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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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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真相——我难道不应该对自己说,虽然为了我的康复,我的理智在听凭我的欲望操纵,
但是,一涉及到凡德伊小姐,涉及到阿尔贝蒂娜的异癖,她另立生活的意图以及她离我而去
的计划——后两者是她异癖的必然结果——等等事情,我的本能却可能听任我的嫉护把理智
引入迷途,使我旧病复发。不过,阿尔贝蒂娜闭门不出——她自己想尽办法,巧妙地把闭门
不出变成了自我囚禁——解除了我的痛苦,并渐渐消除了我的疑心。每当晚上我焦虑不安的
时候,有阿尔贝蒂娜在,我的心绪就能恢复往日的宁静。她坐在我的床边,跟我说这件或那
件头饰,这件或那件摆没;那都是我赠送给她的,我想尽力改善她的生活,使她的监狱变得
更加美丽。但是,有时我又有些担心,怕她会不同意拉罗什富科夫人的观点;有人问过拉罗
什富科夫人,问她居住在利昂古尔这么漂亮的公馆里是不是高兴,拉罗什富科夫人回答说,
她还没有见到过漂亮的监狱是什么样子。
  我之所以要向德·夏吕斯先生打听法国银器的事情,是因为我们打算要购置一艘游艇—
—阿尔贝蒂娜认定这个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我自己也认为这一计划可能会落空,因为虽然
我一旦对她的德行不再怀疑,嫉妒心随之下降,有些欲望就会抑制不住地产生出来,但是这
些排除了嫉妒心的欲望需要有钱才能得到满足——尽管她认为我们永远不会拥有游艇,我们
还是去听取了埃尔斯蒂尔的意见。关于游艇的装饰,就象妇女的衣著一样,画家的趣味是细
腻而挑剔的。他认为游艇里只能布置英式陈设和老式银器。阿尔贝蒂娜起初只对自身的服饰
和室内的陈设表示关心,由此银器也使她发生了兴趣。我们从巴尔贝克一回来,她就开始阅
读有关银器艺术和旧时雕镂匠专印的著作。老式银器有过两次回炉销毁,一次发生在乌德勒
支协议①签订的时候,连国王都交出了自己的银餐具,大贵族们当然只能纷纷效仿;另一次
发生在1789年。所以老式银器现在已成了稀世珍品。时下的银器都是银匠根据菜桥②的图
案进行复制的,那都是白费工夫,埃尔斯蒂尔觉得这不老不新的东西,哪里配得上进入趣味
高雅的女子住宅,哪怕是水上住宅。我知道阿尔贝蒂娜读过描写罗基埃③为巴里夫人所制作
的珍奇首饰的书籍。如果这些首饰尚有几件传世,她一定渴望能够饱饱眼福,我却十分渴望
能够奉赠给她。她已经开始收集了几件漂亮的东西。放在一个玻璃橱内,陈列的样子十分可
爱。每看到这些东西,我心里的同情感和恐惧感就油然而生。因为她陈放的技艺充分反映了
智慧和耐心,反映了怀旧的囚徒们特有的精湛技艺。
  ①乌德勒支协议签订于1713—1715年,宣告了西班牙独立战争的结束。
  ②菜桥,巴黎彩釉陶器作坊,建于十八世纪下半叶。
  ③法国路易十五时代王宫首饰匠。

  在服饰打扮方面,眼下最使她倾心的,是福迪尼①的一切制品。福迪尼设计的裙衣,我
见德·盖尔芒特夫人穿过一次。埃尔斯蒂尔跟我们谈起过,卡帕契奥和提香时代的人衣着是
如何精美绝伦,那时他就曾向我们预告,有一种款式不久就将问世,他指的就是这种裙衣。
这种裙衣从灰烬中获得新生,卓越多姿;犹如圣-马可教堂的拱门上写着的一样,犹如拜占
庭式的大理石和碧玉柱头上刻着的、那同时象征着死亡和复活的壶罐汲水鸟所宣布的一样,
一切都将卷土重来。刚有人穿上这种裙衣,阿尔贝蒂娜就想起埃尔斯蒂尔的预言,立刻动了
心,要去选购。这种裙衣毕竟不属于地道的古式裙衣,今天的女子穿在身上戏装的感觉太
重,还不如作为收藏品保存起来更为漂亮(我也在为阿尔贝蒂娜收集此类东西);但它却又
