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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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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天醉这才问大儿子干什么来了。听说沈绿村让他过去商议明年去美国送茶叶的事情,听也不要听:“美国有鸦片吗?不去!”

  儿子固执地站着,不肯走。天醉生气地说:“还不快回去告诉你大舅,就说我不想见他。”

  儿子还是不动。

  父亲说:“一会儿天黑,小心人贩子拐了你去。”

  儿子突然直直地跪了下来,说:“爹,我求你回去。”

  杭天醉吃了一惊,拉起了儿子。心绪茫然,眼泪却流了下来,说:“儿子,别学你爹的样,爹是完了。”

  嘉和看着这个尘污满室的烟熏火烤的房子,一跺脚,抱着嘉草就走出了圆洞门。

  小茶一见嘉草被嘉和抱走了,这才着了急,大叫着:“天醉,天醉,你还不快追,你就回去一趟吧”

  嘉乔见大人大喊大叫,更害怕了,大哭大叫起来,抱着小茶的一双脚,缠着不让他妈走。杭天醉看着这大人哭小人叫乱成一团的样子,这才懒懒地套上了鞋子,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了。

  使杭天醉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见到他不喜欢见的沈绿村,却见到了久未见面的日本友人羽田。

  同样是一个初冬的浓暮时分,羽田这一次却穿得完全欧化了。西服、领带,还留起了漂亮的仁丹胡子,头发抹得光光的,亮可鉴人,与面如焦土的杭天醉一比,年轻得多的杭天醉竟然还老出了一截。羽田见了老朋友突然这副模样,吃了一惊,他立刻就明白了,杭天醉染上了恶习。

  倒还是杭天醉见了老朋友,十分高兴,而且吸足了痛,他现在也能够抵挡一阵了。所以眼睛又亮了起来,拉着羽田的手说:“哎呀,我的东洋老兄,你把女儿扔在这里,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光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在东京什么里干家家元习茶道,莫非一个茶道,还需要花费那么些工夫。还是珠光说得好:须知茶道,无非是烧水点茶嘛。“

  羽田恭恭敬敬地坐在太师椅上,微微一笑,说:“杭先生,烧水点茶固然是平常事平常心,但最难却又在这里。人,最不容易活得平易啊。“

  杭天醉心里有愧,神经就容易过敏。羽田这几句话,原来也未必有心,但听者却以为是实有所指的,不免就面带羞色起来。心里又想着不能冷场,便寻着话头说:“先生这次回中国,是否重整照相馆啊?”

  这下轮到羽田面有沮丧了,说:“杭先生此言,照中国人的说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此话怎讲?”

  “拱定桥日租界的情况,莫非你就一点不清楚?”

  “听说是极为繁荣的。”

  “岂止是极为繁荣,恐怕是过于繁荣了一些。烟馆、妓馆,都开到我照相馆头上来了。更可笑那些妓女,嫖客拉得不够,竟到我这里来勾搭,真岂有此理!”

  杭天醉看着羽田先生的尴尬样子,笑了起来,说:“不过叶子也的确是需要一位新母亲的了。”

  羽田摇摇头,说:“后娘养的孩子,苦哇,这个,东洋、中国都一样的。我是决计不再结婚了,这次来华,就是想把女儿接回东京,继承我的事业,从事茶道。“

  杭天醉很吃惊:“叶子要走?住在这里不好吗?“

  “照中国话说,叫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再说,你们也艰难哪。“

  杭天醉讪讪地笑,抬起头说:“说来也是,自家孩子都带不好的人,怎么还配带别人的孩子?”

  “千万别这样说。”羽田站起来点头哈腰,“无地自容的,当是我羽田。”

  两个男人同时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感到内疚,继而满腹心事地沉默下来。婉罗及时地生起了白炭炉子,火红瓦壶黑,水响了起来,一直悄悄站在旁边的叶子,双手端上来一只黑色茶盏。天醉嗅了一声,两个男人同时说:“是免毫盏啊”

  想来他们接下去不可能不浮想到数年前的那个茶与革命的夜晚,心潮有了几分起伏,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克制住了黄昏中油然而生的关于岁月和别离的伤感,再一次地悄无声息了。

  嘉和与嘉平陪着叶子,坐在门口。嘉平叭喀叭喀,互击着他的三节棍,问:“叶子,你真的要走了?”

