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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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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给她打个招呼就会给她带来什么灾难。”
我外叔祖父劝斯万过些日子再去看奥黛特,她只会因此而更加爱他,又劝奥黛特,斯万
爱在哪儿跟她见面,就让他在哪儿跟她见面。几天以后,奥黛特对斯万说,她大失所望,原
来我外叔祖父跟所有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不久前想对她强行非礼。斯万一听就要去找我
外叔祖父算帐,奥黛特把他劝阻了,可是当他碰见我外叔祖父时还是拒绝跟他握手。斯万原
希望,假如他能再次看到我外叔祖父,跟他私下谈谈,弄清他跟她当年在尼斯时的生活有关
的一些流言蜚语,因此就更加后悔跟我外叔祖父阿道夫闹了不和。我外叔祖父当年是常在尼
斯过冬的。斯万心想:他也许正是在那里认识奥黛特的。有人在他面前漏了点话锋,是关于
某个人的,这个人可能曾经是奥黛特的情人,这就使得斯万大为震惊。有些事情,在他知道
以前,听起来可能觉得再可怕也不过,再难以置信也不过,一旦知道了,就永远跟他的愁思
结上不解之缘,他承认它们,而且不再能相信它们没有存在过。只不过每一件事情都把他对
他情妇的看法作出一点修正,从此难以改变。有一阵子,他都认为,以前他没有料到奥黛特
会那么轻佻,现在她的轻佻却几乎尽人皆知,而当她在巴登和尼斯度过的几个月当中,她的
风流是出了名的。他想跟几个绔袴子弟接近接近,向他们打听打听;可他们知道他认识奥黛
特;而且他自己也担心这会使他们重新念叨她,又来缠她。直到那时之前,一切与巴登或者
尼斯这两个五方杂处的城市生活有关的事情在他心目中比什么都无聊乏味,可忽然听说奥黛
特从前曾经在这两个游乐城市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之后,他却怎么也闹不清那仅仅是为了满足
她对金钱的需要呢(现在有了他,这个问题就不再存在了),还是只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这
可还会出现的)。现在他带着无能为力、莫名其妙的强烈的不安心情,俯身下视吞没了“七
年任期”①最初几年的那个无底洞,在那些年代中,人们在尼斯的英国人大道上过冬,在巴
登的椴树荫下度夏,而他却觉得这些年月是个虽然痛苦然而辉煌的深渊——诗人是会这样说
的:他会把当年蔚蓝海岸报纸上的琐闻回顾一番,只要它们能帮助他对奥黛特的微笑或者眼
神——依然还是如此善良朴实——有所了解,他会比他作为美学家,为了深入理解波堤切利
的《春》、《美丽的伐娜》、《维纳斯的诞生》而研究十五世纪佛罗伦萨的资料时还要热
心。他时常一言不发地瞧着她,陷入沉思之中;这时她就对他说:“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不久前,他还把她看成是个很好的人,跟他认识的最好的女人一样的一个女人,现在却想她
是一个由情人供养的女人;与此相反,有时他先看到的是跟那些专门吃喝玩乐的绔袴子弟,
跟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们厮混在一起的奥黛特·德·克雷西,然后他又看到了这张表情
如此温和的脸,想到了如此善良的性格。他心想:“就算尼斯所有的人都认得奥黛
特·德·克雷西吧,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别人编出来的;”他心想那种传说
就算是确有其事吧,也是外在于奥黛特的东西,并不象怙恶不悛的本性那样是内在的东西;
终于被勾引干了坏事的那个人,那是一个长着一对漂亮的眼睛,有着一颗对别人的痛苦充满
怜悯之情的心,还有一个他曾搂在怀里,任意摆弄的顺从的身子的女人;假如他能使自己成
为她须臾不可缺的人的话,有朝一日他就可以把她整个身心完全占有。她现在就在那里,时
有倦容,脸上这会儿倒显不出她在全神贯注于折磨着斯万,又叫人捉摸不透的那些事情;她
用双手把头发往后一掠,额头和脸面都显得更宽了一些;就在这时候,一个平淡无奇的念
头,一个善良的情感突然象一道金光一样从她眼里迸发出来,任何人在休息或沉思一阵以后
都会这样的。象笼罩着云霞的灰色田野在日落时分突然开朗一样,她的脸也顿时露出喜色。
奥黛特这时的内心生活,她憧憬的那个未来,斯万是但愿能够与她共享的;看来这没有受到
任何倒霉的骚动的影响。这样的时刻是越来越难得出现了,可每次出现都不无裨益。斯万通
过他的记忆,把这些断片连缀起来,删去两次之间的间隔时间,铸就一个善良的、宁静的奥
黛特的金像;为了这个奥黛特,他后来作出了牺牲,这是另一个奥黛特所没有得到的(我们
在这部作品的第二卷里将要谈到)。这样的时刻可真是难得了,连见她面的机会都不多了!
