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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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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出戏里的古典味要浓得多。”
  ①法文复数的赫斯珀里得斯是希腊神话人物阿特拉斯(天的托持者)的三个女儿。
  ②埃雷克塞伊翁是希腊雅典古卫城上的寺殿,上有著名的女像柱。
  ③凯拉米科斯,雅典城古区,该区墓园中有好几座公元前四世纪的墓碑,其中有赫盖索
方碑,碑上一女奴向女主人献珠宝盒。

  贝戈特曾在一本书中对这些古老的雕像进行著名的朝谒,因此,他此刻的话在我听来清
楚明了,使我更有理由对拉贝玛的演技感兴趣。我努力回忆,回忆我所记得的她平举手臂的
场面,我还一面想:“这就是奥林匹斯的赫斯珀里得斯,这就是雅典古卫城中美丽祈祷者雕
像的一位姐妹,这就是高贵艺术。”然而,要想使拉贝玛的姿势被这些思想所美化,贝戈特
本该在演出以前向我提供思想。如果那样的话,当女演员的姿势确确实实出现在我眼前时
(也就是说,当正在进行的事物仍然具有全部真实性时,)我就可以从中提取古雕塑的概
念。而现在,对于这出戏中的拉贝玛,我所保留的只是无法再更改的回忆,它是一个单薄的
图像,缺乏现在时所具有的深度,无法被人挖掘,无法向人提供新东西。我们无法对这个图
像追加新解释,因为这种解释得不到客观现实的核对和认可。斯万夫人为了加入谈话,便问
我希尔贝特是否让我读了贝戈特论《菲德尔》的文章。“我有一个十分淘气的女儿。”她补
充说。贝戈特谦虚地一笑,辩解说那篇文章没什么价值。
  “哪里的话,这本小册子,妙极了!妙极了!”斯万夫人说,以显示自己是好主妇,让
人相信她读过这本书,她不但喜欢恭维贝戈特,还喜欢赞扬他的某些作品,启发他。她的确
以自己想象不到的方式给他以启发。总之,斯万夫人沙龙的高雅气氛与贝戈特作品的某个侧
面,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对今天的老人来说,它们可以互作注解。
  我随兴所致地谈了谈观感,贝戈特并不同意,但任我讲下去。我告诉他我喜欢菲德尔举
起手臂时的绿色灯光。“啊!布景师听您这样说会很高兴的,他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我要
把您的看法告诉他,他为这个灯光设计正十分自豪呢。至于我嘛,说实话,我不大喜欢这种
灯光,它使一切都蒙在海蓝色的雾气之中,小菲德尔站在那里就像水族馆缸底上的珊瑚枝。
您会说这可以突出戏的宇宙性,确实如此。不过,如果剧情发生在海神的宫殿,那么,这种
布景就更合适了。是的,当然,我知道这出戏里有海神的报复。不,我并不要求人们仅仅想
到波尔罗亚尔,但是,拉辛讲的毕竟不是海神的爱情呀。话说回来。这是我朋友的主意,效
果强烈,而且归根到底,相当漂亮。总之,您喜欢它,您理解它,对吧,我们对这一点的想
法从根本上是一致的,他的主意有点荒诞,对吧,但毕竟别出心裁。”当贝戈特的意见与我
相反时,他决不象德·诺布瓦先生所可能做的那样,使我无言以对,沉默不语,但这并不是
说贝戈特不如大使有见解,恰恰相反。强大的思想往往使反驳者也从其中获得力量。这思想
本身就是思想的永恒价值的一部分,它攀附、嫁接在它所驳斥的人的精神上,而后者利用某
些毗邻的思想夺回少许优势,从而对最初的思想进行补充和修正,因此,最后结论可以算是
