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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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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下坡,向海岸走去。这时我们会迎面遇到步行、骑自行车、坐着蹩脚的车子或者坐
着马车上坡的姑娘。她们是这美好一天的花朵。但是她们与田间的花朵又不相像,因为每一
个姑娘都显示出某种特有的东西,这种特有的东西在另一个姑娘身上是没有的。这就使得这
一个姑娘在我们心中激起的欲望,与她的同类在一起,是不能得到满足的。某一个田庄姑娘
赶着自家的乳牛,或者半躺在小车上,某一个小铺掌柜的女儿在散步,某一个衣着华丽的小
姐坐在敞篷四轮马车的折叠式座席上,对面是她的父母。
  我在梅塞格利丝一侧独自散步时,曾怀着幻想,希望有一个村姑经过,我将她拥在自己
的怀里。一天,布洛克告诉我,这种幻想并非是什么与我身外的任何事情都丝毫不相符合的
想入非非。人们路遇的所有姑娘,村姑也好,小姐也好,都随时准备实现同样的幻梦。这一
天,布洛克自然为我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对我来说,改变了生命的价值。可我现在病魔缠
身,从不单独外出,我是注定永远也无法与她们做爱了。一个监狱中或医院中生下的孩子,
长时期以来,一直认为人的机体只能消化干面包和药,当他忽然获悉桃子、梨子、葡萄并不
仅仅是田野的装饰品,而是鲜美、可以消化的食物时。该是多么兴高采烈,欢喜若狂!即使
看守他的狱卒或他的看护不许他去采摘这些美丽的果实,对他来说,世界也显得更加美好,
生活也显得更宽厚了。我就像这个孩子一样。当我们知道,在我们身外,现实与欲望相符,
即使对我们来说,这欲望已无法实现,在我们看来它也更为美好,我们会更加有信心地依傍
着它。我们会怀着更大的快乐想到,假设这种欲望得到了满足,那该是怎样的生活!当然要
做到这一点,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能够暂时从我们的思想中排除那个小小的偶然的特殊的障
碍。正是这个障碍,使我们的这个欲望无法得到满足。自从我知道可以亲吻从身旁经过的美
丽姑娘的双颊那一天开始,我对她们的内心活动就变得十分好奇起来,这个宇宙对我也显得
更有兴味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飞快奔弛。我刚刚来得及看清迎面走来的那个少女。然而
人的美与物的美不一样,我们感到这是一个唯一的少女的美,是意识到了的、有意识的美。
她的个性,她那隐约可见的心灵,她那我不了解的意愿,刚刚在她那并不专注的目光深处—
—转瞬间,这目光成了与为雌蕊准备的花粉完全相仿的神秘物——形成一个大大缩小了的、
而又不完整的小小的形像,我就感到从自己的肉心涌出一种尚为雏形的欲望,模模糊糊,很
小很小,这个欲望就是:在她的思想没有意识到我这个人,我没有妨碍她的欲望向别人奔
去,我没有停驻在她的幻想中,抓住她的心之前,不要让这个姑娘走过去!可是我们的马车
走远了,那美丽的姑娘已经在我们身后。她对我没有产生任何构成一个人的概念,她的明眸
刚刚看到我,就已经把我忘记了。是不是因为我只是对她瞥过一眼,才觉得她如此美貌呢?
