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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奇侠传-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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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个坐八人大轿,身穿黄袍的黄叶道人。垂眉合目,静坐养神的样子。交椅前面,安放着一座四方八角的炉鼎,约有二尺多高,鼎内有一缕一缕的青烟袅出来。鼎的两旁,有两张形式略小些儿的交椅,东边椅上,危坐着一个也是道家装束的老头,满身土头土脑的气概。一领黑色的布道袍,破旧得不成个模样,还有一把破雨伞,和一个黄不黄白不白的大布包袱,搁在交椅旁边。这般装束和行李,在这种富丽庄严的房间里,一眼看去,不但有雅俗之分,简直有仙凡之别。再看这老道人的脸色,虽则黄中透黑,却有一种光辉,和坐在正中的黄叶道人一般神气,也是闭着两眼,不言不动。回头再看西边交椅上坐着的,也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人,身上的衣服,比这老道人更是破旧得难看,无沦是谁见着,都得认做在乡下乞食的老头,面庞枯瘦得像是已有多少日子,不曾吃着甚么,饿成如此情形的模样。两个眼眶陷了进去,是闭着呢,还是睁着,也看不出来。

朱复边看边寻思道:“这老头可怕的样子,我眼里不是曾在甚么地方见过的吗?”思索了一会,猛然想起来了。暗自诧异道:“这老头分明就是我那次跟着师傅,在土地庙里看见的刘景福,怎么于今还活着到了这里呢?那次—我见他已死了,后来走出土地庙的时候,虽看见他已端坐在石供案上面,然当时据师傅说,那便是坐化,躯壳已没了知觉。怪道刚才在房上,听得说为得不着一个有缘的徒弟,得迟六十年成功的话。不过师傅当日,只说迟五十年,这里多说十年,略有点儿不对。

朱复心里正在这们胡想,忽觉得头顶上有一阵清风吹过,便见房中琉璃灯光,同时摇闪了几下。朱复的眼光,也就跟着撩乱起来,仿佛被极强烈的闪电,闪得人眼花摇荡似的。朱复也不知道是甚么原故。只连忙将两眼闭着。凝了凝神,再看房中并无变态,只见又多了一个穿破旧蓝布道袍的老道。朝着黄叶道人,双膝跪在炉鼎前面,连叩了三个头。起来的时候,随手将放在旁边地下的一个小红漆木箱提起,闪在刘景福背后站着,笑容满面回头望着窗外。

朱复见这道人的眼光,正对着自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但是还疑心是偶然望到这方面来了。

隔了一堵这们厚的砖墙,又相离这远,未必就真个被他一眼就瞧出来了。也不畏惧,仍不转睛的向里面窥探。可是作怪,那道人居然向朱复笑嘻嘻的点头。这一来,却把朱复急坏了。心想:我虽不是盗贼,只是这地方非同小可。这黄叶道人的班辈,比我师傅还大。我师傅尚且非常钦仰他,可见他的尊严了。我深夜偷来此地窥探,自是无礼的举动。见着面怎么好支吾呢?不如赶紧逃走,免得当面受辱。朱复此时那敢迟慢,一抹头便蹿上了房檐,比飞鸟还快的向前狂逃,惟恐那望着他笑的道人出来追赶。一口气约摸奔逃了二三十里,才敢将脚步略慢些,留神听背后有不有脚步声响。听了没有,才敢回头朝背后望了望。

这夜月色清明,不见有追来的人影,才敢坐下来吐一吐气。暗想今夜真侥幸。那望着我笑的道人,我并不曾看见他从甚么地方进房,只一霎眼,就见他跪在地下叩头。窗户房门都关着,不但没见开动,并没听得有甚么声响。可见得他的本领,已是不小。他尚且朝着黄叶道人叩头,黄叶道人的本领,不是更大吗?他们必已知道我的来历,没有想将我拿住的心思,若打算将我拿住,只怕出逃不到这里。我听了姊姊的话,不来窥探倒好了。于今甚么也没被我探着,弄巧反拙,将来师傅还说不定要责备我荒唐无礼。朱复想到这里,很觉懊悔。只是事已如此,懊悔也没有用处。

