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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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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一旦提笔,竟不及一名庸才。总之我可以断定。如果德·夏吕斯愿意试笔,先从他熟谙
的艺术题材入手,那么就会火焰喷射,光芒万丈,社交能手定能变成大师级作家。我经常对
他这么说,可是他就是从来不肯提笔。也许这仅仅出于懒惰,或者是那些辉煌的晚会和鄙俗
不堪的娱乐活动吞噬了他的所有时间;在盖尔芒特家,听凭他们的需要,海阔天空起来没完
没了。我为他惋惜,更是因为他只要与人交谈,其机智就从不能摆脱其性格,即便是在他谈
锋极健,光彩夺人时,其情况也是如此,一边是妙语连珠,一边却玩世不恭。他在沙龙里的
时候充满智慧,敏锐好奇,但同时,他却欺凌弱者,对并未侮辱过他的人也要施以报复,甚
至卑鄙地设法离间朋友。如果他不学沙龙闲者,对书籍既崇拜又憎恨,而是真正著书立说的
话,我们得到的将是他洗净恶素以后独有的精神价值。这样没有任何东西会妨碍我们对他大
加崇拜,他的许多优点还会使友谊绽开花朵。
当然,他在寸方的纸上究竟能实现什么,我在此所作的估计可能发生错误,但只要他提
笔写作,那他就已经做了一件罕见的好事,因为他不仅凡物都能识别,而且所识之物,他能
都道出名来。诚然,跟他交谈,即便我没有学会怎么观察事物(我总是走神,感情总是飘向
别处),我至少也看出了一些事物;没有他,我对这些事物就会始终视而不见。但是这些事
物的名称本来可以帮助我回忆起事物形象和色彩,我却总是听过便忘,无法记住。如果他写
在书上,即便是劣等的书——我不信他写出的书会是劣作——那将是一本多么美妙的词典,
一类多么取之不竭的词汇大全啊!不过谁能预料?也许他真的不会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却
甘受那在我们的命运前面屡设障碍的妖魔的驱使,去写那些味同嚼蜡的连载小说以至那些无
人问津的游记和历险记。
“是的,她很注意衣着,更确切地说,很注意穿着打扮。”夏吕斯先生接着谈论阿尔贝
蒂娜。“我唯有一丝疑虑,即不知她是否真的做到按照自己天生的丽质来穿着梳妆。此事我
也有一定的责任,有时出主意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我去拉斯普利埃庄园时,常常给您表妹一
些指点,可是那些话也许较多地出于当时当地以及附近海滨的特殊环境,而没有考虑到她固
有的性格特点,结果使她的举止打扮有些偏于轻佻。我承认,我见过她穿一身漂亮的塔兰丹
布妆服,戴着迷人的薄纱围巾和玫瑰红无边小帽;即便上面插了一根玫瑰红的羽饰,也无损
于它的美观。不过我深信,她那真实无假的美貌,需要比这些可爱的破布烂絮更好的衣饰来
装点。无边小帽怎配得上这一头茂发,换一俄罗斯冠冕不是更能显出其价值?适于穿古式戏
裙的女子不多。但是我们这位已具妇人风姿的姑娘就属例外;她要穿上热那亚天鹅绒的古装
裙(我由此想到埃尔斯蒂尔和福迪尼产制的连衣裙)就正合她的体态,如果裙子上再镶挂一
些旧时的珍奇珠宝(这是最令人们叹为观止的),如橄榄石、白铁矿和稀世的拉长石岩,我
绝不怕这会显得累赘罗嗦。她跟体态丰腴的美貌女子一样,身体本身就需要得到一种重量上
的平衡。她到拉斯普利埃庄园吃饭去的时候,漂亮的大包小包就随身沉甸甸地背着,这您一
定还记忆犹新吧。待到她将来在农庄举行婚礼的时候,除了涂脂抹粉,化妆一番以外,还可
以在一个淡蓝的青金石盒里备一些白珍珠和红宝石碾成的脂粉;我想那不会是充假的,因为
她可能是和一个富人结婚。
“够了,男爵!”布里肖打断了他的话。他是担心这最后一句话会刺伤我的心,因为他
对我和阿尔贝蒂娜两人的关系是否纯洁,是否真的属于表亲将信将疑。“您就是这样来关心
小姐们的!”