很可能。疾病或贫困使我们不能游历某一国度;此生所余时日无多,这时日已经黯然失色;
首先,不可能在一位女子身边停留,很可能也不会再度与她重逢,这一切都顿时赋予她一种
魅力,与上述那个国度,那些时日所具有的魅力相同。这是我们注定要失败的战斗。所以,
如果没有习以为常这个因素的话,对于每时每刻都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也就是所有的人—
—来说,生活会显得十分甜美。其次,在这样的路遇中,一般来说,过路女郎的风韵与很快
交臂而过紧密相关。对我们无法拥有的东西产生欲望,这种欲望导致的想象翻腾起来,不受
上述路遇中完全感受到的现实的限制。尽管夜幕降临,马车飞快奔驰,在乡村,在城市,没
有哪一个女性的身姿,象古代大理石像一般为将我们带走的快速所摧残;也没有哪一个女性
的身姿受到将它吞没的黄昏的摧残。而这黄昏,在每一个路口,从每一家店铺的深处,无不
向我们的心射来美神的箭矢。遗憾更挑起我们的想象力,我们的想象又给那转瞬即逝的、残
缺不全的过路女子添加了许多东西。我们有时真想自忖,在这世界上,美神是否正是添加的
这一部分,而不是别的呢?
  如果我得以下车,得以与这位迎面相遇的女郎交谈,说不定她皮肤有什么毛病会使我幻
想破灭,而从车上,我则没有看清那个毛病(于是,一切要进入她的生活的努力,我都立刻
觉得不可能了。美是一系列的假设。我们已经看到向未知展开的道路,丑一拦住路,便把那
些假设都缩小了)。说不定她只说一句话,微露笑靥,就能给我提供意料不到的启示,数目
字,使我能领会她脸上的表情和她举止的含义,而这一切立刻都会变得平淡无奇。这是可能
的。有一阵,我与一个十分严肃的人在一起,尽管我找出千百个借口要把他甩掉,我都无法
离开。我感到自己一生中遇到的姑娘,从未像那些日子里遇到的女郎那样撩人心弦!第一次
去巴尔贝克以后数年,在巴黎,我与父亲的一位朋友坐马车兜风,夜色朦胧中看见一个女子
匆匆行走。我想一个人就活一辈子,因为得体不得体的原因而丢掉这份幸福,未免太不讲道
理。我于是没有道歉便跳下了车,开始追踪那个素未谋面的女郎。到了十字路口,我被她拉
下两条街。到了第三条街,才又找到她的踪影。最后,在一盏街灯下,我气喘吁吁地与年老
的维尔迪兰太太撞了个满怀。原来是她!这个人,是我到处避之不及的!她又惊又喜,大叫
道:“啊呀,跑着追我,为的是向我问个好,这个可太客气了!”
  这一年,在巴尔贝克,每逢这一类的相遇,我就对外祖母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
我头痛得厉害,最好我一个人步行返回。她们不肯叫我下车。这样,在我准备就近看个仔细
的美好系列上,就又加上了这个美丽的姑娘(比一处古迹还要难找得多,因为她无名无姓,
又是活动的)。不过其中有一个,碰巧又从我眼前经过,当时的情形,我认为是可以如愿以
偿与她结识的。
  那是一个卖牛奶的女郎,她从田庄来,给旅馆送增购的奶油。我想,她也认出了我,而
且她确实也非常专注地望着我,大概这种专注只是由于我对她的专注使她感到惊异而引起。
第二天,我整天上午都休息,弗朗索瓦丝近中午时分来拉开窗帘,她交给我一封信,是人家
留在旅馆里给我的一封信。我在巴尔贝克一人也不认识。我毫不怀疑这信是那个卖牛奶女郎
写的。可惜不是。那只是贝戈特的信。他从这里路过,想看看我,但是得知我在睡觉,就给
我留了这封热情的短笺。开电梯的人给这封信写了一信封,我还以为那是卖牛奶女郎的字迹。
  我失望极了。即使想到能得到贝戈特一函确实更为难得,更是一种恭维,也丝毫不能安
慰我因此信不是卖牛奶女郎所写而感到的失望。比起我只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上
远远瞥见的姑娘们来,就是这个姑娘,我也没有多见几次。一个个看见这些姑娘,又一个个
失去这些姑娘,使我更加烦躁不安,我觉得那些告诫我们节欲的哲学家们确实很明智(万一
他们肯谈到人的欲望的话。因为这是唯一能给人留下焦虑的欲望,适用于未知的意识。设想
哲学肯谈论对财富的欲望,那恐怕太荒谬了)。不过我准备对这种不完全的明智作出判断,