只得无精打彩的起身,想投奔柳仙村药王庙来。举眼向四面辨别地势方向,只是从玄妙观逃出来的时候,一时心慌意乱,见路便奔,没闲心辨别东西南北,此时既决定要往柳仙村去,自不能不认明方向,但是举眼向四面望了一会,只觉得四方都雾沉沉的,五丈以外,即模糊不能辨认。耳里却听得远近都有雄鸡报晓的啼声,并听得有更锣的声音。心里陡然吃惊道:“难道我逃了这们远,还不曾逃出襄阳城吗?怎么会听得更锣的声音,就在近处呢?我记得从玄妙观逃出来的时分,明明白白的蹿过了一道很高的城墙,照着一条白色的道路奔跑,直跑到这里才坐下。这里分明是一个荒村,即算附近村庄里有鸡叫,这更锣从那里来呢?”兀自思想不出道理,只好仍依着白色的道路走去。以为在这晓雾迷离的当中,自是不能辨明方向。只待天光一亮,就容易辨认了。果然渐走渐觉得四面的雾都稀薄了,隐隐的看见前面有一片树林。走到跟前,只见树林底下,青草如铺着一层绿褥,登时觉得身体异常疲乏,昏昏的想睡。遂走进树林就青草上坐下来,将背倚靠着一株大些儿的树打盹。

刚睡了一会儿,仿佛有人在背上推了—把道:“还不醒来,这里岂是你鼾睡的地方吗?”朱复惊醒转来,睁眼看时,红日当空,树阴覆地,好象已到了正午。忙立起身来,一看树林外面的情形,不由得一怔。原来一堵丈多高的白粉墙,矗立在树林外面。跑出树林看时,更惊得手足无措。这地方哪里是甚么荒村旷野呢?分明认得还是在玄妙观的第五重大殿后院之中。昨夜因房里进出来的灯光。照耀得院中如同白昼,院中景物都看得明白。窗门依旧,昨夜窥探的所在,就在眼前。只院中地下,用白粉画棋盘似的,画了许多界线,这是昨夜不曾看出来的。

朱复心想:这道人的神通真大。能使我在这一个小小的院落当中,奔逃一夜,一点儿不曾察觉。夜间尚且逃不了,此时是更毋庸动这要逃的念头了。我本来到这里,并不为偷盗,有甚么不能见人的事定要拚命的逃走?事到于今,倒不如索性进去说个明白,免得盗贼也似的怕人追赶。

想罢,觉胆气壮了许多。正待走上前推门,只见那门已呀的一声开了。昨夜那个提红漆木箱,望着他笑的道人,飘然走了出来,仍旧笑嘻嘻的向他点头,招手说道:“辛苦了贤侄台。请进里面来,老祖有话和贤侄台说。”朱复虽自觉没有甚么不能见人的事,只是一见这道人,想起昨夜望着自己笑嘻嘻点头的情形,就和此刻所见的一样,不知不觉的面红耳赤起来,话更不好怎生回答。

只得合掌行了个礼,低头跟着道人进房。

这房里的情形,昨夜已看得仔细。只偷眼看炉鼎两旁的椅上,那土头土脑的老道人和刘景福都不见了。炉鼎中袅出的一缕青烟,仍不断的如蚕吐丝。有一股香气,冲入鼻观,非兰非麝。闻了这香气之后,顿觉神志清爽,五体舒畅。看黄叶道人还端坐在正中交椅上,不敢怠慢,急就昨夜那道人跪拜的所在,叩头下去。

只听得黄叶道人带笑说道:“你昨夜探得了我甚么情形没有?你真糊涂,全不懂得混俗和光的妙用。不过你的志向还不差,你于今切身的大仇已在云南报过了,可算是你一个人的大事已了。

你师傅智远和尚,他有他的正事,你此后跟他得不着益处。你的孽缘甚重,你师傅为掩人耳目,才将你剃度,于今你师傅得刘景福的提携,已在我万载玄妙观闭关修养。你此后可拜他为师。”

说时,伸手指着那引他进房的道人,接着说道:“他在清虚观里,他的门徒很多。你从他可得不少益处。”朱复起身,待向清虚道人叩拜。黄叶道人忙摇手止住道;“还不曾到拜师的时候。得等你去万载玄妙观,见过你前师智远和尚之后,方能拜他。到了清虚门下,便可蓄发返俗,了你自己的冤孽。你父亲未了的志愿,只能委之天数。你不能了,我也不能了,自有代你我来了的人。