两位争论者的共同作品。只有那些严格说来不算思想的思想,那些毫无根基、在对手的精神
中找不到任何支撑点,任何毗邻关系的思想,才会使对手无言以对,因为他面对的是纯粹的
空虚。德·诺布瓦先生的论点(关于艺术)是无法反驳的,因为它是空幻的。
  既然贝戈特不排斥我的不同看法,我便告诉他德·诺布瓦先生曾对我嗤之以鼻。“这是
个头脑简单的老头,”他说,“他啄您几下是因为他总以为面前是松糕或墨鱼。”斯万问我
道:“怎么,您认识诺布瓦?”“啊,他像雨点一样令人厌烦,”他妻子插嘴说,她十分信
赖贝戈特的判断力,而且也可能害怕德·诺布瓦先生在我们面前说她的坏话,“饭后我想和
他谈谈,可是,不知是由于年龄还是由于消化问题,他显得很迟钝,我看早该给他注射兴奋
剂!”贝戈特接着她说:“对,没错,他往往不得不保持沉默,以免不到散场就把他储存
的、将衬衣前胸和白背心撑得鼓鼓的蠢话说光了。”“我看贝戈特和我妻子未免太苛刻,”
斯万说,他在家中充当通情达理的角色,“当然,诺布瓦不会引起您很大兴趣,但是从另一
个角度来看(斯万喜欢收集‘生活’中的美),他这个人相当古怪,是个古怪的情人,”他
等希尔贝特确实听不见时才接着说,“他曾在罗马任秘书,那时他在巴黎有位情妇,他爱得
发疯,千方百计每星期回来两次,仅仅和她呆上两小时。那女人既美丽又聪明,不过现在已
经是老太太了。这期间他又有过许多情妇。要是我呆在罗马,而我爱的女人住在巴黎,那我
准会发疯。对于神经质的人来说,他们必须屈尊‘下爱’(老百姓的说法),因为这样一
来,他们所爱的女人就会考虑利害关系而迁就他们。”斯万突然发现我可以将这句格言应用
于他和奥黛特的关系,便对我十分反感,因为,即使当优秀人物似乎和你一同翱翔于生活之
上时,他们身上的自尊心仍然气度狭窄。斯万仅仅在不安的眼神中流露了这种反感,嘴上什
么也没说。这毫不奇怪。据说(这种说法是捏造的,但其内容每日在巴黎生活中重复)拉辛
对路易十六提到斯卡隆①时,这位世上最强大的国王当晚没有对诗人说什么,然而第二天拉
辛便失宠了。
  ①斯卡隆(1610—1660),法国作家,他死后,路易十四秘密与他的遗孀结婚。

  理论要求得到充分的表述,因此,斯万在这片刻的不快并擦拭镜片以后,对思想进行补
充,而在我后来的回忆中,他这番话仿佛是预先警告,只是我当时毫无察觉罢了。他说:
“然而,这种爱情的危险在于:女人的屈服可以暂时缓和男人的嫉妒,但同时也使这种嫉妒
更为苛刻。男人甚至会使情妇像囚犯一样生活:无论白天黑夜都在灯光监视之下以防逃跑。
  而且这往往以悲剧告终。”
  我又回到德·诺布瓦话题上。“您可别相信他,他好讲人坏话。”斯万夫人说,那口气
似乎说明德·诺布瓦先生讲过她的坏话,因为斯万用责备的眼光瞧着她,仿佛不要她往下讲。
  希尔贝特已经两次被催促去更衣,准备出门,但她一直呆在那里听我们谈话。她坐在母
亲和父亲之间,而且撒娇地靠在父亲肩上。乍一看来,她和斯万夫人毫不相似,斯万夫人是
褐色头发,而少女是红色头发,金色皮肤。但是片刻以后,你会在希尔贝特身上认出她母亲
的面貌——例如被那位无形的、为好几代人捉刀的雕刻师所准确无误地猛然削直的鼻子——
表情和动作。如果拿另一种艺术作比喻,可以说她是斯万夫人的画像,但并不十分相似,画
家出于对色彩的一时爱好,仿佛让斯万夫人在摆姿势时半装扮成赴“化装”宴会的威尼斯女
人。不仅假发是金黄色的,一切深色元素都从她的身体上被排除了,而肉体既已脱去了褐色
网纱,便显得更为赤裸,它仅仅被内心太阳所发射的光线所覆盖,因此,这种化装不仅是表
面的,它已嵌入肉身。希尔贝特仿佛是神话传奇动物或是装扮的神话人物。她那橙黄色的皮
肤来自父亲,大自然当初在创造她时,似乎只需考虑如何一片一片地重现斯万夫人,而全部
