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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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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小斯万已经不再同父辈的故旧世交们来往了,而且我们
并不觉得斯万这个姓有多显赫,所以我的长辈们接待他简直象接待微服察访的贵人,完全不
知道这位客人的真实地位,等于老实正派的旅店老板,无意中留宿了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盗,
应该说不知者不罪。我的长辈们哪里想得到他们接待的这位斯万先生其实是跑马总会里数一
数二的阔绰的会员,巴黎伯爵和高卢公爵所宠信的密友,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中的一位大红
人呢?
  我们对斯万在交际场中的豪华生涯一无所知,显然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守口如瓶、性格矜
持,但还有部分原因是由于当时的布尔乔亚对整个社会抱有一种印度种姓式的观念,总以为
社会是由封闭的种姓阶层组成的,一个人自呱呱坠地那天起,就永远属于他父母所在的阶
层,除掉某些偶然情况外——譬如在某个行业中出人头地,或者同门第不相当的家庭联姻,
此外再没有别的途径能跻身到高一等的阶层中去。斯万老先生是证券经纪人,小斯万注定一
辈子属于那个贫富由收入决定的阶层,钉是钉铆是铆,就跟划分纳税等级一样分明。只要知
道他父亲跟什么人交往,就可判断他同什么人交往,以及跟什么人交往才算地位相当。倘若
他自己另结新交,那只能算作少不更事,他们家的老世交们,例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对
此都能宽宏地视而不见,尤其是他在父亲死后,仍忠心耿耿地来看望我们,我们更应不予计
较。但是,有充分理由肯定,他若在大街上遇到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他决不会当着我们的
面同他们打招呼的。如果有人硬要给他一个同他的个人情况相符的社会商数,那么,在地位
同他父亲相当的其他经纪人的子弟当中,他的这个商数肯定是偏低的,因为他不讲排场,而
且对古董和油画“着迷”之极。他如今住在一幢老房子里,家里堆满他收藏的宝贝。我的外
祖母总想去参观参观,不过那座房子位于奥尔良滨河街,我的姨祖母认为住在那个地段有失
身分。“您是行家吗?我这么问是为您好,因为您有可能弄到些商人转手的次货。”姨祖母
曾这么对他说过;她也确实认为斯万是个草包,没有什么高明之处,甚至在智力方面也平平
庸庸,这种人在交谈中往往对正经的话题避而不谈,却在琐细的小枝小节上精确到令人乏味
的程度,不仅提到菜谱时他不厌其详,而且同我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议论艺术问题时,他也同
样不知趣。她们要他谈谈见解,讲讲他认为某一幅画好在哪里,他居然闭口不谈,简直不顾
礼节。要么——如果可能的话——他就提供一大堆具体细节,诸如这幅画由哪家博物馆收藏
的,作于哪一年,等等。通常,他只是每次不重复地说段故事,来给我们解闷;不外乎他最
近又跟谁遇到了什么事儿,他倒是总选择我们认识的有关人物,比如,贡布雷的药房老板,
我们家的厨娘或车夫。不用说,那些故事逗得我的姨祖母笑出声来,但是,她弄不清是什么
引她发笑的,是因为斯万总在那些故事中当尴尬角色呢,还是他的故事讲得俏皮:“您真算
得上一位典型人物了,斯万先生!”我们家唯独姨祖母有点俗气,所以每当有人提到斯万,
她都不惮费神地要提醒不谙内情的人,说斯万本来可以在奥斯曼大街或者歌剧院大街弄到一