此时尚在襁褓之中,我将来还有缘可以见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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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复听了,很惊疑的问道:“其人姓甚么?叫甚么名字?现在那里呢?”黄叶道人摇头道:

“这却不知道。你也用不着打听。”朱复不敢再问。黄叶道人继续说道:“你此刻也毋须往别处去,且等你将来的同门师弟到了,再去万载。你姊姊和胡舜华,药王庙不是他二人归宿之处。等你同门师弟到了,自有区处。”朱复心想,我跟了师傅这们多年,不曾见师傅说有第二个徒弟,哪有同门师弟到这里来呢?正打算问个明白,见黄叶道人已将两眼合上,像是入了睡乡的样子。

清虚道人朝着他笑道:“你从昨夜到此刻,不曾吃着甚么,腹中大概久已闹饥荒了。跟我来,给点儿东西你充饥。”说着,往左首一个门里走去。

朱复跟在后面,经过几间很幽静的房子,到一个大殿上。只见二三十个道人,都穿着花花绿绿的法衣,整齐严肃的在殿上做法事。香烟满室,乐声盈耳。昨日白天所看见的那几口黄缎覆着的道藏箱,做两行排列在殿上。朱复留心看这殿,是玄妙观的第三层。清虚道人并不在殿上停留,直将朱复引到一间静室里。朱复看这房很小,房中也没多的陈设,床几桌椅都不精致。墙上嵌着一块二尺多长,尺多宽的青石,石上仿佛刻了些行书字。一时也没心细看。清虚道人教朱复坐下,便转自出去。随即有个火工道人,托了一盘饭菜进房。朱复正苦饿的难受,狼吞虎咽的把饭菜吃了。心里终觉得疑疑惑惑的,不明白黄叶道人的言语举动,更猜不透清虚道人给他吃一顿饭,为甚么要引他到这房里。

吃完了饭之后,火工道人又将盘碗收去了,仍不见清虚道人进来。坐着无聊,只好起身在房中踱来踱去。默想黄叶道人所说的话,记得自己师傅因在湘潭救周敦秉,见过刘景福之后,曾对自己说过:将来刘景福可帮助师傅得地。黄叶道人所说得刘景福提携的话,必就是这点儿来历。

只是昨夜坐在刘景福对面椅上的那个土头土脑的道人又是谁呢?胡思乱想了一阵,偶然一眼看见墙上的青石,上面粘了很厚的灰尘,看不明白字迹。随弯腰脱了一只草鞋,将灰尘拂去。看石上字道:

收拾起大地河山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穷途,漠漠平林,磊磊高山,滚滚长江。

似这般寒云惨雾和愁织,诉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朱复虽则是一个继承父志、图复明社的人,然少时读书不多,失学太早,这词的来历,苦不能懂。不过看了这词句中的口气意思,料知必是一个前朝被难蒙尘的皇帝,也是假装出家人,到了此地,感怀身世,便做了这一首词,以抒愤慨。

朱复当下看了几遍,心中也就有无限的感慨。觉得自身和朱恶紫、胡舜华三人,都还没有归宿之处。报仇的事业,能做到与不能做到,何以委之天数,人力不能勉强。至于自己安身之所,是不能委之天数的。又想到自己的姊姊朱恶紫,虽说愿遁迹空门,终身修道,然他是个生长礼义之家的女子,父母俱已去世,嫁人的事,当然不便由本人说出口来。只一个如重生父母的了因师傅,都已固寂了。朱恶紫嫁人的事,非由自己做兄弟的作主,实没有能代替作主的人。但是朱复知道朱恶紫的本领性格,要物色一个资格相当的人物,很不容易。

朱复正在思潮起伏不定的时候,清虚道人走进房来,笑道:“你不要在这里胡思乱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岂必大事才是天数,小事便不是天数吗?何况安身立命,原是无大不大的事呢。

你只须安心在此地住几日,自有你安身之所,并代替你姊姊作主的人来。”朱复听了,虽摸不着头脑,然相信黄叶老祖和清虚道人所说的话,必不是诳人的。朱复自己也正苦不好去柳仙村药王庙居住,就在玄妙观住了些时。