材料均来自斯万先生的皮肤。大自然将皮肤使用得完美无缺,好比木匠师傅想方设法让木材
的纹理节疤露出来。在希尔贝特的面孔上,在那个维妙维肖的奥黛特的鼻子旁边,隆起的皮
肤一丝不苟地重现了斯万先生那两颗美人痣。坐在斯万夫人旁边的是她的新品种,就好比在
紫丁香花旁边的是白丁香花。但是不能认为在这两种相似之间有一条绝对清晰的分界线。有
时,当希尔贝特微笑时,我们看见她那张酷似母亲的面孔上有着酷似父亲的椭圆形双颊,老
天爷似乎有意将它们放在一起,以考察这种混合的效果。椭圆形越来越清晰,像胚胎一样逐
渐成形,它斜着延伸膨胀鼓起,片刻以后又消失。希尔贝特的目光中有父亲的和善坦率的眼
神。她给我那个玛瑙弹子并且说:“拿着作为我们友情的纪念吧!”这时我看到这种眼神。
可是,如果你对希尔贝特提问题,问她干了什么事,那么,你就会在这同一双眼睛中感到窘
迫、犹豫、躲闪、忧愁,而那正是昔日奥黛特的眼神——斯万问她曾去什么地方而她撒谎。
这种谎言当初曾使他这位情人伤心绝望,而如今他是位谨慎的丈夫,他不追究谎言,而是立
刻改变话题。在香榭丽舍大街,我常常在希尔贝特身上看见这种眼神而深感不安,而在大多
数情况下,我的不安毫无根据,因为她身上的这种眼神——至少就它而言——只是来自她母
亲的纯粹生理性的遗迹,没有任何含义。当希尔贝特上完课,或者当她不得不回家做功课
时,她的瞳孔闪动,就像奥黛特昔日害怕让人知道她白天曾接待情人或者急于去幽会时的眼
神一样。就这样,我看见斯万先生和夫人的两种天性在这位梅吕西娜①的身体上波动、回
涌、此起彼落。
  ①梅吕西娜,中世纪传奇中的人物,被罚每星期六变为半蛇半女。

  谁都知道,一个孩子可以既像父亲又像母亲,但是他所继承的优点和缺点在配搭上却甚
为奇特,以致父亲或母亲身上那似乎无法分开的两个优点,到了孩子身上只剩下一个,而且
还伴之以双亲中另一位身上的缺点,而且此一缺点与彼一优点看上去有如水火互不相容。精
神优点伴之以无法相容的生理缺点,这甚至是子女与父母相似的一个规律。在两姐妹中,一
位将像父亲一样仪表堂堂,但同时也像母亲一样才智平庸,另一位充满了来自父亲的智慧,
但却套上母亲的外壳,母亲的大鼻子、干瘪的胸部,甚至声音,都好比是天赋抛弃了原先的
优美外表而另换上的衣服。因此,两姐妹中任何一位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她最像父亲或母
亲。希尔贝特是独生女,但至少有两个希尔贝特。父亲和母亲的两种特性不仅仅在她身上杂
交,而且还争夺她,不过这样说不够确切,使人误以为有第三个希尔贝特以此争夺为苦,其
实不然,希尔贝特轮流地是这一个她或者是那一个她,而在同时间里她只能是其中的一个,
也就是说,当她是不好的希尔贝特时,她也不会痛苦,既然那个好希尔贝特暂时隐退,又怎
能看见这种堕落呢?因此,两个希尔贝特中那个不好的希尔贝特便可以放心大胆地从事格调
不高的娱乐。当另一个希尔贝特用父亲的胸襟说话时,她目光远大,你很乐于和她一道从事
美好而有益的事业,你这样对她说,可是,当你们即将签约时,她母亲的气质又占了上风,
回答你的是它,于是你失望、气馁,几乎困惑不解、仿佛面前是另一个人,因为此时此刻的
希尔贝特正在怡然自得地发表平庸的思想,并伴之以狡猾的冷笑。有时,这两个希尔贝特相
距万里,以致你不得不自问(虽属徒劳)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才使她完全翻脸。她曾要求和
你约会,但她没有来,事后也没有道歉,而且,不论是什么原因使她改变主意,她事后的表
现判若两人,以致你以为自己被相似的外表所欺骗(如同《孪生兄弟》①的主要情节),你