套住宅的,他是斯万老先生的儿子,父亲起码给他留下四五百万的家当,可是他偏偏乖张任
性。我的姨祖母认为,一个人乖张任性,在别人眼里一定显得非常滑稽,所以有一回——那
是正月初一,在巴黎,斯万先生送她一包冰糖栗子,当时不少人在场,姨祖母不失时机地问
斯万道:“哎!斯万先生,您还住在酒库附近吗?您就是为了一旦去里昂不至于误了火车钟
点吗?”说着,她从夹鼻眼镜的上面,用眼角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客人。
  但是,倘若有人把下面的实情告诉我的姨祖母,她会更感到出奇的:这位斯万先生,作
为斯万老先生的儿子,完全“有资格”受到“上层资产阶级的淑女名媛们”的款待(这类特
权斯万似乎有意让女士们作主),巴黎最德高望重的公证人或法律事务代理人都可以出具担
保,但是他却悄悄地过着另外的生活。在巴黎的时候,他说是要回家睡觉去,但一旦离开了
我们的家,出门之后才走几步,便折到另外的方向,上别的经纪人或者合股人所不能光顾的
沙龙里去玩。这种事情,我的姨祖母倘若知道,准会觉得非同小可,异乎寻常的程度相当于
一位学识渊博的妇女同阿里斯泰①交情颇深,后来听说这位阿里斯泰同她促膝谈心之后,接
着就钻进了忒提斯②管辖的汪洋王国,深入到凡人的肉眼所无法看透的海中洞府,而且据维
吉尔③描述,他在那里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或者,简单点说,象一幅异乎寻常的画,这倒更
容易使我的姨祖母产生联想,因为,在贡布雷,我们的点心盘子上就有那样的画,阿里巴巴
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当阿里巴巴一旦发觉周围已无人在场时,他会钻进珠宝辉映的山洞里
去,谁也想不到洞里竟有那么多耀眼的宝贝。
  ①阿里斯泰: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教会人们养蜂的神仙。
  ②忒提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海神。
  ③维吉尔(公元前70年—19年):拉丁诗人。有关阿里斯泰的描述,见于他的诗作《农事诗》。
  有一天——那时我们住在巴黎——他在晚饭后来看我们,他为自己穿了一身夜礼服而连
连致歉。他走了之后,弗朗索瓦丝说,据车夫透露,他方才是同一位王妃“共进晚餐”的。
“对,”我的姨祖母继续织着毛线,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耸耸肩膀,不动声色地挖苦说:
“同一位身分不明的王妃。”
  所以,我的姨祖母对他相当不客气。她认为,我们请他来作客,是给他面子;夏天,他
每回来我们家,总提着一筐自己园子里出产的桃子和覆盆子,而且他每次从意大利旅行回
来,总要送给我好几张美术名作的照片;这些,我的姨祖母认为都是理所当然的。
  遇到要大摆筵席的日子,偏偏手头又没有制作风味酱汁或凤梨色拉的配方,我的姨祖母
就托他想办法弄,但又不请他来赴宴;她居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反而认为他还不够
体面,不宜请他在招待首次光临的贵客的席面上作陪。如果谈话的内容涉及到法兰西王室的
几位亲王,我的姨祖母就对斯万说:“这几位大贵人,您跟我一样,咱们都永远高攀不上,
还是不谈算了,您说是不是?”她哪里知道,也许当时斯万的口袋里偏巧正装着一封从特威
克汉姆①寄来的信呢。赶上哪天晚上,我外祖母的妹妹表演唱歌,我的姨祖母就吩咐斯万推
钢琴、翻琴谱,把这么一位斯斯文文的人支使得团团转,她那种不知深浅的粗放做法,就象
是不识货的孩子,拿着古董当不值钱的东西玩,根本不知道爱惜。当时在俱乐部会员中那样
赫赫有名的斯万,同我的姨祖母心目中所创造出来的斯万,说不定有天壤之别。晚上,在贡
布雷的小花园中,铃铛怯怯地响过丁冬两声之后,我的姨祖母便用她所知道的有关斯万家的
