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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4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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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特点。在欣赏变成白发隐士的勒格朗丹时,我恍然大悟,可以说我怀着动物学家般满意的
心情,在他扁平的脸颊上发现他年轻的外甥莱奥诺尔·德·康布尔梅的面颊结构,外甥的模
样看上去其实一点都不象舅舅。在这第一个共同特点上我又增添了第二个,我在莱奥诺
尔·德·康布尔梅身上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接看又是几点。它们全都不是我平日在他年轻的
综合体上看到的,就这样我很快便获得了他的一幅更为真实,更为深刻的漫画象,而且活脱
地象他。现在,倒是他的舅父反而象是出于好玩装扮成老头的小康布尔梅,实际上有朝一日
他真会变成这样的老头,所以他已不尽然是过去的年轻人所变来的,而且还是今日的年轻人
将要变成的模样,这一点十分有力地给予我时间的感觉。
当即使青春已逝,至少还余留秀色的容貌从女子身上消失后,她们也曾寻求是否能用现
剩的面容构成一个新人。她们移动自己脸上即便不是重心、至少也是透视中心的位置,围绕
这个中心按另一种特色组成面部轮廓,从五十岁开始她们具有另一种丰韵,好似有人到了晚
年还改行更业,或者象一块不能再生产葡萄而种上甜菜的土地。就在这新的容颜上焕发出又
一次青春。唯有绝色或奇丑无比的女子不适于这种变化。前者如大理石已最终地雕琢定型,
我们没有办法改变大理石,她们会象雕塑一般碎为细片、香消玉殒。后者,脸上有些畸变的
女子倒比美女人略胜一筹。首先,只有她们才能一下子就被我们认出来,我们知道全巴黎再
也找不到长成这模样的嘴巴了,就在这次我已谁都认不出来的聚会上,那张嘴巴使我认出了
她们。其次,她们看上去似乎并不见老。衰老是某种属于人类所有的东西,她们是怪物,仿
佛不会比鲸有更大的“变化”。
有些男子女士似乎并没有衰老,他们的身材还是那么苗条,他们的脸相还是那么年轻。
然而,如果我们为了好同他们说话与那张皮肤光滑、轮廓细腻的脸凑得近近的,这时它就会
原形毕露,就象把一片腐殖土、一滴水或一滴血放在显微镜下以后所出现的情况那样。这
时,我会在我原来以为光滑洁净的皮肤上看到许许多多脂肪斑,令人恶心。脸部线条也经不
起这么放大了细看。鼻梁线近看是断了的,变得成了圆形,同面颊一样受到脂肪性圆斑的侵
蚀。两眼近看时可见它们陷进肿起的眼囊里,破坏了目前的面容和我们以为辨认出来了的从
前的面容之间的相象之处。因此,对这些客人而言,他们远看年轻,他们的年龄随着脸庞的
放大和使用不同距离的镜头进行观察的可能性而递增。它依然取决于旁观者,他需要站好观
察那些脸面的位置,需要运用那种用于远看、象眼镜商为老视患者选择的镜片那样能缩小物
体的目光进行观察。对这些脸面而言,衰老犹如纤毛虫在水滴中的存在,在观察者看来,它
与其说是由年岁的累进,不如说是由刻度等级的递增带来的。
妇女们竭力希望保住与她们的魅力中最富有个性的东西的联系,然而,构成她们面貌的
新物质却不再与之适应①。想到在一张脸的山丘起伏中完成如此彻底的革命之前流逝的那几
个时期,看到沿着鼻梁出现了何等程度的侵蚀,在脸颊的边沿形成何等厚实的冲积层,用它
们不透明的耐热块垒围起整个脸部,我们害怕了。
①而那些金发舞女,戴上白色的假发套以后,往往不只是把她们从前并不认识的公
爵夫人的友谊据为己有。然而,由于她们以前除了跳舞什么都不干,艺术也便把她们改动成
