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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4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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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书的书名并非没有关系,那本书我好象是在男爵那儿看到的(他指的是拉斯金的《芝麻
与百合》的一个译本,译本是我寄给德·夏吕斯先生的)。如果您什么时候有兴趣,譬如在
某一天晚上,想要看的话,我不说有四十个,但有十来个小偷,您只要来这儿就行了;要想
知道我是否在这儿,您只要看一下上面的窗子,我把自己的那窗小窗开着,里面点着灯,就
说明我已经回来,可以进来了,这就是我的芝麻。我说的只是芝麻。因为关于百合,如果您
想要的是百合,那就到别处去找。”他象海盗那样指挥着贵族顾客和一帮青年,所以有点不
拘礼节,这时他相当放肆地对我行了礼,准备同我告别,只听到一声巨响,但炸弹爆炸前并
没有发过警报,于是他建议我暂时和他留在一起。不久就开始了拦阻射击,射击是如此猛
烈,使人感到德国飞机就在旁边,就在我们的头顶上。
片刻之间,街道变得一片漆黑。只是在有时,一架飞得相当低的敌机照亮了它想扔炸弹
的那个点。我无法再找到自己的路。我想起了那一天,就是我去拉斯普利埃的时候,我碰上
了一架飞机,如同遇到了一位使我的马匹直立起来的天神。我心里在想,要显现在碰上的话
就会不一样,恶的天神就会把我杀死。我加快步伐,以便避开它,犹如被怒潮追逐的旅客,
我在那些漆黑的广场中兜圈子,再也无法从里面走出来。最后,一片火光照亮了我的路,我
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然而炮声仍在不断地劈啪作响。但是,我的思想已经转向另一个物
体。我在想絮比安的房子,它现在也许已化为灰烬,因为当我刚走出那幢房子时,一颗炸弹
落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对于那幢房子,德·夏吕斯先生原可以预卜先知地写出《索多玛》,
就象以同样的预卜先知,或者在火山爆发、已经酿成灾害的初期,庞培城那个不知名的居民
所写的那样。但是,对于前来寻欢作乐的人们来说,警报和哥达式轰炸机又有什么关系?我
们爱情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我们几乎不去想它。海上惊涛骇浪,船只在前后左右颠簸,
被风刮得弯弯曲曲的水流从天上直泻而来,但我们最多对这一望无际的环境赋予片刻的注
意,以便避开风浪给我们带来的不便,在这个环境中,我们和我们试图接近的肉体都显得微
不足道。预告轰炸的警报声并没有使絮比安的那些常客感到不安,就象一座冰山的存在不会
使他们感到不安一样。更有甚者,威胁肉体的危险反而使他们解除了长期来象疾病那样纠缠
着他们的担心。然而,认为担心的大小同他们感到的危险的大小相符是错误的。人们可能会
担心睡不着觉,但决不会担心一场认真的决斗、一只老鼠,也不会担心一头狮子。在几个小
时之中,那些警察只会去关心居民生活这样的小事,所以没有使他们败坏名声的危险。好多
人不仅恢复了放荡不羁的本性,而且受到街上突然出现的黑暗的诱惑。天火已经朝庞培城居
民的身上纷纷落下,他们之中有几个钻到了象地下墓穴一样暗的地铁走廊里。他们确实知道
里面还有别人。然而,作为一种新的环境而笼罩任何事物的黑暗,会产生一种对某些人来说
无法抗拒的诱惑,其结果是取消了快感的第一阶段,使我们直接进入抚摸的领域,而在平