一切陈年掌故,来充实她所创造的那个默默无闻、毫无主见的人物,并使他生动起来,于是
他在黑暗的背影中清晰地显现,我的外祖母则紧跟在他的后面。他只要一开口,我们就认出
他是谁。但是,即使从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来看,我们谁都不能构成在人人眼
中都一样的物质的整体,总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的社会人格,其实是别人的思想创
造出来的。甚至例如被我们称之为“看望熟人。那样简单的行为,就部分而言,也具有智力
的性质。我们用我们所掌握的有关他的一切概念,来充实我们所见到的这个人的音容笑貌。
我们的心目中有关他的全貌,不用说大部分包含了上述的概念。最终,那些概念使他的面颊
丰满起来,而且贴切地勾画出他鼻梁的轮廓,进而把音量区分得那样纤毫不差,好似音量只
是一层透明的外罩,我们每次看到这张脸庞,听到这种声音,我们就又遇上那些概念,并听
从那些概念。也许,我的姨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们在勾画斯万的形象时,由于无知而删略
了他在社交场中所具备的许多特点,而在别人看来,他的眉宇间充满了一股风流倜傥的英俊
气息,只是这股潇洒之气,遇到他的鹰钩鼻,就象遇到了天然屏障那样驻足留连;但是,他
们也能在斯万那张失去了魅力的脸盘上,在那片空荡荡的、开阔的眉宇间,在那双已经贬值
的眼睛的深处,堆积起半是记忆半是遗忘、模糊而亲切的残迹,那是我们在乡居期间与芳邻
每周一次共进晚餐之后,在牌桌边或花园里一起度过的闲暇时光所留下的残迹。我们的朋友
的体态外貌,于是象有关他的父母的记忆一样,变得十分充实,当年的斯万成了一位完整
的、生动的人。今天,当我在回忆中由我后来认识得相当准确的斯万,进而联想到早年的斯
万,我简直好象是离开了一个人,去接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那早年的斯万的身上,我
发现了我少年时代的可爱的错误,而且早年的斯万同后来的斯万相似之处很少,倒是更象我
当年所认识的其他人,似乎人的一生无非同博物馆一样,其中同一个时代的肖像都具有一种
家庭特征,一种相同的色调——早年的斯万,整日闲暇,散发出大栗树、覆盆果和蒿草叶的
芳香。
  ①特威克汉姆:伦敦西南郊的一个住宅区,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后,不少流亡英国
的法王室贵族侨居在那里。
  然而,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有事去求一位她以前在圣心教堂认识的太太帮忙(由于我们的
门第观念,我的外祖母后来不愿意再同她来往了,尽管她们彼此都觉得很相投),出名的望
族布永伯爵家的女儿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对我的外祖母说:“我想您同斯万先生很熟吧?
他是家的侄儿洛姆亲王家的好朋友。”
  那天我的外祖母回家时心情很兴奋。她对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劝她租一套房间住住的
那幢门前有悦目园景的大楼赞不绝口,对在大楼院子里开铺子揽活儿的织补匠父女俩尤其满
意。她有一条裙子在楼梯上挂破了,求织补匠修补。她说织补匠的女儿简直象颗珍珠,而那
位父亲则是她生平所见到的最高雅、最无可挑剔的人,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高雅同社会
地位绝对无关。她最赏识织补匠的答话,她跟我的妈妈说:“塞维尼①都说不到那样高雅得
体!”相反,当她说到她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的那位侯爵夫人的侄子时,她的评语却
是:“啊,我的孩子,那人太平庸了!”