缺乏仿古服装那种素淡的气质。这种裙衣很象塞尔、巴克斯特和伯怒瓦②所绘制的布景;时
下他们在俄罗斯芭蕾中,借助富有个性和特性的艺术作品,来展现最令人喜爱的各时代艺术
风姿。福迪尼的裙衣就是如此,它忠实于古风古貌,但又富有坚定的个性;它婉如布景,但
又比布景更富有表现力,因为布景毕竟还需要依靠现象;威尼斯女子穿着福迪尼裙衣,威尼
斯的东方气息顿然而生,它胜于圣-马可教堂内圣人遗骸盒中的圣骨,能显示太阳的异彩及
其头帕似的光晕,能给威尼斯增添光怪陆离、神秘闪烁的色韵。那个时代的一切都已消泯,
但是灿烂的景色和灰暗的生活交相辉映,督治夫人的衣着时隐时现;那个时代正在复苏,历
历再现。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曾有一两次想启齿请教盖尔芒特夫人,可是公爵夫人不喜欢
戏装式的服饰,她向来只穿饰有钻石的黑天鹅绒,才略感雍容华贵。所以关于福迪尼一类的
裙衣,她的指教未必实用。况且,我还有一些顾忌,我这么前去请她指点,她会不会觉得,
我临时需要她了才想到去见她。很久以来,她每周要邀请我,但好几次我都回绝了。如此频
繁的邀请,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不少女子和她一样,对我也都非常客气。我闭门谢客,
足不出户,肯定十倍地增加了她们的殷勤好客,社交生活只是爱情生活的微弱折射,如要别
人央求见您,最妙的办法莫过于闭门谢客。如果男士处心积虑,将自己引以为豪的优尊一展
无余,并且勤换衣著,修饰仪表,以此来取悦于一个女子,他唯一能博得的便是那女子的不
屑一顾。可是,如果他欺骗女子,尽管他在她眼里不修边幅,缺乏取悦女子的手段,他却能
永远地拴住她。同样,如果有哪位人士觉得社交界对他有所冷落,那我不会劝他多去主动登
门造访,多注意衣着服饰,出门要备更加豪华的车马随从;我要劝他谢绝一切邀请,蛰居卧
室,不见一人,届时他的门前反而会排成长龙。我也许对他不加一句劝告,因为要保证别人
来主动追求你,就如同保证别人来主动爱你一样,只有当你不是刻意追求这一目的,而是无
意之中采用了这个方法的时候,这个方法才会灵验。譬如,你一直闭门不出,是因为你身染
重疴、或者是仅仅觉得自己身患疾病,或者把一个情妇关在家里,情愿守着情妇,也不愿意
前去上流社会(或者三个原因同时并存),上流社会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存在,而仅仅
以为是你自己不愿出入社交场合,就凭这一条,你就胜过了自己投上门去的人,上流社会就
有充分的理由喜欢你,并对你依依不舍。
  ①福迪尼(1871—1949),原籍西班牙。1907年在威尼斯创建布匹与地毯工场。他
集艺人、工匠和技师于一身,创造了在绫罗绸缎及普通棉布上直接绘画的印染技术。
  ②此三位画家曾为俄罗斯芭蕾画过布景。

  “说到卧室,我们应该赶紧办一下您的福迪尼睡裙的事,”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她对这
些睡裙向往已久,她会跟我前去仔细地进行挑选。她不仅在衣柜里,而且在想象中已为这些
睡裙腾好了空位。在决定选购以前,她一定会在众多的款式中了解每一个细节。阿尔贝蒂娜
毕竟还不是柜中衣裙过剩、对此不屑一顾的奢华女子,购买睡裙的事毕竟不会使她无动于
衷。但是,尽管她含着微笑,向我致谢说:“您真好,”我仍发觉,她神情十分憔悴,甚至
十分忧伤。
  有几次,她所盼望的裙衣还未完工,我就租几件裙衣,先给她穿上,或者直接买了裙料
来,替她披在身上。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颇象一位督察夫人和模特儿,气度非凡,雍荣华
贵。不过我一看到这些睡裙,就想起威尼斯,于是我关在巴黎的处境越发令我难受。但是相