  叶子点点头,一副要哭的样子。嘉和生气地指责嘉平:“你叭喀叭略地敲什么,心不烦?”

  嘉平和叶子都很吃惊,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嘉和用这样严厉的口气说话。

  “兔毫盏送给你们了。”叶子想了想,说。

  “送给谁?父亲、嘉平还是我?“嘉和依旧有些生气,不悦地问。

  “我们还是'石头、剪刀、布吧'!”嘉平又要赌运气了。

  嘉和站了起来,他感到失望。还有无法言传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那种实际上应该被称之为离愁别绪的忧伤。

  客厅里的男人们被别离的生疏控制着了,也是为了打破这沉默吧,杭天醉问:“明年巴拿马的万国博览会,你听说了吗?”

  谁知羽田一下子站起来,说:“你也听说了?”

  “沈绿村还让我弄点好茶叶,一起上美利坚呢。”许是为了迎合羽田的话题,或者,因为残存的虚荣心依旧还会作怪,天醉竟用了这样一种口气叙述此事了。

  “哎呀,那我们明年5月,就要在旧金山见面了!”羽田大喜,说,“我作为日本代表团茶道成员,也将出席这次赛会。你我二国,少不了就有一番较量呢。“羽田微笑着说,口吻在客气中透着一丝矜持。

  “论武力,华人暂居贵国之后。论茶、丝,东洋人怕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了。“天醉轻轻一挥手说。

  “那倒也未必,“羽田竟有几分认真起来,“日本茶销美的数量最多,赡宫折桂,也是极有可能的。”

  杭天醉一听,不知不觉中也认真起来:“万国赛会,又不是美利坚一国之会,怎能局限在美国一国间评定?我中华民国有四万万人民无不饮茶,且华茶远销欧美,产量之大,饮用之多,毋庸置疑,夺魁一事,当之无愧。”

  “贵国向外售茶虽多,却以红茶为主,本国却以绿茶为本。即便贵国实有夺标之心,绿茶皇冠在日本人头上,应该是当仁不让的。“羽田的口气,开始叫杭天醉焦躁起来。

  “岂有此理!”杭天醉声音也响了起来,“中国诸多省份皆土产绿茶,凭什么大奖却要颁给弹丸之地的日本,世上哪有这等的强盗逻辑?”

  这弹丸之地和强盗逻辑之语激怒了刚才还文质彬彬的羽田,致使他几乎勃然而起——自己软弱无能,却道他人强盗;自己贪生怕死,却道沧浪之水;自己自暴自弃,却忌他人图强;这就是你们华人!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女儿叶子,手里捧着那只茶盏,正在点茶。他的眉眼一松,学着中国人的样子作着揖:“老弟,言之过重了,言之过重了。用弹丸之地和强盗逻辑这样的字眼,也许不符合中国茶人中庸、平和、精行俭德的风范吧。“

  杭天醉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在不经意中,突然把话题单刀直入插到了极致。现在他觉得自己也不太好收场了。但是摆着一屋子大大小小,却又不愿就此落台,便哈哈哈地笑道:“羽田先生,言之过重,固然冒昧,却也事出有因。况且中庸平和精行俭德也不能囊括中国茶人之风范。如我想来,茶圣陆羽虽没有像千利体那样去辅助朝廷,干利体也未必像茶圣陆羽那样,葛巾布衣,叩杖击树,临溪而泣,浩哭于旷郊野外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父亲的意思是说,中国人比东洋人更知道不妥协。”嘉平解释。

