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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幽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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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人的本性与天的本性是一致的。天生万物,而万物都朝不同的方向运化。但是迟早它们会回归于同一个地方。这个宇宙的目标,它的最高目标,就是“无”。“无”的意思就是回归。无是道之体。不仅人,动植物和一切生物都是这个“无”之体的一部分,都是由这个“无”之体所构成的。一切事物与“无”都是一体的。宇宙间再没有第二个东西。实证这一点,不仅是道教的目标,也是佛教的目标。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变化。道教徒和佛教徒寻求的是不变的东西。这就是他们不追名逐利的原因。他们寻求的只是“道”,就是我们生于斯、回归于斯的那个“无”。我们的目标就是要与这个自然的过程融为一体。

问:一个人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标呢?

任:这个事情是分阶段的。成功有多种层次,达到目标是很难的。但是一旦你把这个作为自己的目标,那么你就要不停地走,一步一步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每个人的能力是不同的,但目标是一致的。这个目标就是成仙,回归道之体。只要你修行,最终一定会成功。在佛教里,觉悟是主要目标;在道教里,觉悟是次要的。觉悟后你还要继续修行,直到你逐渐地、非常自然地与道融为一体。如果你此生没有成功,那么你下一辈子还有机会。但是不修行的人就没有机会,他们的生命就此终结了。道教修行就是要修成一个长生不死之身,临终时它会从肉体中分离出来。你可以参观一下老子墓。他成仙的时候,把自己的骨骸留在了那里。我们的目标与他的目标是一样的,就是要与道融为一体。

问:一定要出家吗?

任:重要的是要过一种合乎正道的生活。要做到这一点,不一定非要出家。如果你不持戒,出家没有任何好处。持戒很重要。但是任何人,只要他过着一种合乎正道的生活,都能够做到这一点。这是修行的基础。戒律就是你自己对自己的要求。戒律使修行成为可能。如果你对自己不作要求,修行就会一无所获。

问:现在修行的方式有变化吗?

任:没有,现在的修行方式与老子时候的一样。人没有变,道也没有变。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修定方式,我们的养生方式,仍然是一样的。

问:老子在道教中的地位究竟是怎么样的呢?很多人把他当成一位哲学家,而不是一个宗教的创始人。

任:那是现代的观点。但老子与宗教是不可分的。中国人一直信道,这种信仰促使他们发展出了各种各样的宗教修行方式。你认为老子会口中谈道而不信道或修道吗?他知道,宇宙中的一切都来自于道,离开道是不可能的。那时候还没有一个有组织的宗教,但道是一样的。

第五章 鹤之声

华山,不仅风景优美,而且自古以来就是隐士修行的佳地。在攀登华山寻访隐士的途中,我们经过一块石头,它的正面刻着『鹤之声』三个字。鹤在道教里是变化、超越、洒脱、纯洁和长寿的象征,用它来代表华山是再完美不过的了。可是很显然,这只鹤已经飞走了。

如道教徒所宣称的,道教的历史形态可能起源于终南山西端的楼观台。可是它的史前形式,却远在很早以前,就已在终南山东端的华山上兴盛了。对于道教徒来说,华山的意义甚至要超出史前时期,一直回溯到万物创始的时候。

太初时,混沌分化成阴和阳。阴阳再次分化,成为老阴、老阳和少阴、少阳。这四种力量交互作用,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生命。其中第一个生命就是盘古。盘古一生下来,就拾起一把锤子和一只凿子,用他毕生的精力去开天辟地——也就是如今我们大家居住于其中的这个空间。他不是花了7天,而是花了1。8万年。当他终于倒在地上死去的时候,他的躯体化作了五岳:他的头化作东岳,他的胳膊化作北岳和南岳,他的腹部化作中岳,他的脚化作了西岳。

经过几千年的风化之后,盘古的脚逐渐变得像一朵石头叶子上开出的花,因此早期的中国人把西岳称为“华山”——花山。它开在中国最早的部落文明的中心地带,直到现在,中国人仍然喜欢称自己为“华人”。这一称呼表明了这座山对于他们的祖先曾经有过多么重大的意义。

华山有一股特殊的力量,从而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它的外形在群山中是独一无二的。要攀登它需要巨大的勇气和巨大的欲望——不是肉体的欲望,而是精神的欲望。因为华山是中国最早的精神中心之一,是萨满们来寻梦的地方。黄帝就是这样一位萨满,他爬过几次华山,去与神人们交谈。公元前2600年左右,黄帝乘龙回归仙班,他在尘世间作为中国北方部落联盟首领的权力,传到了白帝的手中。

尽管白帝把他的宫廷远远地建到了黄河冲积平原的东部,但是他的后裔中的一支,还是迁移到了华山附近,而且开始定期祭祀过去在这里的、他们受人尊敬的祖先。在随后的几个世纪中,圣人皇帝尧、舜、禹都曾经游览过华山。《庄子》中记载了公元前2400年左右尧的一次行幸。在这次行幸中,祭祀中心的管理人员(封人)讽劝这位圣人皇帝,不要因为自己为他祈祷多子、多寿、多财而担忧:

始也,我以汝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

——《庄子·天地》第十二

这位管理者——这位华山道人,讽谏尧的地方,叫作“华峰”,就在今日的华阴县城东面大约三公里处。不幸的是,这座过去的祭祀中心的最后一批文物,毁于1958年毛泽东的“大跃进”运动。从那时起,这里又发掘出了新石器时期的遗址,现在这个地方就以新石器时期的遗址而闻名了。另外还有两座祠堂,也销声匿迹了。一座建于周朝初期,在华阴的南面,现在已经变成了华山高中;另外一座则建于汉代早期,本在附近的黄甫谷的入口处,已在几个世纪以前被洪水冲走了。

第四座祠堂、也是最后一座祠堂,建于公元160年左右,就在华阴的东面。它以西岳庙而知名。别人告诉我,它是中国建筑工艺的一座气势宏伟的纪念碑。正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它的主厅里供奉着白帝。4500年前的某个时候,白帝的后人成为华山的守护者。除了很多建筑物之外,院子里还有一片香柏林。据说早在最初的西岳庙修建之前,它们就已经种在这里了。整座庙被一道围墙围住了,不允许外国人入内。过去的几十年中,它一直被当成军营来使用,这大概就是它躲过红卫兵这一劫的原因吧。

此时正是8月中旬,雨季的中间。在西安等天放晴等了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决定抓住一个机会。经过4小时,走了120公里之后,我们看见一条泥泞的山路,向华山延伸而去。在这里,我们能够看见蓝天。

我们把衣服扔在一个廉价旅馆里,动身去探险。经过两排旅游工艺品店的“夹击轰炸”之后,我们进入了玉泉院的主门。玉泉院是一座道观,建于11世纪中期,是为了纪念陈抟而修建的。10世纪的时候,陈抟曾经在这里隐居。他的无极图曾经激发了早期理学家们的灵感,除此而外,他还修习道教禅定,能够连续数月保持一种类似于睡眠的入定状态,并因此而名重一时。道观西面的一座小山洞里,至今还供奉着一尊陈抟卧像。我们只捐了一点点钱,看管大殿的老太太就让我们进去了。我们伸手抚摸着陈抟的石头塑像——自从公元1103年被雕成以后,不知道有多少只手曾经触摸过它,以至于现在它看起来、摸起来都像一块抛过光的黑玉。

附近有一座亭子,是陈抟建在一块石头顶上的。在这块石头前面,陈抟曾经扦插了四棵佛陀出生于其下的那种树的枝条——根据一个道教故事所说,老子回归帝乡以后,又转生为释迦牟尼——现在只剩一棵还孤独地活着。很显然,当年红卫兵们以为他们已经彻底清除了这四棵树,可是眼下它们多瘤的残干上,又冒出了新芽。

就在主殿入口处的外面,一块雕刻着华山图景的石碑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它的中间断开了,但是我们竭尽全力仔细地去研究它,就仿佛我们能够越过保护栏、看透它表面上的浮尘似的。如果这座山真的如图中所绘,那么史蒂芬和我都要减肥了。

在院基的东面,我们又一次在一块石碑前停下来,这块石碑紧挨着另一块石头。这儿是诸多的华佗墓之一。华佗是中国最伟大的医学天才,卒于公元207年,享年97岁。华佗曾经在华山的一个岩洞里生活了很多年。而且他还在这里采集药草——直到今天,华山还因为这些药草而著名:山薑的特殊变种、人参、细辛和菖蒲,等等。采用针灸技术和利用以大麻为基础的麻醉剂来进行外科手术,是华佗诸多成就中的两项。此外,人们还把五禽戏的创建归于他的名下,后来五禽戏奠定了中国武术的基本风格。尽管华佗一再谢绝官职,他还是被迫去给曹操治疗慢性头疼病(曹操在汉代末年篡位)。当他拒绝继续治疗的时候,曹操命人杀死了他,以防华佗向自己的众多敌人泄露他的健康状况。

过了华佗墓,在玉泉院的东墙外,有两座小道观。第一座是十二洞观,大部分云游的道士都在那里挂单。我们经过它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又走了一百米,进入了仙姑观砖木结构的大门里。西安的一位中国朋友曾经告诉我们,这是谢道长居住的地方。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床上支着身体,用一盏热灯烤膝盖,治疗关节炎。他曾经以武功而闻名于世,现在却连走路都有点儿困难了。他的房间里有两张并在一起的木板床,床上吊着一顶蚊帐(其他道士的房间也都是如此布置,他们在床上打坐、学习以及睡觉)。屋里还有两只箱子,装着书和衣服,以及一张桌子、两把折叠椅和一台新彩电(省政府因为他在保护文化方面的贡献而赠送给他的),墙上还有一幅字,上面写着“忍”字。互相介绍之后,我递给谢道长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我们抽烟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他这一生的故事。

谢道长的父母原籍山东,在清朝歉收的年份里,为了找活路而南迁了。他出生于安徽省,在他还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就出家了。经过标准的三年学徒期之后,他来到华山修行。我们会面的时候,他刚好满80岁,已经在华山生活60年了。除了膝盖有点儿关节炎之外,他的身子骨异常硬朗,心清澈得就像久雨后的天空。我向他请教道教方面的问题。

谢:老子说,要修静和不偏不倚。要自然。自然的意思是不强求。当你自然地行事的时候,你就会得到你需要的东西。但是为了了解什么是自然的,你必须修静。作为一个道教中心,很久以来,华山如此出名,就是因为它安静。过去这里有很多隐士,但是现在这座山已经发展了旅游业。宁静不再,隐士也不在了。

问:他们到哪儿去了?