比之下,阿尔贝蒂娜似乎更象一名囚女。这件事说起来也十分奇特,使人脱胎换骨的命运之
神仿佛穿越了监狱的高墙,从本质上改变了阿尔贝蒂娜,把她从一个巴尔贝克的小姑娘变成
了一个既令人讨厌,又温柔顺从的囚女。是的,监狱的厚墙未能阻挡命运女神的影响。甚至
也许还是监狱厚墙本身产生了这种影响。阿尔贝蒂娜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她已不象在巴尔
贝克那样。动辄骑车逃跑,溜得无影无踪,到一处处小海滩去,跟女朋友们一起过夜;再加
上她经常撒谎,就使她更加难以捉摸。现在她在我家里,独自一人,唯命是从,与巴尔贝克
时相比,她已判若两人。那时候,即便我在海滩上找到了她,她也是出言谨慎,闪烁其辞。
她诡计多端,巧妙地掩饰了众多的约会,这些约会越叫人痛苦,越叫人对她喜欢。从她对人
的冷漠以及她那平淡的回答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她前一天或后一天都排满了约会,这些约会
充满了对我的轻蔑和狡诈。现在海风不再鼓起她的衣服,我剪断了她的飞翼,她已不再是个
胜利女神,而成了一个我难以忍受,很想摆脱的奴隶。
  为了改变我的思绪,我没有请阿尔贝蒂娜跟我一起玩扑克或跳棋,而是请她来为我弹几
段音乐,我躺在床上。她向房间尽头走去,走到夹在书柜两个撑架之间的钢琴前坐下。她选
的曲子或是全新的、或是她从未替我弹奏过的,或者就是只弹奏过一两次的(应我的请求,
她经常弹凡德伊的作品选段。自从我发现阿尔贝蒂娜根本不要求再见到凡德伊小姐及其女
友,甚至在我们制定的度假计划时还说贡布雷离蒙舒凡过近,主动提出要避开贡布雷,我就
可以不受痛苦地欣赏凡德伊的作品了)。她对我开始有所了解,知道我喜欢挑选对自己来说
尚处在黑暗之中的音乐,我能够随着连续的演奏,用渐增的、可惜歪曲原物特性的智力外
光,将那起初掩埋在迷雾之中的巍巍音乐之楼照亮,将那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轮廓重新连
为一体。阿尔贝蒂娜知道,而且我相信她也明白,最初几次我为这一团未成形状的云雾进行
加工塑造,我的心灵是何等欣慰。她弹奏的时候,那浓密的头发形如心脏,光如蛋壳,两旁
顺贴着耳朵,与委拉斯盖兹①画中公主头上的发结颇为相似。音乐天使的音量是由多重行程
构成的——从我心中对他的不同回忆点到不同的符号,从视觉到帮助我深入到他内心存在去
的我自身最深刻的内心感觉,同样,阿尔贝蒂娜所弹奏的音乐也有一个音量,这是由乐句不
同的可见性所构成的;我的乐句里投入的智慧之光有多有少,因此那些几近全部淹没在迷雾
之中的音乐之楼的轮廓连接起来的程度也有所不同。阿尔贝蒂娜知道,她向我推荐半明半暗
和混沌无形的东西,让我的思想对它们进行塑造,我十分高兴。她猜到,一段音乐弹奏到第
三第四遍,我的智慧便对各个部分有所企及,将各个部分置于同一视线。对这些部分,我已
没有任何活动需要开展,只需将它们展开,并固定在同一个面上即可。然而,阿尔贝蒂娜并
不急于改奏一段新的曲子。尽管她未必觉察得出我内心所展开的工作,但她清楚,每当我的
智力工作驱散一部作品的神秘,完成了其艰苦的任务以后,作为补偿,它很少没有获得这样
或那样有益的反省,及至哪一天阿尔贝蒂娜说:“这简乐谱我们要交给弗朗索瓦丝,叫她替
我们去换一个了,”对我来说,这经常意味着世界上少了一段乐曲,但多了一个真理。
  ①委拉斯盖兹(1599—1660),西班牙肖像画家。

  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阿尔贝蒂娜丝毫没有要求重见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而且在我们
一起制订的所有度假计划中,由于贡布雷离蒙舒凡太近,她主动提出避开贡布雷。即然如