时,人们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进入这一领域。如果觊觎的对象确实是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即
使必要的前提是容易接近,又无须象在沙龙里那样进行没完没了的调情(至少在白天),在
晚上(甚至是在一条灯光昏暗的街上)至少也有一个前奏,这时只有一双眼睛在寅吃卯粮,
而被追求者对过路人的担心,使追求者只能用眼睛看用嘴巴说,而不能做其他事情。在黑暗
中,这老一套的把戏全都可以废除,手、嘴唇和身体可以首先进入角色。如果对方不接受,
就可以推托是黑暗的关系,以及因黑暗而引起的错误。如果对方接受,身体就会立即作出回
答,不是往后退缩,而是向前靠拢,这就使我们对自己在沉默中进行交际的女人(或男人)
产生一种看法,觉得她毫无偏见、充满恶习,不由使幸福锦上添花,因为能吃到果子,又不
需先用眼睛觊觎,也不需征得对方的同意,已经是一种幸福。但是,黑暗仍在持续;沉浸在
这新的环境之中,絮比安的常客们感到自己经过了旅行,来观察一种自然现象,例如潮汐或
是日食,他们来享受的不是准备就绪、固定不变的乐趣,而是在未知的事物中萍水相逢的乐
趣,他们在火山爆发般的炸弹轰鸣声中,在庞培城般藏垢纳污场所的旁边,在地下墓穴的黑
暗之中来举行秘密的仪式。
在同一个大厅里,许多不愿躲避的男子聚集在一起。他们互不相识,但可以看出,他们
几乎全都属于有钱阶层和贵族阶层。每个人的外貌中都有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想必是对有
损名誉的欢乐采取的不抵抗主义。有一位身体庞大,脸上全是红斑,象个酒鬼。我得知他起
初并不是酒鬼,只是叫一些青年来喝酒取乐。但是,他一想到自己会被应征入伍就感到害怕
(虽说他看来已年过半百),由于他十分肥胖,他就开始不断地喝酒,竭力使自己的体重超
过一百公斤,因为体重超过一百公斤者即可退役。现在,这种心计已变成嗜好,不管人们在
哪里同他分手,不管人们如何对他进行监视,人们总可以在一个酒店里再次见到他。但是,
他一开始讲话,我就看出,他虽然智力平平,却具有很多知识,受过很多教育,是个很有教
养的人。这时又进来一个人,此人是社交界人士,十分年轻,外表极为高雅。说实在,在他
的外表上还没有留下恶习的任何痕迹,但令人不安的是他的内心有恶习的痕迹。他身材十分
高大,面孔讨人喜欢,他说话时显露的智慧,同他旁边的酒鬼完全不同,可以毫不夸张地
说,这种智慧确实出色。但是,他每说一句话,都要显出一种表情,不过这种表情应该和一
句与此不同的话对应。他虽然掌握人类脸部表情的全部宝库,却仿佛曾在另一个世界中生
活,他用不该采用的次序来排列这些表情,他露出的微笑和目光仿佛是偶然采摘而来,和他
听到的话毫无关系。我对他的看法是,如果他还活着,这当然是确定无疑的,他过去所受的
折磨并不是长期的疾病,而是短期的吸毒。如果向所有这些人索取名片,人们也许会惊讶地
发现,他们全都属于上流社会。但是,某种恶习,而且是最大的恶习,即缺乏意志,使他们
无法抗拒任何恶习,就聚集在这儿,当然是在单独的房间里,有人对我说是在每天晚上,这
样一来,虽然他们的名字为社交界女士们熟悉,这些女士却渐渐看不到他们的面孔,并且再
也没有机会接待他们的来访。他们仍然接受邀请,但习惯使他们回到鱼龙混杂、藏垢纳污的
场所。另外,他们并不隐瞒此事,相反,隐瞒此事的却是供他们寻欢作乐的小服务员、工人
等等。除了人们能猜到的许多原因之外,这可以用下列原因来解释:对于工厂的雇员和仆人
来说,到那儿去象被人认为是正派的女人到妓院里去一样;某些承认去过那儿的人,则否认
自己后来又去过那里;絮比安本人也不说实话,以便保护他们的名誉,或者避免竞争,只见
他肯定地说:“哦!不,他不来我这儿,他不想来这儿。”对于社交界的先生来说,问题没