就是他们晚间的约会,她也总要到最后一分钟才说出她能不能答应,因为她认为他反正总是
有空而她得拿准了除他以外没有别人提出要来才行。她总推说她得等待一个对她至关重要的
回音,而即使当她派人叫斯万来了,晚间的聚会也已开始,只要有朋友请奥黛特陪他们上剧
场或者去吃夜宵,她也总是不胜雀跃,匆匆忙忙地着装。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每一个
动作都加快斯万离开她,并使她一溜烟地跑开的那个时刻到来;等到衣服穿好,她最后一次
把聚精会神、熠熠生辉的目光投向镜子,在嘴唇上抹点口红,在前额上做个发髻,然后叫人
把那件缀了金流苏的天蓝色晚大氅拿来。斯万满面愁容,她都无法抑制她的不耐烦的心情,
说道:“我一直陪你陪到最后一分钟,敢情你就是这样来谢我!我想我对你够好的了。下次
我可再也不那么傻了!”有时他冒着惹她生气的危险,决心要弄明白她上哪儿去,他甚至幻
想跟福什维尔结盟,心想也许他能为他提供情况。再说,当他知道她是跟哪些人在一起度过
晚间时,那就不大可能会在他所有的朋友当中找不到知道(哪怕是间接地知道)她是跟哪个
男人出去,同时探得某些情况的人。当他给某个朋友写信,请他设法弄清某一点时,他就如
释重负,不必再向自己一提再提那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而把四出打听之劳卸却给别人。其
实当斯万多了解一点情况的时候,他也并不就舒坦些。知道一件事情并不等于阻止一件事情
发生,不过我们所知道的事情,我们总可以把它们掌握住,虽不是掌握在手中,至少是掌握
在脑子里,在那里,我们就可以任意予以支配,这种情况给了我们一个幻觉,仿佛对它们能
有所为。每当德·夏吕斯先生跟奥黛特在一起的时候,斯万就高兴。他知道,在德·夏吕斯
先生和她之间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而德·夏吕斯先生之所以跟她一起出去,那是出于他
对斯万的友情,他也会把奥黛特干了些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有时她斩钉截铁地告诉斯
万,说她某一晚没有可能跟他会面,看她那样子是非出去不可的,斯万就想尽办法让德·夏
吕斯先生腾出时间来陪她。到了第二天,他不好意思向德·夏吕斯先生提很多问题,只是假
装没有太听明白他的回答,硬要他再说一遍,在每句答话后他感到越来越宽慰,因为他知道
奥黛特一晚参加的都是无伤大雅的游乐。
“小梅梅,我可不太明白你们不是一出她家就奔格雷凡蜡人馆的。你们先上别的地
方去了。没有?哪!那就怪了!小梅梅,您真把我逗死了。她接着又上‘黑猫’,真是个怪
念头,这主意是她出的吗?不?是您。那就怪了。这倒果然不是个坏主意,她在那里准有许
多熟人?不?她跟谁也没有讲话?这就神了。你们俩就这么着呆在那里?周围一个人也没
有?这景象我倒能想象得出来。您真好,我的小梅梅,我真喜欢您。”斯万感到松了一口
气。他有时心不在焉地跟一些不知道他跟她那档子事的朋友聊天,偶尔听到象“我昨天看见
德·克雷西夫人来着,跟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这样的句子;这样的句子马上就在斯万的心
里化为固态,硬化成为水垢,划破他的心,从此不再离开,而象“她谁也不认识,跟谁也没
有讲话”这样的语句在他心里又是流动得何等顺利,何等润滑,何等通畅,又是何等易于吸
收!不过再过一会儿,他又心想,奥黛特大概觉得他挺乏味,不然怎样宁愿去找那样的乐趣
