晶,她待我好到并无一句怨言。” 
  “我想她大概是欠你的,你可信前生吗?” 
  他亦没有回答。 
  我叹口气,召来侍者结帐。 
  车子一直驶出市区。张煦懊悔得出血。如果此刻姚晶在生,也许他会有勇气脱离张老太太来跟姚晶过活,但是姚晶已近年老色衰,能否再支撑一个开销如此庞大的爱巢,实属疑问。 
  我苦笑,或许她去得及时呢,再下去更加不堪,她是一个那么在乎姿势的女人。 
  张煦轻轻说:“她看人,一向不准,独独对你,徐小姐,你真的不负她所托。” 
  他真的这么想?其实姚晶根本没有经过选择,只不过当时我恰巧在她身边出现过,她顺手一捞,就把我这个名字抓住,放在遗嘱之内,完全是万念俱灰,全不经意的一种举止,反正除了她的亲人男人,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她的承继人。 
  我抬起头,“我到了。” 
  他让我下车。 
  我与他握手道别。 
  寿头在家中等我。 
  见我回来,也不以为意,只说:“看来我真得对你这种间歇性失踪要习以为常才行。” 
  我过去坐下,微笑。 
  “今夜一起吃饭,已订好房间,你父母明天就要回纽约。” 
  “什么地方,吃什么菜?” 
  “你不用管,总而言之跟着来。”他笑,“爸爸的意思是,将来或者你可以帮新文周刊负责两页软性资料如时装化妆之类。” 
  我笑意很浓。“是的,而女人所能够做,不过是那些。” 
  寿林不理我,他自管自说下去,“不过爸爸说你千万别以教育家的姿态出现,教读者如何穿如何吃,人家现在很精明的,看到小家气自是的‘专家文章’是要讪笑的。” 
  我问:“今晚吃什么菜?” 
  寿林转过头来,“你看你,又不耐烦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问:“我应该穿什么衣服?” 
  “旗袍。旗袍可以应付任何场合。” 
  我开始换衣服,化妆,梳头。寿林第一次坐在床沿看着我做这些事,好像我们已经成为夫妻。 
  他一边闲闲地道:“你倒说说看,姚晶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寂寞的女人。” 
  “谁相信!”寿林讪笑,“生命中那么多男人,那么浓的戏剧性,那么七彩缤纷。” 
  “不不,其实她是套黑白片。” 
  “佐子,你真是怪,对事物总有与众不同的一套看法。” 
  “但那是事实。” 
  “每个人都认为他看到的是事实。”寿林笑。 
  我不再与他分辩。 
  我换了一件旗袍又一件旗袍,不知怎么,老是拿不定主意。 
  也许是因为寿林全不介意,非常享受的样子,他索性躺在床上,吃巧克力看报纸。 
  巧克力屑全撒在被褥上,一翻身,又被他压在衬衫上,被体温融化,一点一点棕色,邋遢得诙谐。 
  结了婚就是这样子的人,不能计较,还是早些熟悉得好。 
  父母终于来了电话来催。 
  我才匆匆穿袜子鞋子。 
  寿林打个呵欠放下报纸,老夫老妻格,我拉他起床。 
  我们叫车子赶去。以后,以后会有许多类似的应酬及宴会得双双出席,我们要尽力装扮成一对壁人模样,无论在打扮以及气质方面都要衬到绝顶,好使观者悦目。 
  难怪人家说夫妻的相貌会得越来越相似。 
  寿林在车内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们俩算是经过了一番患难的。 
  赶到现场,父母满面笑容地责备我们几句,问我们为什么迟到。 
  杨伯伯说:“来,快看烟花。” 
  只看见贵宾厅的落地玻璃窗外突然爆出一阵七彩的雨,如滴滴金丝爆炸起来,形成庞大的一朵伞形的花,向我们迎面扑过来,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它的璀璨。 
  这朵烟雨包含了孔雀蓝、艳红、鲜黄、银、金,以及电光紫好几种耀眼的色彩,使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然而只一刹间,金属粉便纷纷坠落,如星尘般,洒往海面,化为乌有。 
  天空归于黑暗寂静。 
  我等了数秒钟,“咦,还有呢?”忍不住问。 
  杨伯母笑说:“就这么多,没有啦。” 
  “什么?才数秒钟就完了?” 
  “自然,放完了当然就没了。” 
  “怎么一片漆黑?” 
  “烟花放完,当然一片黑暗。” 
  “但是,但是刚才明明气象万千,美得令人窒息。” 
  “烟花就是那样子的,傻子。” 
  我打一个寒颤,我应该比谁都明白。 
  “——来来来,各位起筷,这只冷盘还不错,醺蹄更是一流的,各位不要客气——” 
  我是早该知道的。 
  她比烟花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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