原来欧阳后成在陕西奉碧云禅师之命到襄阳来,那信中就是教朱复与胡舜华完婚,并替朱恶紫作伐,配给清虚道人大徒弟杨天池。朱复得了那信,即到万载玄妙观,禀明智远禅师。第十九回书中所写的少年和尚,跪在智远禅师所坐木龛前面,口中念经一般的念诵,为向乐山、解清扬二人所见的,就是朱复为禀明这事。

所以向智远禅师禀明之后,出来便实行拜清虚道人为师。从此朱复脱却僧袍,蓄发还俗,姊弟两个一娶一嫁,都成立了家室。只是这些事,与本书无重要的关系,不过略述来历,没工夫去细细写他。

于今,却要另写一人。这人的历史,凡是看过第一集奇侠传的看官们,脑筋里大约都还有他的影子。这人姓杨,名继新。看官们看了杨天池娶朱恶紫小姐为妻的事,总应该想到杨天池的替身上去。这杨继新便是杨天池的替身。这段奇情,在第一集第五回书中,已纪述得详细,此时自毋庸重述了。

杨天池的年龄,比杨继新实际上小几个月。杨天池都已到成家立室的时候,杨继新替杨天池的缺,在杨晋谷那种富贵人家长大,杨晋谷望曾孙的心切,不待说是特别的早婚。杨晋谷只在衡州做了三四年的官,就因挂误了公事,把官丢了,带着全家回广西原籍。杨继新从此便离开他父母之邦了,才长到十三岁,杨晋谷因自己已有六十多岁了,急想见着自己的曾孙,方死无遗憾。

就吩咐杨祖植给杨继新娶媳妇。富贵之家的子弟,不愁没得门当户对的女儿结亲。很容易的,杨继新便娶了妻。但是杨晋谷命里不该见着曾孙,孙媳妇虽进门了三四年,只因身体孱弱,夫妇的年龄又都太轻,所以没有生育。而杨晋谷却已老态龙钟竟等不到曾孙出世,就呜呼死了。杨祖植是一个完全当少爷出身的人,也没有甚么学问能力。杨晋谷死后,他也不想做官,也不打算经商。

因杨晋谷做了大半世的官,积蓄的资财,足够杨祖植一生温饱而有馀。当惯了公子少爷的人,家产又很富足,吃观成的饭,穿现成的衣,享安闲自在的福,何等逍遥快乐。哪里还有上进的心呢?就在广西思恩府原籍广植田园,实行安享。

但是对于杨继新,因不是自己亲生的骨血,当杨晋谷在日,不便露出不钟爱的样子来,恐怕被杨晋谷看出破绽。及至杨晋谷死了,对杨继新父子之情,便不免渐渐的淡薄了。只是仍不肯把杨继新实是长沙钟广泰裁缝店的儿子的

话说出来,也恐怕杨继新知道了这段历史,不把杨祖植当父亲孝顺。杨继新只觉得自己父亲,待自己很淡漠,并不知道何以忽然淡漠的原因。为人子的,不得于其父,在家庭中便失了天伦的乐趣。

杨继新既不得于其父,杨继新的媳妇,也就跟着不得姑的欢心。这媳妇的身体,原不甚强壮,所以难于生育。就因没有生育,不能如祖父的愿,心中加以忧急,体质更形亏弱了。即令杨祖植夫妇欢喜他,替他医治调养,尚怕不得永年,何况不拿他当自己儿媳看待呢?因此杨晋谷去世才三年,杨继新的媳妇也就随着夭折了。杨继新已经不得父亲的欢心,有一个知痛识痒的妻子在身边,还可以得着些儿安慰。于今连这个惟一无二安慰自己灵魂的妻子都死了。这种拂逆人意的境遇,教这正在少年的杨继新如何能安处呢?

还亏了杨晋谷在日,虽把杨继新看待得宝贝一般,但是不似普通不懂得教养的上人,一味糊里糊涂的溺爱。

从杨继新长到五六岁,便专聘了有学问道德的先生,在家中教读。杨继新投生在一个多儿多女的穷裁缝家,而后来居然能成就一个人物,当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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