  ①塞维尼(1626—1696):法国女作家,有《书简集》传世,文笔清丽,感情细腻,措辞委婉典雅。
  至于侯爵夫人关于斯万的那席话,其效果非但不能抬高斯万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的身
价,反倒使侯爵夫人降低了身分。我们根据外祖母的信仰,在给予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评价
中,为她定下一项义务:她不得做出违背身分的事情;而她居然认识斯万其人,甚至允许自
己的侄子同他交往,这是有失体统的行为。“什么!她认识斯万?你不是说她同麦克——马
洪元帅还沾点亲吗,她怎么能这样?”我的长辈们对于斯万的社交活动抱有的这种看法,后
来更因他同声名狼藉的社交圈内的一位女子结婚而得到进一步的确定。那女子差不多是交际
花一类的人物,斯万倒从没有打算把她介绍给我们认识。结婚之后他依然单独来我们家作
客,只是来得不那么勤了。我的长辈们认为,仅就那位女子的地位而论,便足以推想斯万通
常在什么圈子里鬼混;他们对那个圈子的内情并不知晓,但估计斯万是在那里遇到她的,后
来又同她结婚。
  但是,有一次我的外祖父从报上得知斯万先生是某某公爵家星期午餐席上忠实的常客。
那位公爵的父亲和叔叔都是路易-菲利浦当政时显赫的国务要员。外祖父一向对小道消息很
有兴趣,因为那些细枝末节能使他的思想潜入莫莱、巴斯基埃公爵和布洛伊公爵等人的私生
活中去。他得知斯万同那些国务要员的熟人经常来往,不免喜出望外。我的姨祖母却相反,
她对那条新闻的解释于斯万极为不利;凡是在自己出身的“种姓”之外,在自己的社会“阶
层”之外另行选择交往对象的人,在她的心目中都等于乱了尊卑的名分,是很讨厌的。她认
为,这是贸然放弃长辈们辛苦建立的实惠;有远见的家长们总为自己的儿孙体面地奠定下亲
朋关系的基石,让他们日后坐享同牢靠的人亲密交往的成果,岂可轻率地掷置不顾(我的姨
祖母甚至不再接见我们家的一位公证人朋友的儿子,因为他同一位亲王家的小姐结了婚,我
的姨祖母认为,等于就此由受人尊敬的公证人儿子的身分,下降到据说有时会受到后妃们青
睐的冒险家、贴身侍从或马夫之流的卑贱地位)。我的外祖父本打算在第二天晚上乘斯万来
吃晚饭的时候,向他打听那几位要人的情况,因为我们新近发现原来他们都是他的朋友。姨
祖母狠狠地批评了他的这种打算。另外,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这是两位虽具备外祖母的高
尚品性却不具备她那份聪明才智的老小姐——也毫不含糊地宣称,姐夫居然有兴致涉及这类
无聊的话题,她们万万不能苟同。她们都是洁身自好的人,而且正因为如此,所以决不能对
飞短流长的闲话感兴趣;即使具有历史意义的传闻,她们也从不过问;一般地说,凡是同审
美与操行无直接关系的话题,她们从不答腔。对于直接或间接涉及到世俗生活的一切谈论,
她们打心眼儿里不感兴趣。只要饭桌上出现轻薄的谈吐,或者仅仅是实惠的话题,而两位老
小姐又无法把话题引回到她们所热衷的内容上来,她们就干脆暂停听觉器官的接受功能,让
它处于开始衰竭的境地。那时,如果我的外祖父必须引起两位小姨的注意,就得求助精神病
医生对付精神分散的患者所采用的物理刺激法:用刀刃连击玻璃杯的同时,大喝一声并狠狠
瞪上一眼。精神病大夫往往在日常交往中也使用这类粗暴的方法来对付身心完全健康的人,
也许是由于职业养成的习惯,也许他们把人们都看作有点疯病。
  老太太们也有兴高采烈的时候,譬如说,斯万来我们家吃晚饭的前一天,亲自给她们送
来一箱阿斯蒂出产的葡萄酒。我的姨祖母拿着一份登有“柯罗画展”消息的《费加罗报》,
在一件展品名字的旁边,注上了“夏尔·斯万先生所藏”这几个字样。姨祖母说:“你们看
到没有?斯万居然露脸,名字登在《费加罗报》上!”
  “我早就跟你说过,他是很有鉴赏力的,”外祖母说。
  “你当然了,”姨祖母接过话来说,“你的看法总跟我们不一样。”她知道我的外祖母
的看法从来跟她不一致,至于我们会不会赞成她,她并没有十分把握,所以她有意硬拉上我
们一起来反对外祖母。她竭力想用自己的见解把我们统统纳入反对外祖母的阵营。但是我们
偏偏谁都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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