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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4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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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结蒂,是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有着阳刚的全部梦想,这种梦想在必要时可用粗暴的行为
加以证实,他内心还有一种我们看不到的彩色装饰,他用这种方式来发出彩色装饰的某些映
象,有正义的十字,有封建的酷刑,都用他那中世纪的想象来加以装饰。每当他来到时,他
就带着同样的感情对絮比安说:“今晚至少不会有警报,因为我从这里看到自己被这种天火
煅烧,就象索多姆的居民那样。”他装作害怕哥达式轰炸机,并不是因为他对这种飞机有丝
毫的害怕,而是为了等警报一响,就能以此为借口冲到地下铁道的防空洞里,希望在里面得
到在黑暗中摩肩接踵的某种乐趣,并带有中世纪的地道和inpace①的模糊梦想。总之,他
被人用链子系住和挨打的欲望,以丑陋的形式表露出一种诗意的梦想,这种梦想同其他人去
威尼斯或供养舞蹈女演员的欲望一样富有诗意。德·夏吕斯先生非常希望这种梦想能使自己
产生真实的错觉,所以絮比安只得卖掉四十三号房间中的木床,并用一张更适合链条捆绑的
铁床来代替。
①拉丁文,意思是:修道院中监禁终身禁锢者的地牢。
当我回到家里时,军号声终于响了。消防队员的声音受到一个男孩的议论。我看到弗朗
索瓦丝正和管家一起从地窖里出来。她以为我已经死了。她对我说,圣卢来过,一面表示抱
歉,一面想看看他上午来看我时是否把他的十字军功章掉在这儿。因为他刚发现自己的十字
军功章丢了,而他第二天上午要回部队,所以想碰碰运气,看看是否在我这儿。他和弗朗索
瓦丝到处都找遍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弗朗索瓦丝认为他可能是在来看我之前丢失的,因
为据他说,她感到她可以发誓,她在看到他时他没有戴十字军功章。这点她弄错了。这就是
证词和回忆的价值!不过,这并不十分重要。圣卢既受到军官们的器重,又受到士兵们的爱
戴,所以这件事很容易得到解决。另外,我见他们谈论他时热情不高,就立即感到,圣卢给
弗朗索瓦丝和管家留下的印象不大好。也许是因为管家的儿子和弗朗索瓦丝的侄子作了一切
努力,以便远离火线去做没有危险的工作,而圣卢却成功地作出相反的努力,以便去冒生命
的危险。但是,弗朗索瓦丝和管家根据自己的判断,却不能相信这点。他们相信的是,有钱
人总是躲在安全的地方。另外,即使他们知道罗贝尔英勇的真实情况,也不会受到感动。他
没有说“德国佬”,而是对他们赞扬德国人的勇敢,他也没有把我们从第一天起就没能打胜
仗的原因归咎于叛国。然而,这正是他们希望听到的话,这正是他们所认为的勇敢的标志。
因此,虽然他们在继续寻找十字军功章,我仍感到他们对谈论罗贝尔显得冷淡。我猜到这枚
十字军功章遗忘在何处①,就让弗朗索瓦丝和管家去睡觉。但是,自从管家依靠战争而找到
一种比驱逐修女和德雷福斯案件更为有效的折磨弗朗索瓦丝的方法以来,他从不急于离开
她。那天晚上,以及我在去另一家疗养院以前在巴黎逗留的几天里,每当我来到他们的身
旁,我就听到管家对惊恐失色的弗朗索瓦丝说:“当然喽,他们是不会着急的,他们在等待