也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呢?那些乐趣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固然使他安了心,却也使他痛苦,仿
佛是被人出卖了似的。
①指麦克——马洪担任总统的七年期间(1873—1879)。
即使他无法知道她上哪儿去了,这也足以使他心中的焦虑平静下来;对这种焦虑,奥黛
特的在场,在她身边的温馨之感是唯一的特效药(这种特效药久而久之加重了病痛,然而至
少暂时可以镇一镇痛);只要奥黛特同意他呆在她家里等她回来,也就够了;在这宁静的等
待的时刻里,另外一些由于某种魅力、某种魔法而在他心目中显得与众不同的时刻会来与之
交融在一起。可是她却不同意,他只好回自己家去,在路上强制自己考虑种种方案,不去想
奥黛特,甚至在宽衣的时候也在咀嚼着欢快的想法;他满怀明天能看到什么杰作的希望上了
床熄了灯;可是一等他为了准备睡觉而中止对自己感情的控制(这种自我控制早已习惯成自
然,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了),他就感到身上一阵寒战,不由得哽咽起来。他也不想问个为
什么,擦擦眼睛,含笑对自己说:“敢情好,我都得了神经病了!”然后他还是不禁怀着极
度的厌倦想到明天还得重新开始设法打听奥黛特到底干了些什么,设法运用一切影响,力求
跟她见面。这种无休无止、毫无变化、毫无结果的活动,对他来说是一种如此严酷的必需,
以至有一天,当他看到腹部长了一个肿块的时候,他都为这也许是个致命的肿瘤而高兴万
分,心想从此就可以不必再做任何事情,听凭这疾病的支配,成为它手中玩弄的对象一直到
那为时已经不远的末日。在这个时期,他虽然没有明确承认,却时常但愿死期早临,而这与
其是为了摆脱这深刻的痛苦,倒不如说是为了摆脱他所作的努力的单调乏味。
然而他还是希望能活到他不再爱她的时候,那时她就没有任何理由向他撒谎,他也就终
于可以知道那天他在下午去看她的时候,她是否正和福什维尔睡觉。时常在一连几天当中,
对她爱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怀疑使他不再向自己提出那跟福什维尔有关的这个问题,把这问题
几乎看得是无关紧要,这就象是老毛病呈现出新的形式,仿佛使得我们暂时摆脱了旧的病
状。甚至也有些日子,他不为任何怀疑所苦,自以为已经痊愈,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
时,他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样的痛苦,而这种感觉在头天白天仿佛已经在各种不同的印象的
急流中冲淡了。其实这个痛苦的位置并没有转移,正是这个剧烈的痛苦把斯万弄醒了。
每天萦绕在他脑际的这些如此重大的事情(他见多识广,知道那些事情无非是寻欢作乐
罢了),奥黛特却从不提供任何情况,他也不能经久不息地老在想象,想着想看脑子也就空
转了;这时他用手指揉揉疲乏的眼睑,就好象是擦擦夹鼻眼镜的镜片一样,然后彻底停止思
想。在这一片茫茫之上却不时浮现出一些事情,隐隐约约地通过奥黛特而与她的一些远亲或
者昔日的朋友有关,这些人她时常提起,说是由于接待他们而不能见他的;在斯万心目中,
这些人似乎构成奥黛特的生活的固定的、不可或缺的框架。由于她不时对他说起“我跟我的
女友上跑马场的日子”时的特殊声调,所以当他有病,他想到“奥黛特也许会到我家来”
时,忽然想起那天正好就是那个日子,他就心想:“啊!不行,这就不必请她来了,我怎么
早没有想到,今天是她跟女友上跑马场的日子。还是等待时机提点能办得到的事情吧;提出