优雅的化身,并且就象十七世纪的名妇淑媛出家修道成风,她们居住的套房则挂满立体派的
绘画作品,一位立体派画家只为她们作画,而她们也只是为他而生活。——作者注。
有些妇女无疑还是很可以辨认的,相貌几乎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她们仿佛就是为了适当
地与节气协调一致才戴上了灰色头发,这是她们秋季的饰物。但是对另外一些女人,同样也
是对某些男人来说,变化是那么彻头彻尾,身份已无法查明——例如在我们记忆中的一个皮
肤黝黑、生活放荡的人和我们眼前的这个老修道士之间——以致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令人想
到的东西竟至比演员的演技、仍以弗雷戈里为代表的某些绝妙的哑剧演技令人想到的还多。
当老妇人明白赋予她魅力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忧郁的淡淡一笑已不可能再辐射到衰老敷贴在她
脸上的石膏面模上的时候,她真想大哭一场。接着,她蓦然丧失取悦于人的勇气,觉得比较
聪明的办法还是降心相从,她把它用作戏剧面具,以博取一笑。然而,几乎所有的妇女都在
努力不懈地向年龄作斗争,把她们容颜的宝鉴伸向夕阳般离去的娟娟风致,极想保住那最后
的几抹余晖。为了做到这一点,有些妇女力求使面容平整,扩大白色的表面,放弃使用遭受
威胁的动人的酒窝和已失去一半魅力的淘气的嫣然一笑。至于另有一些女人,当她们发觉花
容月貌已最终地消殒,并且不得不象演员借助朗诵艺术补偿嗓音的损失那样,借用表情来抵
挡一阵的时候,她们便死抱住噘嘴、憨态、迷惘的眼神、有时还有浅浅一笑不放,这种笑由
于肌肉已不再听话、不能相配合,使她们看上去却似在哭泣。
况且,即使是在只出现了轻微变化,如胡髭白了等等的男子的身上,我们感到,这种变
化也不能肯定就是物质的,那就象在我们与他们之间隔着有色雾障,使他们的面部外表发生
变化的彩绘玻璃,尤其是在玻璃里搀入了能使图象模糊不清的材料,这种玻璃说明,它使我
们得以看到的“与实物一般大小的”形象实际上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这种距离,当
然,不同于空间距离,但是,我们感到,他们,从另一头,仿佛从大海的彼岸,他们也很难
认出我们,就象我们认不出他们一样,也许只有福什维尔夫人,身子里仿佛注射了某种液体
或石蜡,既使她的皮肤鼓了起来,又使她变化不得,看上去就象以前的一只鸡婆,被永久地
“制成了标本”。
我们从人们还会是老样子没变的概念出发会觉得他们老了。然而,一旦作为我们出发点
的概念是他们老了,当我们重逢的时候,我们就不会觉得他们的情况如此不妙了。对奥黛特
来说,事情还不止于此;人们一旦知道她的年龄便会预期这是个老婆子了,可她的外貌却象
是对时间法则的一个挑战,比镭的贮存对自然法则的挑战更显得神奇,如果说一开始我没有
认出她来,那倒不是她变了,而是因为她没有变化。一个小时以来,我了解到时间会在人们
身上添加什么新的东西,以及如果想按我从前认识的那个样子认出他们,应该从他们身上去
掉些什么东西。现在,我就在急急进行着这种计算。我在原来的奥黛特身上添加流逝的岁月
数,我得到的结果不可能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这恰恰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与从前的那个
十分相象,脂粉和染料起了多大的作用呢?她看上去就象是一八七八年博览会(她肯定曾是
当时那个博览会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观,尤其是如果当时她已有了今天这么大的年龄的话),
机动胖娃娃有点蓬松的发髻下一张永远惊讶的玩具娃娃脸,平直的金发上压一顶也是扁平的