此,我再对她们表示嫉妒,就不免有些荒唐可笑了。所以我经常请阿尔贝蒂娜为我弹奏凡德
伊的音乐,心里不再产生痛苦。只有一次,凡德伊的音乐成了产生我嫉妒之心的间接原因。
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在维尔迪兰家听过莫雷尔演奏凡德伊的作品。有一天晚上,她跟我谈起莫
雷尔,向我表示要去听他演奏,并十分希望跟他认识。在此以前两天,我正好听说莱娅给莫
雷尔写了一封信,无意中被德·夏吕斯先生截得。我便怀疑,是不是莱娅对阿尔贝蒂娜谈起
了莫雷尔。“肮脏的女人”、“淫邪的女人”的话不由浮上我的心头,使我恶心。这样,凡
德伊的音乐与莱娅——而不是与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痛苦地联系在一起了。只有当莱娅
所引起的痛苦消减了,我才可能没有痛苦地听凡德伊的音乐。一个痛苦治好了我,阻止了其
它痛苦产生的可能性,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听到的音乐,当时听起来,有些乐句只是一些浑
然模糊的幼体,很难分辨清楚,现在这些乐句却变成了雄伟辉煌的大殿;有些乐句当时我难
以认清,认清了也觉得十分丑陋,现在却变成了女友。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乐句会象有些
人一样,初看十分令人讨厌,但一旦被我们所了解,就立刻变成了我们现在所发现的样子。
两个状态之间,发生了一个真正的嬗变。另有一种情况,有些乐句本来十分清晰,我当时听
不出来,现在听起来却一清二楚,听得出它们与其他作品的联系。譬如,在维尔迪兰夫人家
里听到的七重奏中,有一句管风琴宗教变奏乐句,当时就未曾引起我的注意,然而,这句乐
句犹如从天堂神宇拾级而下的圣女,来到音乐家熟悉的仙女中间,与她们融为一体。此外,
我曾经觉得有些表现正午钟声欢腾快乐气氛的乐句,缺乏悦耳的音调,节奏过于机械,现在
却成了我最喜欢的乐句。这不是因为我习惯了它的丑陋,就是因为我发现了它的美丽。我们
对任何杰作,起初感到失望,后来作出相反的反映,究其原因,是因为起初的感受在弱化,
或者因为我们为发掘真理作出了努力。这是适用于一切重要问题——艺术现实的问题、现实
的问题以及灵魂永恒的问题——的两种假设。这两种假设,必须选择其一。就凡德伊的音乐
而言,时刻都需要作这种选择,而且选择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譬如,我之所以认为凡
德伊的音乐是比任何名书更为真实的东西,我不时想,其原因就在于我们对生活的感受不是
以思想的形式出现的。我们是靠文学转译,即精神转译才使人们对我们的生活感受产生意
识,分析阐释的。但是文学转译还不能象音乐那样,对生活的感受进行重新组织,音乐似乎
就是跟随我们变化、再现我们内心感受的最高音符,是赋予我们特殊陶醉的声音;有时候我
们就处在这种特殊陶醉之中。当我们说:“天气多好!阳光多么明媚”时,这种陶醉,旁边
的人是绝对无法共享的。同一个太阳,同一种天气,在人们的心里激起的震颤是完全不同
的。凡德伊的音乐中就有这样一些景象,这些景象是完全无以言传的,我们也无法凝视静
观。我们在入睡的时候会受到这些奇观妙景的抚摸,但就在这个时刻,理智已经抛弃了我
们,我们的眼睛已经闭上,还未及认识这不可言喻和不可视见的东西,我们已经进入了睡
乡。我觉得,当我沉浸于艺术就是真实这一假设时,音乐所能提供的,不仅是晴朗之日或鸦
片之夜所能激发的那种纯粹的神经快悦,而是一种更加真实、更加丰富的陶醉。我的感觉至
少如此。一件雕塑、一段乐曲,它们之能够激起高尚、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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