一些不能被接受,肯定要遭回绝的事情,会有什么好处?”落到奥黛特头上而斯万不得不依
从的那个上跑马场去的义务,在他看来不仅是不可抗拒,而且它的必要性仿佛使得所有跟它
直接间接有关的事情都成为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了。如果有人在街上跟奥黛特打了招呼,引起
他的妒意;如果她回答这个人的问题时把这位陌生人跟她对他常谈的两三样重要义务连系起
来,譬如她说:“这位先生那天跟陪我上跑马场的那个朋友坐在同一个包厢”时,这个解释
就消除了斯万的怀疑,认为奥黛特那位女友除了奥黛特以外还邀了别的客人是不可避免的事
情,却从来也没想这些客人是怎么样的人,而且即使想了也是想不出来的。啊!他是多么想
认识把奥黛特带到跑马场去的那位女友,多么希望她也能把他带去!他是多么愿意把他所有
的亲友来换一个能常见着奥黛特的人,哪怕她是一个修指甲的也好,是个店员也好!他愿为
她们花费比为王后们还要多的钱。她们身上也体现了奥黛特的一部分生活,难道这不正是对
他的痛苦的镇痛剂吗?要是能在那些由于兴趣一致或者由于同样纯朴的天性而跟奥黛特保持
友好往来的小人物家中愉快地度日,那该多好!他是多么希望能从此搬到奥黛特从不带他去
的那所虽然肮脏然而值得羡慕的房子的六楼长住,他情愿在那里假装是那个歇手不干的小女
裁缝的情人,从此每天都能接待奥黛特来访!在这些平民区里,生活虽然简朴贫困,然而甘
美、宁静而幸福,他真愿意永远住下去!
还有时候,她在碰到斯万以后又有一个他所不认识的男人向她走来,这时他可以在奥黛
特的脸上看到那天他去看她而福什维尔也在场时她脸上那种愁容。不过这种情况是罕见的,
因为在不管有什么事情要做也不管旁人的闲言碎语而跟他会面的日子里,奥黛特主导的情绪
是自信和泰然自若:想当年她刚认识他的时候,无论是在他身边还是不在他身边而给他写信
的时候,她总是那么怯生生的(“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这么厉害,连字都写不了了”——
她至少是这样说的,而且这种感情总有一点是真的,才有夸大的基础)。那时候她是喜欢斯
万的。我们颤抖,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所爱的人。当我们的幸福不再掌握在他们手里的
时候,我们对他们就能泰然处之,就能从容自如,就能无所畏惧。当她现在跟他说话,给他
写信的时候,他就不再用那些制造他是属于她的那种幻想的字眼,不再在谈到他的时候拼命
找机会用“我的”等字样,例如什么“您是我的一切,这是我们的友谊的香水,我把它留
下”诸如此类的话;她也不再跟他谈起什么前途,谈起什么死亡,说得好象他们不但同命
运,还将要同生死似的。想当年,他无论说什么,她总是赞赏地答道:“您,您这个人就是
跟常人不一样嘛”;她瞧着他那稍微有点秃顶的长脑袋(那些知道斯万的成就的人们心想:
“要说漂亮,他算不上漂亮,可是要说帅,你瞧他那头发,那单片眼镜,那微笑!”),急
于要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而不是力求当上他的情妇,她说:“我要是能知道这脑袋瓜里想的
是什么,那该多好!”现在啊,不管斯万说什么,她答话时总有时带点气恼,有时则显出一
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啊,你这个人总是跟别人不一样!”现在她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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