我心想,这些巧遇使我觉得这个世界更美了。这个世界要叫所有的乡间小路上开起既不寻常
又寻常的花朵来,是每日转瞬即逝的珍宝,又是散步中意外的收获。种种偶然的情形可能不
会经常重演,正因为偶然才使我无法受益,这又赋予生活以新的情趣。
  我希望有一天,我更自由,能够在别的路上找到相同的少女。不过,也许我这样希望的
同时,就已经开始歪曲了想生活在一个自认为漂亮的女人身边这种人欲望所具有的纯个人性
质。我认为能够人为地使这种欲望产生,仅从这一点来说,我已经暗暗承认这种欲望的虚幻
了。
  那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带我们去克拉克维尔,她对我们说过的、爬满常春藤的教
堂就在这里。这教堂建在一个小丘上,俯瞰着中世纪的小桥。我的外祖母以为让我一个人参
观这一古迹我一定会很开心,就向她的女友建议,她们到糕点铺去尝尝点心。这铺子就在广
场上,看得清清楚楚,金色的门面古色古香,犹如一件非常古老的文物的另一部分。我们约
定,我随后去那里与她们会齐。她们将我留在一片绿荫前。在这里,要认出一所教堂来,一
定要花些力气,才能叫我更确切抓住教堂的概念。确实,当人们以本国语译成外国语或外国
语译成本国语的形式强制学生将句子的意义从他们熟悉的形式中剥离出来的时候,往往他们
会更具体地抓住句子的意思。与此相同,平时,当我站在叫人一见了就辨认得出来的钟楼面
前时,我不大需要教堂的概念。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时时借助于这个概率才不至于忘掉这
里,这个茂密的常春藤拱腹便是彩色的尖顶大玻璃窗,那里绿叶隆起,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廓
柱的突起部分。这时,微风吹过,好似一抹阳光,颤抖而荡漾的伴流穿过会动的大门,那大
门便也颤动起来。叶子如汹涌的波涛,一个挤着一个。花草组成的正面,震颤着,将波澜壮
阔的、受到抚慰的、渐渐消失的巨柱统统卷走。
  我离开教堂时,在古老的小桥前看见村中的一些少女。大概因为那天是星期日,她们精
心梳妆打扮,站在那里,与过路的小伙子搭话。有一个个子很高的姑娘,半坐在桥沿上,双
腿悬空,面前有一小缸,里面全是鱼,很可能是她刚刚钓上来的。她穿得没有别的姑娘好,
但是似乎有某种权势高出她们一头,因为她们跟她说话,她几乎不理不睬。她的表情更严
肃,更有意志力。她肤色深棕,双目柔和,但对周围的一切均投以鄙夷的眼光,鼻子小小,
形状优雅而可爱。我的目光落在她的皮肤上,也可以勉强相信我的双唇是跟随我的目光的。
但是,我要触及的,并不仅仅是她的躯体,还有活在她躯体中的心。而与心接触只有一种方
法,那就是引起她的注意;只有一种进入的方法,那就是在她心中唤起一个想法。
  这个美丽的钓鱼女郎,她那内心似乎仍对我关闭着。就在我根据折射的迹象瞥见我自己
的影象在她那目光的镜子里飞快地反射出来以后,我仍然怀疑,我是否已经进入她的内心。
这折射的迹象对我十分陌生,似乎我进入一条牝鹿的视野。我的双唇从她的双唇上得到快
感,这对我还不够,我还要给她的双唇以快感。同样,我希望进入她内心的,在那里停驻的
对我的想法,不仅仅给我带来她的注意,而且还有她的钦佩,她的欲望,要迫使她记住我,
直到我能与她重见那一天。
  我只有一小会时间。我已经感到姑娘们见我如此呆立在那里,已开始笑起来了。我口袋
里有五个法郎。我掏出这五个法郎来。为了使她听我说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把这个硬币
在她眼前放了一会,然后才向这个美丽的姑娘解释我委托她办的事:
  “看来你象是本地人,”我对钓鱼女郎说,“你能热心帮我跑一趟吗?必须到一个点心
铺子门口去,据说这店铺在一个广场上,可我不知道在哪,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我。再等一
下!为了不致混淆,你就问这是不是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马车。此外,你要看