面前这个人并非当初如此热切要求和你见面的人。她有时表示愠怒,这说明她于心有愧又不
愿意解释。
  ①古罗马喜剧作家普劳图斯的剧作。

  “好了,快去吧,不然我们又得等你了。”母亲对她说。
  “在亲爱的爸爸身边有多舒服呀,我还想呆一会儿。”希尔贝特回答说,一面将头钻在
父亲的胳膊下,父亲用手指温柔地抚摸她那头金发。
  斯万属于这种男人,他们长期生活在爱情幻想中,他们曾给予许多女人舒适的条件,使
她们更为幸福,但却未得到她们任何感激或温情的表示,可是,他们认为在子女身上有一种
与姓名嵌镶在一起的感情,这感情将使他们虽死犹生。当夏尔·斯万不再存在时,斯万小
组,或者娘家姓斯万的某某夫人仍然存在,而且仍然爱着她死去的父亲。甚至爱得过分,斯
万这样想,因为他回答希尔贝特说:“你是个好女儿。”声音激动不安——当我们想到将
来,在我们死后某人会继续深深爱我们,此刻我们便感到不安。斯万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
便加入我们关于拉贝玛的谈话。他采用一种超脱的、感到厌倦的语调,仿佛想与他说的话保
持一定距离。他提醒我注意女演员对奥侬娜说:“你早就知道!”时的声调是多么巧妙,多
么惊人的准确。他说得有理。这个声调至少具有明确易懂的涵义,它完全可以满足我那寻找
赞赏拉贝玛的确切论据的愿望,然而,正因为它一目了然,它无法满足我的愿望。如此巧妙
的声调,伴之以如此明确的意图和含义。它本身便可以独立存在,任何一位聪明的女演员都
能学会它。这当然是高招,但是任何人在充分设想以后便能占有它。当然,拉贝玛的功劳在
于发现了它,但是此处能用“发现”一词吗?既然就它而言,发现与接受并无区别,既然从
本质上讲它并不来自你的天性,既然旁人完全能够复制它!
  “天呀,您的在场使谈话升级了!”斯万对我说,仿佛向贝戈特表示歉意。斯万在盖尔
芒特社交圈中养成了把大艺术家当作好友接待的习惯,只注意请他们品尝他们所喜欢的茶,
请他们玩游戏,或者,如果在乡下,请他们从事他们所喜爱的运动。“看来我们确实在谈论
艺术了。”斯万又说。“这挺好嘛,我喜欢这样。”斯万夫人说,一面用感激的眼光看我,
她也许出于好心,也许由于仍然像往日一样对智力性谈话感兴趣。后来,贝戈特便和别人,
特别是和希尔贝特交谈去了。我已经对他谈出了全部感想,而且毫无拘束(连我自己也吃
惊),因为多年以来(在无数孤独和阅读的时刻,贝戈特似乎成为我身上最好的一部分),
在与他的关系中,我已经习惯于诚恳、坦率、信任,所以,他不像初次谈话的人那样使我胆
怯。然而,出于同样的理由,我担心自己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为我所假定的他对我思
想的藐视不是自今日始,而是从久远的过去,从我在贡布雷花园中最初阅读他作品的时候就
开始了。我也许应该提醒自己,既然我一方面对贝戈特的作品大为赞赏,另一方面又在剧院
中感到莫名其妙的失望,而且都同样的真诚,同样的身不由已,那么,这两种驱使我的本能
运动相互之间不应有很大区别,而是遵循同一规律;我在贝戈特书中所喜爱的思想不可能与
我的失望(我无力说明这种失望)毫不相干,或者绝对对立,因为我的智力是一个整体,而
且也许世上只存在唯一一种智力,每个人不过是它的参与者,每个人从自己具有个别性的身
体深处向它投以目光,就好比在剧场中,每个人有自己的座位,但舞台却只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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