  “可是在我看来,日本人的确要比支那人更懂得和平。我们到贵国来开工厂、开药店、经营商业,我们把和平繁荣带给你们。中国人散漫,不团结,形不成核心,在每一个领域都是这样,包括在茶的领域。是我们,才能把中国的茶礼茶宴这样世俗的规范,上升发扬成日本的茶道精神。你们没有理由忌恨我们的超前胜利,我们大和民族,是最讲和平的民族。“

  “我们不要你们的和平,你快带着你的和平回日本吧。”浓眉大眼的嘉平风格与其兄截然不同。他们这番由温和亲切、感恩戴德开始的对话,发展到现在这样愈来愈尖锐,愈来愈势不两立和明火执仗的地步,是双方都始料未及的。在此之前,他们以茶会友,仿佛是没有国家的人们,而此刻,他们一个个的,都成了最最热烈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爱国主义者。而且,他们现在要争辩的东西也越来越大而无当,和巴拿马国际赛会几乎已经挨不上边了。

  “等我们强大起来,我们自然会欢迎你们来和平的。我们没请你们,你们自己打上门来,怎么是和平呢?”嘉平说。

  “你说什么,等你们强大起来?”羽田显然是被嘉平激怒了,一把拉起女儿,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拧向天醉,“看一看吧,这就是一个中国父亲的强大。在中国,乡村、城市,到处都是这样的父亲,他们强大吗?”

  话音刚落,杭天醉手起盏落,兔毫盏啪地砸在地上,裂成两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这不可收拾的分裂,让人不知接下去如何是好。

  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的叶子,只做了一件事情,她蹲了下来,捡起了破裂的茶盏,给嘉和的那一半,底部有个“供“字,给嘉平的那一半,底部是个“御“字。

  水又煮沸了,欢乐地嘶响着,冒着热气,给每一张愤怒而又茫然的面孔蒙上了面纱。炭火正旺着,正是“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冬夜的意境。但是这点异国茶人之间曾经有过的温情和慰藉,却在一场突然爆发的爱国口舌中被砸得个稀巴烂了。

  杭天醉自己也不明白,是因为羽田侮辱了中国,侮辱了中国的绿茶,还是侮辱了他这个做茶叶生意的人,他才把这中国的免毫盏砸成了两半。羽田默然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仿佛在说:你砸的可是你自己的东西啊!

  令人惊讶的是这日本的父女俩还能在吵得这样不可开交之后,向杭天醉作深深的鞠躬。这是因为感谢几年来养育叶子的恩情吧!这是一个多么注重形式的国度!多么严酷地控制着自己情感的人!对杭天醉来说,可争辩可不争辩的事情,在羽田这里,却是非争辩不可的!这种仇恨、蔑视和感激的心情分门别类地包装收藏在他们这些灵魂的各个抽屉里,竟能互不相扰,这是杭天醉这样一切情感混淆一气像打鸡蛋一样打得混饨一片的人所不能接受的。

  也就是说,当羽田侮辱过他和他的国家后,再来向他举行感激的仪式,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羽田却飞快地安静下来。他牵着女儿的手,走过嘉平身边时,丢下了一句话:“孩子,你还年轻。我们会有机会再来讨论和平的。“

  叶子在万分惊愕中离开了忘忧茶庄,老实说,她真的什么都来不及想,甚至来不及整理东西。她迈出大门的时候曾经回头看了一眼,在黑暗中她看见有人向她举起了手,她看不清楚是嘉和还是嘉平。但是,凭感觉她能知道,这一定是嘉和。在这个家族中,叶子知道,只有嘉和一个人会对她这样做的。

  叶子哭了,说:“我还没有向婶婶拜别呢。”

  羽田叹了口气说:“走吧,走吧,你不会忘记,实际上你始终是个日本人吧。”

  在浓暮苍茫的忘忧楼府门外,小小的叶子站住了,她望着那扇欲关未关的大门。大门里面,是两个中国男孩的一晃而逝的身影。一会儿,一张脸贴在门隙中间了。叶子知道,那是嘉和。