有这么严重,更何况不去那儿的社交界青年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所以不去关心我们的
生活。而在一个航空公司里,如果某些装配工去过那儿,他们的同事就监视他们的行动,并
且无论如何也不愿去那儿,原因是害怕被人发现。
我一面走近自己的住所,一面心里在想,意识停止和我们的习惯进行合作是如此之迅
速,它让我们的习惯自由和发展,但不再去关心它们,从此之后我们会感到多么惊讶,如果
我们只是从外部看到男人们的行动,并设想个人已全部投入到这些行动中去,这些人在道德
上和智力上的才能可以不受约束地朝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这当然是教育上的一种缺陷,或
者说是缺乏任何教育,再加上他们惯常的赚钱方式即使不算最为轻松(因为许多工作更加舒
服,但是譬如说病人,虽然他认为正在和他斗争的疾病往往只是微恙,但由于怪癖、忌口和
服药,不正在为自己创造一种比疾病难受得多的生活?)至少是尽量少花力气,这种方式使
这些“年轻人”为了微薄的收入,可以说是无知地在干一些不给他们带来任何乐趣的事情,
这种事在开始时甚至使他们感到十分厌恶。①根据这点,人们原可以认为他们非常坏,但是
他们不仅在战争中曾是出色的士兵、无与伦比的“勇士”,而且在平民生活中往往心地善
良,即使不能说完全正派。他们对自己所过的生活道德还是不道德,早已失去了概念,因为
他们周围的人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这样,当我们研究过去历史的某些阶段时,我们惊奇地发
现一些个性善良的人肆无忌惮地参加大屠杀和献祭活人,对他们来说这也许是十分自然的事
情。在两千年后阅读我们时代的历史的人,也许将会感到某些温柔和纯洁的心灵同样沉浸在
一种生死攸关的环境之中,而这些心灵感到习以为常的环境,将会显得象魔鬼一样有害。另
一方面,在我认识的人中,很少有人,我甚至可以说没有人,在智慧或敏感方面具有絮比安
这样的天赋;因为构成他谈话的精神脉络的这种美妙“知识”,并非来自任何中学的教育,
也不是来自任何大学的教育,他要是受到这些教育,就可以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而社交界
的许多青年却没有从这些教育中得到任何好处。这只是他天生的感觉、自然的见解,他不过
是在空闲的时间里,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偶然阅读少量书籍,却能说出如此正确的话来,
他的话显示了语言的全部对称,展现了它们的美。然而,他干的职业虽然理所当然地被认为
是最有利可图的行当之一,但也是最为低劣的行当。至于德·夏吕斯先生,他那贵族的自豪
本应使他对“别人的闲话”有某种蔑视,某种自爱感和自尊感怎么不能迫使他的淫荡放弃某
些看来只有完全痴呆才能得到原谅的满足呢?但在他身上,就象在絮比安身上那样,把道德
和各种行为分开的习惯(另外,这也应该存在在许多职务之中,有时在法官的职务中,有时
在政治家的职务中,以及其他许多职务之中)应该早就养成,因此习惯(从不向道德感征求
意见)越来越加深,直至这个表示赞同普罗米修斯让人用力量钉在纯物质的岩石上之日为止。
①絮比安的房子被描写成庞培城,使人回想起法国大革命的末期,所以这种描写非
常符合同督政府时期十分相似的时期,这一时期即将开始。新的舞会已在到处组织,而且是
通宵达旦地跳舞,仿佛和平已提前实现,但这些舞会仍在暗中进行,以便不过于公开地违反
警察局的规定。除此之外,某些艺术观点的反德倾向没有战争初期那样强烈,这些观点得到
了充分的发展,使被窒息的思想喘过气来,但是,必须具备公民爱国证书,才有胆量介绍这