时机成熟,但到那一天,他们将拿下巴黎,而在那一天是不发慈悲的!”——“主啊,圣母
玛利亚!”弗朗索瓦丝大声说道,“他们征服了可怜的比利时还不满足。它可受苦了,这个
比利时,在入浸②的时候。”——“这个比利时,弗朗索瓦丝,但相比之下,人们在比利时
干的事算不了什么!”战争在老百姓谈话这个市场上抛出了大量术语,老百姓只是通过眼睛
和阅读报纸来熟悉这些术语,因此不知道它们的发音。只见管家补充道:“我不能理解,世
界怎么会这样疯狂您将会看到这点,弗朗索瓦丝,他们正在准备一个比其他所有的进攻
规幕③更大的新的进攻。”我忍不住出来打抱不平,如果说不是因为可怜弗朗索瓦丝和顾及
战略常识,至少是为了语法的缘故,我说应该说“规模”,但得到的结果只是在我每次进入
厨房时让弗朗索瓦丝把这个可怕的句子再说一遍,因为管家一方面以吓唬自己的同伴为乐
趣,另一方面几乎以同样的乐趣向主人表示,他虽说是贡布雷的老园丁和普通的管家,按照
圣安德烈教堂的教规却依然是法国良民,他根据人权宣言有权不受任何约束说成“规幕”,
也有权在一个不属于他服务范围的问题上不听从别人的指挥,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自从大
革命以来,任何人也不能对他说三道四,因为他和我一律平等。
①但是,那天晚上圣卢之所以漫不经心到这种地步,只是因为他在等待,原因是他
又渴望再次见到莫雷尔,就使用了他在军队里的一切关系,来打听莫雷尔在哪个部队,以便
能去看望,但他至此只收到一些互相矛盾的答复。——作者注。
②原文为envahition,是弗朗索瓦丝生造的词,应为envahissement(入侵)。
③原文为enverjure,是管家的发音错误,应为envergure(规模)。
因此,我忧郁地听到他和弗朗索瓦丝谈论一次大“规幕”的战役,他坚持要这样说是为
了向我证明,这样发音并非是由于无知,而是出于一种深思熟虑的意愿。他用同样的充满怀
疑的“人们”,把政府和各种报纸混为一谈。他说:“人们对我们说德国佬的损失,人们不
对我们说我们的损失,看来我们的损失是他们的十倍。人们对我们说,他们已精疲力竭,他
们已没有吃的东西,依我看,他们吃的东西是我们的一百倍。总不该来哄骗我们。如果他们
没有吃的东西,他们就不会这样打仗,那天我们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给他们杀了十万人。”
他就这样不时夸大德国人的胜利,就象他过去夸大激进派的胜利那样;同时,他也叙述他们
的残酷,让这些胜利使弗朗索瓦丝感到更加难受,弗朗索瓦丝则不断地说,“啊!天使的圣
母!啊!天主之母玛利亚!”有时,为了以另一种方式使她感到难受,他就说:“另外,我
们也并不比他们好,我们在希腊干的事并不比他们在比利时干过的事漂亮。您会看到,我们
将会让所有的人来反对我们,我们将被迫同所有的国家打仗”,而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在捷
报频传的日子里,他就进行报复,对弗朗索瓦丝肯定地说,战争将要持续三十五年,而在预
料可能的和平时则说,和平的时间不会超过几个月,接下来还要打仗,相比之下,现在打的
仗如同儿戏一般,而将来的仗打完之后,法国将荡然无存。
看来,协约国的胜利如果不是即将来临,至少是基本肯定,不幸的是必须承认,管家对
此感到遗憾。由于他把“世界性”的战争同所有其他事物一样缩小为他同弗朗索瓦丝进行的
秘密战争(尽管如此,他喜欢她,就象人们可以喜欢一个人,同时却在玩多米诺骨牌时让这
个人输掉,高兴地把这个人弄得每天都勃然大怒),所以在他眼里,胜利的实现就象在第一
种谈话时那样,在这种谈话中,他会痛苦地听到弗朗索瓦丝对他说:“总算结束了,他们给