草帽,她是到一场年终歌舞汇演上来演播她的一八七八年博览会的歌曲,然而是由一位不老
的徐娘为代表的一八七八年的博览会。
在我们身旁还过去一位布朗热时代之前的部长,现在他又重新从政。他一边走一边远远
地向妇女们投去抖抖颤颤的微笑。然而,就象被禁锢在无数过去的锁链之中,就象被一只无
形的手拨动的小小的幽灵,他的个头矮了,内涵发生了变化,看上去象是用浮石雕琢的他本
人的缩小象。这位在圣日耳曼区得到善遇的原议长曾是刑事诉究的对象,为上流社会和平民
所不齿。然而,幸亏组成上流社会和平民的个人有所更新,以及在继续存在的个人心中,好
恶、甚至记忆也都有所更新,他这件事已经没人知道,他得到了赞誉。可见,并不存在多大
的、我们不能轻松地熬过去的屈辱,因为我们知道,几年以后,我们被埋葬的错误将成为一
种看不见的尘埃,尘埃上将有笑容可掬的和平在微笑,开满大自然的鲜花。暂时沾上污点的
个人,通过时间的平衡作用,被固定在两个新的社会阶层之间,这两个阶层的人们对他将只
有尊重和钦佩,他尽可懒洋洋地躺在他们上头。只是这项工作须由时间来完成。而在他遇到
麻烦的时候,什么也不能给予他安慰,当初他走上囚车的时候,对面的那位年轻的送奶女就
听到朝他挥舞拳头的人群骂他“贪官污吏”,她不会从时间的角度看待事物,不知道晨报顶
礼膜拜的人们还曾有过被贬得一文不值的时候,她不知道此时快进大牢的那个人也许由于想
到了她才不会说那些能低三下四、赢取同情的话语。有一天,这个人将得到新闻界的颂扬。
被公爵夫人们奉为上宾。时间同样也使家庭争执变成遥远的事情。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
那里人们看到一对伉俪,这夫妻俩有两位叔伯辈亲人现在已经过世,生前闹得互相打嘴巴还
嫌不过瘾,这一个为了进一步羞辱那一个,把自己的看门人和膳食总管作为决斗证人派到对
方那里去,认为请上流社会的人出面太抬举了他。然而这些罗嗦事沉睡在三十年前的报纸
里,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而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客厅就象这样鲜花满堂、灯火辉煌、
健忘得象一座平静的坟墓。时间不仅在那里化解旧时人物,使干戈有可能化为玉帛,还在那
里建立起了新的组合。
我们回头再来看看那个政界要人,尽管他的体质与他在民众中表现出来的道德观念一样
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一句话,尽管他自出任议长之后已过去了那么多年,他还是又当上了新
内阁的成员,内阁总理给了他一个部长的官职。这有点儿象那些剧院经理,总还是相信他们
从前的女朋友,让她出来担任角色,尽管她退隐已久,他们仍然认为她比年轻姑娘们更能细
腻地扮演好这个角色,况且他们知道她眼下经济状况欠佳。而她,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却能
向观众展现出她几乎完好无损的才气,以及生命在继续,嗣后令人感到惊诧,竟能看到生命
在死亡前几天的这种继续。
德·福什维尔夫人的情况则相反,那是何等样的奇迹,甚至用越活越年轻这句话都不足
以说明问题,而应说她带着胭脂红,带着雀斑二度开花。她甚至于可被看作一八七八年博览
会的化身,即使放在今天的花木展览上,她也堪称珍品和尤物。此外,对我而言,她并不象
在说:“我是一八七八年博览会,”倒象是说:“我是一八九二年的槐树路。”仿佛她仍然
走在那条路上。况且,恰恰因为她没什么变化,竟至她不大象在生活着。她看起来象一朵只
开花不结籽的玫瑰。我向她问好,她在我脸上寻找了一阵子我的名字,好象学生想在考官脸
上寻找他本该更容易地在自己脑子里找到的答案。我自报家门,当即,似乎就因为这具有咒
语魔力的姓氏,我失去了无疑是年龄赋予的野草莓树或袋鼠的外表。她认出了我,开始用她