谢:这很难说。隐士们想一个人待着,所以不容易找到他们。他们更喜欢离群索居。他们中一部分人回到了城市。另外一些人搬进了终南山的更深处,那儿还很安静。但是即使你找到他们,他们也可能不愿意跟你说话。他们不喜欢被打扰,而是更愿意坐禅。他们对谈话不感兴趣,可能对你说几句话,然后就把门关上,再也不出来了。

问:但是他们要吃饭呀。他们迟早还是会出来的,不是吗?

谢:那可不一定。有时候他们一天吃一顿,有时候三天吃一顿,有时候一个星期吃一顿。只要他们能够滋养内在的能量,就会活得很好,而不需要食物。他们也许会入定一天、两天,一个星期,甚至几个星期。他们再次出来之前,你可能不得不等上很长时间。

问:他们对教导别人不感兴趣吗?

谢:感兴趣。但是在你能教导别人之前,你必须先自己修行。在你教什么东西以前,你必须先了解它。你不能只靠在书本上看到的话来解释内在的修行。首先你必须搞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

问:如果人们不能跟隐士学道,那么他们可以跟道观里的道士学吗?

谢:你不可能只逛逛道观就能学到东西。你至少要在道观里住上三年,而且要做日常杂务。如果你能够忍受这份艰苦,那么三年后,你就可以请一位道士做你的师父。这是不容易的。你必须头脑清醒、心地纯净。就像我刚才说过的,至少要有三年的体能训练,你的心才会变得足够宁静,才能够理解道。

问:你住在山上的时候,肯定需要山下的一些东西。你是怎么得到它们的呢?

谢:什么东西都靠我们自己背。我岁数小一点儿的时候,经常上下山。现在,游客们有时候会给道士钱,道士就付钱给别人,让他们把东西背上来,这样他们就可以专心修行了。

问:住在这儿的道教徒的数目有很大变化吗?

谢: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山上有四五十位老师父,有两百多道士和道姑,小道士们多得数不清。现在,只有一部分人还待在这儿。

问:他们都怎么啦?

谢:有些人死了。很多人走了。还有很多人还俗了。

问:道观怎么样呢?

谢:道观里挤满了游客。什么都变了。现在旅游局管着道观了。

我问谢道长,我能不能跟仙姑观90岁的老当家行道长谈谈。谢道长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说这不方便。很显然,行道长有问题——但不是健康问题。出去的路上,我们看见了行道长,他正在指点一个千里迢迢从浙江赶来的年轻人,这位年轻人要给道观雕龙和鹤。史蒂芬和我鞠躬为礼,然后离开了。

后来,谢道长与我们在我们的旅馆房间里共进了一顿俭朴的晚餐。他说,对于道教徒来说,道教自身的发展形势不是变得越来越好,而是越来越糟。全中国能够称得上大师的道士和道姑,不超过150人。

2000年前,汉代的历史学家们说,在汉明帝统治期间,全国的人口是5000万左右,而登记在册的道教大师有1300人。换句话来说,当时全国的人口是现在的1/20,而道教大师的数目却是现在的10倍。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悲哀的现状,可是很多中国人现在还把道教称为他们的国教。

回道观的路上,谢道长把当地可以洗热水澡的地方的大门指给我们看。那是一个退伍军人之家,里面住着几百个在中越边境冲突中受伤的士兵。在门口,我们互相道别,谢道长拄着拐杖,蹒跚着,慢慢地走回仙姑观。

后来,当史蒂芬和我在明亮的月光下走回旅馆的时候,我想,不知道谢道长是不是过去的五千年中来到华山的那一长串道士名单上的最后一位。这串名单中有茅濛,他是两千多年前来到华山的。他修炼到长生不死之后,大白天骑在龙背上,消失在云间。他的后人迁移到了东部的沿海省份江苏省,在那里的茅山上,他们建起了中国最著名的道教中心之一。花和风是老朋友了。如果华山的种子能够到达中国东部,那么它们也有可能飘过大洋。

第二天早晨,史蒂芬和我一个多星期以来头一次在阳光中醒来。我们往回走,穿过玉泉院的院子,开始徒步沿着通向顶峰的山谷往上爬。即使在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雨之后,河水还是清澈得像荡起了涟漪的玻璃,没有淤泥的痕迹,只有花岗岩质地的卵石和沙子。萨满们的山水指南书——古老的《山海经》中说,华山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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