我们应该比七○年我们给他们的要多。”另外他也一直认为,“这命中注定的日子是会来到
的,因为一种无意识的爱国主义使他相信,就象所有和我患病以来一样成为同一种幻想的牺
牲品的法国人那样,胜利——犹如我康复一样——在第二天就会实现。他抢先对弗朗索瓦丝
宣布,这个胜利也许会来到,但他的心会因此而流血,因为革命会紧接而来,然后是外国入
侵。啊!这场该死的战争,只有德国佬会很快恢复过来,弗朗索瓦丝,他们在战争中已经赚
到几千亿法郎。但是,要他们吐给我们一个铜板,简直是开玩笑!这种事也许会登在报
上,”他补充这点是出于谨慎,以防万一,“以便安慰老百姓,就象说战争将在第二天结束
已说了三年一样。”弗朗索瓦丝过去相信的是那些乐天派而不是管家,她听了这些话感到更
加不安,是因为她确实看到,她以为尽管有“入浸可怜的比利时”也会在两星期内结束的战
争,却一直持续着,也不能取得进展,这种前线固定的现象,她不大理解其中的含义,再加
上她那些不知其数的“教子”中的一个对她说,有人隐瞒了这样的事、那样的事,她在我们
家挣到的钱全都给了那个教子。“所有这些都将由工人来承担,”管家总结道。“有人会把
您的田拿去,弗朗索瓦丝。”——“啊!老天爷!”但是,他喜欢的不是这些遥远的不幸,
而是更为临近的不幸,因此他贪婪地阅读各种报纸,希望能向弗朗索瓦丝宣布一个战败的消
息。他等待坏消息就象等待复活节彩蛋一样,希望情况不妙得足以吓唬弗朗索瓦丝,但不足
以使他自己确实感到难受。这样,齐柏林飞艇的空袭可以使他看到弗朗索瓦丝躲到地窖里去
而欣喜若狂,因为他相信,在象巴黎那样大的城市里,炸弹不会恰巧另外,弗朗索瓦丝开始
不时恢复她在贡布雷时的和平主义。她几乎怀疑“德国的残酷”。“战争开始时,人们对我
们说,这些德国人是杀人犯、土匪、真正的强盗、德德德国鬼子”(她说德国鬼子这个
词时说了好几个德,是因为她觉得把德国人说成杀人犯还是可以接受的,但说成德国鬼子就
骇人听闻,几乎难以置信。只是很难理解,既然这是在战争开始时,弗朗索瓦丝赋予“德国
鬼子”这个词以何种神秘可怕的含义,而她说出这个词时又带有怀疑的神色。因为怀疑德国
人是罪犯可能确实没有道理,但从逻辑的观点来看,这种怀疑并不包含着矛盾。但是,既然
德国鬼子这个词在大众语言中的意思正是德国人,怎么能怀疑他们是德国鬼子呢?也许她只
是用间接引语来复述她当时听到的过火的话,这些话特别强调了德国鬼子这个词。)“我相
信了所有这些,”她说,“但我刚才在想,我们是不是和他们一样也是坏蛋。”这种亵渎神
明的想法是管家阴险地给弗朗索瓦丝培养出来的,但看到自己的女伴对希腊国王康斯坦丁有
某种偏爱,就不断对她说,在国王作出让步之前,我们一直不给国王吃东西。因此,国王逊
位使弗朗索瓦丝十分激动,她甚至说:“我们并不比他们好。要是我们在德国,我们也会做
出同样的事。”
不过,在这几天中,我很少见到她,因为她常去表兄弟家。有一天,妈妈在对我谈起她
的那些表兄弟时说:“你要知道,他们比你还要有钱。”然而,人们已经看到,这种如此美
好的事那个时代在全国是如此常见,如果有一个历史学家使这种事永远流传下来,那么它就
会证明法国的伟大、它的伟大精神和它符合圣安德烈教堂的伟大,展现这种伟大的既有后方
这么多幸免于死的老百姓,也有在马恩河战役中阵亡的士兵。弗朗索瓦丝的一个侄子在渡船
贝里村①被打死,这个侄子也是弗朗索瓦丝那些百万富翁表兄弟的侄子,她的表兄弟过去是
大咖啡馆的老板,发财后早已退隐。可他被打死了,这个没有财产的小咖啡馆的老板,他在
二十五岁时应征入伍,留下他年轻的妻子独自管理小咖啡馆,而他还以为过几个月就会回来
的。他被打死了。于是人们看到了下面的事。弗朗索瓦丝那些百万富翁表兄弟,同这个年轻
的妇女,即他们侄又不要赚一个子儿;每天上午六点,百万富翁的妻子,一位真正的夫人,