那十分特别的嗓门对我说话,那些曾在小剧院为她鼓掌捧场的人,当他们收到梦寐以求的邀
请,与她“去城里”共进午餐的时候,在整个谈话中,他们因为她的每句话里重又听到这个
嗓音而神魂颠倒了。这嗓音还是那么娓娓动听,无谓地热情洋溢,还带点英国腔。然而,和
她那双似是从遥远的海岸边望着我的眼睛一样,她的声音还显得凄凉、几近哀怨,象《奥德
赛》里死者的呼唤。奥黛特真可以再登台演出。我恭维她年轻。她对我说:“您真好,
mydear①,谢谢,”而由于她哪怕是一番真情实意,都难免带着为她所以为的优雅风度而忧
郁的神情,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多谢,多谢。”而我,过去就为了能看上她一眼,从
那么远的地方赶去森林公园,第一次在她家听到她吐出口的词句乐得如闻天籁,我现在竟觉
得在她身边度过的每一分钟都没完没了地难熬,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我一边
离去,一边想到希尔贝特说的“您把我当成我的母亲了”,这句话不仅千真万确,而且,它
只会使当女儿的感到愉快。
①英语:我亲爱的。
况且,并不只是在这个女儿身上才出现至今在她脸上还看不出来的遗传外貌,就象藏匿
在一粒种子内的那些部分,我们还难以揣测它们有朝一日破壳而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就
这样,母亲的鹰钩鼻要到这个或那个女儿年近半百时才在她脸上表现出来,改变迄今尚笔挺
的完美的鼻子形状。在另一个、银行家的女儿身上,那女花匠般红扑扑的脸色变成红棕色、
铜色、带上她父亲摆弄很多的黄金的色泽。有些人甚至到最后变得象他们居住的地段,在他
们身上带有如拱廊街、林园大道、香榭丽舍大街的映象类的东西。然而,他们首先再现的还
是他们父母的外貌轮廓。
唉,她不会总是这副样子的。不到三年以后,我在希尔贝特主持的一次晚会上又见到了
她,她还没成个老糊涂,只是有些衰弱,变得已经不会用固定不动的面具掩饰自己的思想
(说思想已言过其实)、自己的感受,她晃着脑袋,闭着嘴唇,每感觉到些什么便摇动肩
膀,象个醉汉、孩子,或者象有些一旦灵感上来便在人群中构思起来,他一边挽着一位感到
诧异的夫人走向餐桌,一边皱眉蹙额,噘起嘴巴。福什维尔夫人的那些感觉——除了其中之
一正是使她身临这次聚会的对她爱女的慈母之心,为女儿能组织起这么一次热闹的晚会所感
到的自豪,对自己已不能有所作为的哀怨也冲不掉的当母亲的自豪——她的那些感觉并不愉
快,它们只是在指挥一场防守,孩子般胆小怕事的防守,经久不懈地抵御人们横加到她头上
的凌辱。人们就听到这样的话:“不知道福什维尔夫人还能不能认出我来,也许我还得请人
帮我介绍一下。”“啊!这您倒是大可不必的,”答话的人扯直嗓门嚷嚷,并不考虑(或者
并不担心)希尔贝特的母亲听得一清二楚:“认出来也没什么意思。还想她能给您带来什么
乐趣!让她靠边儿呆着吧。再说她也有点儿老糊涂了。”福什维尔夫人用她那双美丽不减当
年的眼睛朝那二位出言不逊的客人瞟去,接着马上又收回这道目光,唯恐有失礼之处,然
而,这种无礼冒犯毕竟使她心烦意乱,她压抑下微弱无力的怒火,只见她摇着头,胸脯一起
一伏,她朝另一个同样也不大礼貌的来客投去一瞥,并不感到大惊小怪。其实,几天以来她
一直感到自己的身体很不舒服,她曾隐晦地暗示她女儿希望推迟举行这次聚会,可她女儿反
对。福什维尔夫人并不因此就不喜欢这次聚会,每进来一位公爵夫人,对新府邸的众口赞誉
之词,都使她的心洋溢着欢乐,而当德·萨布朗侯爵夫人到来的时候,这位当时最高社会阶
层都那么难以请到的贵妇能亲临使福什维尔夫人感到自己是个有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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