清楚,这辆马车有两匹马。”
  我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些,以便她对我产生很深的印象。当我道出“侯爵夫人”和“两匹
马”这几个字以后,突然感到极大的平静。我感觉到钓鱼女郎会记得我,想与她重逢的欲望
也伴随着对于再不能与她重逢的恐惧在消散而部分地消散。我似乎觉得刚才已经用肉眼看不
见的嘴唇触及了她的内心,而且我很讨她的欢喜。这样强占她的精神,这种非物质性的占
有,也与占有肉体一样,使她去掉一些神秘感
  我们下坡,朝于迪迈尼尔驶去。骤然间,我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幸福。自贡布雷以来,我
并不常常有这种幸福感,这与马丹维尔的钟楼赋予我的幸福颇相类似。但是这一次,这幸福
感是不完全的。在我们所循的驴背形马路缩进去的地方,我刚刚隐约看见了三株树木,大概
是一条林荫道的入口,构成了我并非第一次见到的图案。我无法辨认出这几株树木是从哪里
独立出来的,但是我感到从前对这个地点很熟悉。因此,我的头脑在某一遥远的年代与当前
的时刻之间跌跌撞撞,巴尔贝克的周围摇曳不定,我自问是否整个这一次散步就是一场幻
觉,是否巴尔贝克是只有我想像中才去过的地方,是否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小说中的
一个人物,而这三株老树,是否就是从你正在阅读的书籍上面抬起双眼来时重新找到的现
实。它向你描绘出一个环境,人们最后会以为自己确实置身于这个环境之中了。
  我凝望着这三株树,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的头脑感觉到它们掩盖着某种东西,我的
头脑抓不住,就像有些物件放得太远,我们伸直了胳膊,手指头也只能碰着那物件的封套,
而一点没抓住那物件一样。这时,我们稍事休息,再使一个猛劲伸出胳膊去,极力达到更远
的地方。但是对我来说,要让我的思想能这样集中起来,使一个猛劲,我必须独自一个人才
行。就象我离开父母到盖尔芒特一侧去散步那样。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能够躲开!
  可能我那么做就好了。我辨认出了这种快乐,确实,它要求某种就思维而进行思维活
动。与这种活动相比,使你放弃这种活动的那种慵懒舒适看来就很平庸了。这种快乐,其对
象只能预感到,我要自己为自己去创造。我只感受过难得的几次,但是每一次我似乎都觉
得,这中间发生的事情无关紧要,只要赖之以这每一件事实,我都可以开始一次真正的生活。
  有一会,我将手放在眼前,为的是能够闭上眼睛,而又不要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
察觉。我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然后从我用更大的力气集中起来的思想中,向三株树的方
向再往前一跃,或者更正确地说,往我内心的方向一跃。在这个方向的尽头,我在内心看见
那三株树。我重又感到在那树后还是那个熟悉而又模糊的物件,而我无法拉到自己身边来。
随着马车的前进,我看见这三株树都在靠近。从前,在什么地方,我曾经注视过这三株树
呢?在贡布雷周围,没有哪一个地方有这样开始的一条林荫道。三株树使我忆起的名胜,在
有一年我与外祖母一起去洗矿泉浴的德国乡间,也没有位置。是否应该相信,它们来自我生
活中已经那样遥远的年代,以至于其四周的景色已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抹掉,就象在重读一部
作品时突然被某几页深深感动,自认为从未读过这几页一样,这几株老树也突然从我幼时那
本被遗忘的书中单独游离出来了呢?难道不是正相反,它们只属于梦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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