穿得同“她的吧女”一模一样,准备帮助自己的侄媳妇和表弟媳妇。将近三年以来,她们就
这样洗杯子、端饮料,从早上一直干到晚上九点半,连一天也不休息。在这本书中,没有一
件事不是虚构的,没有一个人物是“真实的”,全是由我根据论证的需要而臆造的,但我应
该在赞扬我的国家时说,只有弗朗索瓦丝那些为帮助无依无靠的侄媳妇而离开退隐地的百万
富翁表兄弟,只有那些人才是实际存在的人。我确信他们的谦虚不会因此而受到损害,也因
为他们决不会读到这本书,既然不能列举其他许多想必作出同样的事情并使法国得以幸存的
人们的姓名,我就怀着孩提般的喜悦和深深的激情,在此写出他们真实的姓:他们的姓是十
分法国化的,叫做拉里维埃。曾经有过几个远离火线工作的卑鄙军人,就象我在絮比安那儿
看到的那个穿无尾常礼服的蛮横青年,他们唯一关心的事是能否在十点半得到莱翁,“因为
他在市里吃午饭”,如果有过这样的人,那么他们已被圣安德烈不可胜数的全体法国人赎
救,已被我认为能同那些拉里维埃媲美的所有崇高的士兵赎救。
①1917年4月16日,法军在该村附近首次使用坦克作战。
管家为了煽风点火,增加弗朗索瓦丝的不安,就把他找到的一些老掉牙的《大众读物》
拿给她看,在这些刊物(是战前出的几期)的封面上画着“德国皇室”。“这就是我们明天
的主子”,管家指着“威廉”对弗朗索瓦丝说。她睁大眼睛,然后指着威廉旁边的那个女人
说:“这是女威廉!”
我离开巴黎的时间因一则消息而推迟,这消息使我感到悲伤,我因此在一段时间里无法
启程。我获悉的是罗贝尔·德·圣卢的噩耗,他是在返回前线的第三天,在掩护他的士兵们
撤退时被打死的。从未有人象他那样没有老百姓的那种仇恨(至于皇帝,他出于特殊的、也
许是错误的原因认为,威廉二世与其说想发动战争,不如说想阻止战争的爆发)。他也不恨
德语的特有表达方式:六天前,我听到他嘴里说出的最后几个词,是舒曼一个歌曲开头的几
个词,他在我的楼梯上用德语对我哼着这些词,以至我因为邻居的缘故不让他哼。他因极其
良好的教育而习惯于他的行为中清除任何赞扬、任何斥骂和任何空话,因此他在敌人面前,
犹如在应征入伍时那样,没有说出本来可以保住他性命的话,而是在他人面前抹去自己,其
象征是他的所有举止,乃至他关上我马车车门的举止,每当我走出他的家门,他就不戴帽子
送我出来。好几天,我都关在房间里想念他。我想起他第一次来到巴尔贝克的情景,他当时
身穿微白的毛衣,暗绿色的眼睛如大海一样变动,他穿过大厅,大厅同玻璃朝向大海的大餐
厅相连。我想起这个我当时感到与众不同的人,想起这个我曾十分希望结交的朋友。这个希
望的实现,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程度,但当时几乎没有使我产生任何乐趣,而到后来,我才
了解到隐藏在这种优雅外表后面的所有大的优点以及其他的东西。所有这些,好的东西和坏
的东西一样,他每天都毫不吝惜地献出,而最后一件东西是在进攻一条战壕时献出的,这是
因为他慷慨,能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来为他人效劳,就象有一天晚上他奔向餐厅的长沙发,为
的是不打扰我。总的来说我看到他的次数是那么少,又是在各式各样的地方,在各种不同的
情况下,每次的间隔时间又是如此之长,如在巴尔贝克的那个大厅里,在里夫贝尔咖啡馆
里,在骑兵营地和在东锡埃尔的军人晚餐时,在他打了一个记者耳光的剧院里以及在盖尔芒
特亲王夫人的府邸,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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