些观点。一位教授写了本关于席勒的出色论著,报上对此作了报道。但是,在谈论该书作者
之前,先写他参加过马恩河战役、凡尔登战役,曾两次受到嘉奖,两个儿子又阵亡,仿佛是
为了取得出版许可证。然后才赞扬他关于席勒的著作清晰、深邃,并说这本书可以被称为伟
大的著作,只要在书中不说“这个伟大的德国人”,而说“这个伟大的德国佬”。这是文章
的口令,于是就立即放行。——作者注。
当然,我清楚地感到,这是德·夏吕斯先生疾病的一个新阶段,自从我发现他患病之
后,根据我亲眼看到的各个阶段来看,他的病以越来越快的速度继续发展。现在,可怜的男
爵离结局和死亡已不是十分遥远,即使并非象维尔迪兰夫人预言和希望的那样在死亡前受到
监禁,在他这样的年龄,监禁也只会加速死亡。不过,也许我说得不对:纯物质的岩石。在
这个纯物质中,可能还会浮现出一点精神。不管怎样,这个疯子清楚地知道,他是一种疯狂
的猎物,他在这样的时刻仍在玩耍,因为他十分清楚,打他的人并不比在打仗的游戏中抽签
抽到当“普鲁士人”的小男孩更加凶恶,在这种游戏中,大伙儿都带着真正的爱国主义热情
和假装的愤怒之情朝小男孩冲去。一种疯狂的猎物,这种疯狂还是带有德·夏吕斯先生的一
点个性。即使在这些反常的行为中,人性(正如它在我们的爱情和我们的旅行中所做的那
样)仍用真实的要求来表露信仰的需要。我曾对弗朗索瓦丝谈到米兰——这座城市她也许永
远不会去——的一所教堂或兰斯大教堂——即使是谈到阿拉斯①大教堂!——,这些教堂她
不会看到,因为它们已在不同程度上被摧毁。当我谈起这些教堂时,弗朗索瓦丝就羡慕有钱
人能看到这样的珍宝,并带着一种思乡的忧愁说道:“啊!这该有多美!”她住在巴黎这么
多年,却从未有兴趣去看看巴黎圣母院。这是因为巴黎圣母院正是巴黎的组成部分,是弗朗
索瓦丝的日常生活进行的城市的组成部分,因此在这个城市里,我们的老女仆很难——如果
对建筑的研究没有在某些方面纠正我身上的贡布雷本能的话,我也很难——确定她梦想的客
体。在我们喜爱的人们身上,存在着他们固有的某种梦想,这种梦想我们不能始终看出,却
在继续追求。我相信贝戈特和斯万,就爱上了希尔贝特,我相信坏家伙希尔贝,就爱上了
德·盖尔芒特夫人。而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最痛苦、最嫉妒、看来是最具个性的爱情中,又
蕴藏着多么广阔的海洋!另外,正是由于人们所热衷的这种个性,对这些人的爱情已经有点
反常的味道(肉体的疾病,至少是那些与神经系统关系较密切的疾病,难道不就是我们的器
官和我们的关节染上的一些特殊爱好或特殊恐惧?它们对某些气候产生一种无法解释和难以
改变的恐惧,就象某些男人对戴单片眼镜的女人或对精通马术的女人的偏爱一样无法解释和
难以改变。这种欲望,在每次看到一个精通马术的女人时都会被唤起,谁又能说它同哪一种
持久的、无意识的梦想联系在一起?这种欲望是无意识的,又是神秘的,就象某一个城市对
一个终生患哮喘病的人一样神秘,这个城市在外表上同其他城市相似,却能使他第一次自由
地呼吸。
①法国北部加来海峡省省会,最初由高卢—罗马人建立。
然而,反常行为就象爱情一样,其中病态的缺陷已将一切覆盖,已将一切感染。爱情甚
至和最疯狂的反常行为也有相同之处。德·夏吕斯先生坚持要别人把他的手脚用牢固可靠的
链条捆起来,要求戴上镣铐,据絮比安对我说,男爵还要一些残酷的刑具,这些刑具即使请
水手帮忙也极难搞到——因为它们用于酷刑,而酷刑在惩戒最严的船上也已废除——这一切
归根结蒂,是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有着阳刚的全部梦想,这种梦想在必要时可用粗暴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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