  沈绿爱完全没有搅和到杭天醉与羽田这场有关茶叶的爱国大争论上去。她正在拆一个从云和寄来的邮包,那上面的字,像是赵寄客写的。绿爱连剪刀都来不及拿,便去用那一口的白齿来咬断邮包上的缝线。她用力一挣,邮包散了,一堆茶叶撒在桌上,茶叶中露出一张三角纸条。绿爱拆开纸条,读毕,把脸一下子埋在了那堆茶叶堆中。此茶外形紧缩,茶叶饱满,色泽有些绿中带黑黄,茶毫披满了全芽,还有一股子山中的花粉香。绿爱贪婪地唤着香气,再抬起来时,脸颊、嘴角和鼻翼,都沾着茶叶片子了。

  这正是赵寄客从云和景宁惠明寺寄来的便信。

  信写得很简单:

  天醉吾弟,别来无恙,兄自参加攻宁支队开往南京,计有三载,南京战役后复又投戎李烈钧麾下,去年战事伤一臂,辗转于浙南欧江上游景宁舍区。此地山明水秀,草木葱宠,尤有赤木山茶品味绝佳,惜藏于深山人未识。近读申报,知旧金山万国赛会将近,奉寄样茶,望弟有暇前来,共识瑞草。长话短说,企盼重逢。
兄江海湖人 寄客

  这位重任在肩腰中一串钥匙叮当响的妇人,心火热烈地燃烧起来,她的脸上,便也就有了一种毅然决然赴汤蹈火非她莫属的神情了。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二十三章
 
 
  自南星桥上船,出杭州湾,入东海,浙江省的黄金海岸线,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三人中,除绿爱做姑娘时从上海坐船回杭州看见过大海,其他两个男孩子,都从来没有经历过海洋,他们只在他们父伯辈的传奇生涯中一而再地听说过它。在梦中,海是一片放大的白汪汪的大湖。

  因此,当他们在甲板上眺望海上的时候,两个孩子的心,都被这辽阔的海天景象震慑住了。

  他们还不能够用言语表达出他们内心和世界合拍的东西。对他们而言,大海依旧大出了他们的梦想,使他们在身临其境时,陷入某种时断时续的过于激动后的窒息状态。

  嘉和注视世界的方式是沉默,其中有着深藏的惊讶,以及因为孤独而带来的忧郁和无穷无尽的思考。他趴在栏杆上的样子少年老成,他那一双酷似父亲的长眼睛,目光疑疑惑惑地痴吸着大海。有这样目光的少年,注定将会有心路崎岖的命运。他们的智慧总会伴随着怀疑成长,导致性格的多重性。因此他们的一生注定将无法摆脱不平凡。他们竭力想摆脱这一与众不同的生涯的努力,到头来只呈现出一种做人的克制。这种克制作为手段在巨大的命定面前完全无能为力,只不过使他们保持了灵魂的某种高贵的均衡和常人难以隐忍的隐忍罢了。由于这样的气质日积月累,沉积堆砌,他们的脸上,便有了受难者才有的神情。

  嘉平则属于另一类人——大大咧咧,浪漫无私,来去无影无踪,性情如火如茶。他又是一座资源丰富的矿山,宝藏多得别人不来开采就憋得难受。因此他敞开胸怀,招兵买马,哈喝着人们前来享受。然后,出于某一声呼唤,他会突然消失,剩下那些不上不下的人们,并使他们陷入无头无尾的苦苦等待之中。和嘉平这样的人,做一个速战速决的道途朋友,演一场轰轰烈烈的露水爱情,想来大概是最合适的。此刻,在这不长不短的海上旅行中,他也没有停止过自己的浪迹。他几乎可以说是上蹿下跳大喊大叫地一路呼啸在甲板上。他一会儿上顶层,一会儿下底舱,在这样极短时间和有限空间里,结交了一大群三教九流的朋友。他又拚命地说话,白沫翻飞:“妈,底下五等舱有个小孩,生病,

  没药给他一点菜香正气九吧“看那样子,他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那穷孩子算了。他的这种扑心扑肝不知保留为何物的神情,使那生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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