“在这孩子面前您最好还是住嘴,烂皮癣。”德·夏吕斯先生奚落道。他的手顺势一
挥,样子是要逼布里肖不要多嘴,可那只手却落在我的肩上。——作者注。
絮比安觉得,先不用着急把事情告诉德·夏吕斯先生,保护他女儿不受反击才是当务之
急。为此,德·夏吕斯先生对下午发生的事情还蒙在鼓里,对成婚一事深信不疑,心情十分
愉快。这些伟大的单身汉仿佛是在用一种虚幻的父性来给自己悲凉的独身生活添加一份温
存,寻找某种安慰。“布里肖,说句真话,”他笑着向我们转过身来补充道,“看见您和别
人在一起如此风流,我有点顾虑。你们手挽着手,看起来就象一对情侣似的。嗨,布里肖,
您倒是什么也不在乎!”他说这番话,是否是他思想衰老造成的自然结果?如今他的思想不
如以往了,没有足够的自控能力,有时候说话会言不由衷,深藏四十余载的隐私会不慎说漏
出来。他说这番话或者是不是对平民观点的鄙夷?总而言之,盖尔芒特家的人自己就都是平
民之见,连德·夏吕斯的长兄,德·盖尔芒特公爵也不例外,他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己。有
一次,我母亲亲眼目睹,公爵敞着睡服,毫无顾忌地站在窗口刮胡子。德·夏吕斯先生往后
摘下草帽,透开宽阔的前额,利用片刻时间松掉绷在脸上的面具。他是否是在东锡埃尔到多
维尔炎热的途中染上了这无拘无束的危险习惯?凡是了解莫雷尔已经不爱德·夏吕斯的人,
看见他俩还亲如夫妻,都会感到惊奇。德·夏吕斯先生的情况是,淫乱只带给他千篇一律的
肉体快感,对此他早已感到腻味,他本能地去寻求和创造新的成绩。对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厌
倦了之后,他便返回另一极端,重新热衷于自以为将永世诅咒的东西,比如模仿起“夫妻生
活”或“慈父恩泽”。有时候,对这样一套他犹感不足,还要搞些新花样。他就象一个正常
男子一样,平生完全可能愿意与一个小伙子一起过夜,然后又去和一个女人同枕共眠,这完
全出于与前相似的好奇心,只是倒错而已。不过这两种好奇心都是不健康的。男爵由于夏利
①的缘故,始终以“常客”的身份出入于小圈子。所以,尽管他为了伪装自己,进行了长期
努力,其结果恰如有些欧洲人那样,一去殖民地探险或者小住,就不象去法国,忘记了应有
的行为准则。但是,内心的革命,较之在维尔迪兰小圈子内消磨的时间,更有效地使德·夏
吕斯先生摆脱了最后的社会约束:他起初对自身的异常现象一无所知,日后刚认识到这种异
常现象时惊恐万状,过后也就习以为常了,竟至忘了,自己终于不觉羞愧,能够认可的事
情,向别人坦然承认却不能没有危险。南极也好,勃朗峰也罢,事实上都不如淫乱的内心,
即与众不同的思想,能为我们提供一块长期离群索居的地方。夏吕斯先生从前就是如此形容
淫乱的。如今他又给它添上了一层可亲的形象,把它看成一个人所难免的瑕疵,犹如懒惰、
闲散或贪食一样,甚至可以说讨人喜欢,十分有趣。夏吕斯先生不仅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性格
激发着那种好奇心,而且尽力满足,增加刺激,维持不熄,以此寻找某种乐趣。有位犹太记
者,每天都在捍卫天主教,也许他并不是指望别人对他刮目相待,而是为了不致于使那些好
心的取笑者大失所望;德·夏吕斯先生就和这位记者一样,在小圈子里对那些伤风败俗的事
情大加指责,似乎不用别人邀请,他都会乐意模仿英国腔或者穆内-絮利②来说话一样。同
时他又在众人面前炫耀其艺术鉴赏家的才能,还慷慨解囊,分摊到自己头上的那份钱毫不犹
豫就掏了出来。所以,德·夏吕斯先生威胁布里肖,说要到索邦大学告他与小伙子一起散
步,这与受过割礼的专栏编辑大谈“教会的长女”③和“耶稣的圣心”是一样的道理,也就
是说虽然没有假仁假义之嫌,但也难免有哗众取宠之弊。不过,我们不仅应该注意到德·夏
吕斯先生的语言内容正在发生变化——现在的话与他从前敢说的话大相径庭——而且还应该
注意到他的语调和举止也正在发生变化——他现在的语调、举止和以前受他严厉指责的有些
人的语调举止竟十分相似。我们应该从这双重的变化中寻找原因,这才有意味。他现在偶而
会发出几下轻叫声。于他,这是无意的,因为这声音十分低沉;然而那些性欲倒错的人这么
叫出声来则是故意的。他们互相见面致意一律用“我亲爱的”。对这种忸怩作态,德·夏吕
斯先生素来持反对态度。然而,犹如一个全身瘫痪或体内失调的人最终总要显出某种症状一
样,德·夏吕斯这类人,恶习发展到一定程度必要作出这种媚态,别人仿佛只是故意进行一
种天才而又忠实的模仿而已。其实不然。虽然我曾经见过德·夏吕斯先生身着黑色西服,留
一头平发,不苟言笑,而那些年轻人却涂脂抹粉,缀满首饰,但那种纯粹的心理做作告诉我
们,他们之间只是表面不同而已。正如一个是烦躁型的人,说话时急迫不安,不停摇晃;另
一个是神经病人,说话慢条斯理,始终平平静静,但在医生看来,前一位同样患了精神衰弱
症。医生知道,这两个都在忧心忡忡,内心都备受痛苦的煎熬。此外,我们还发现,德·夏
吕斯先生已显出各种衰老的迹象,谈话中有些用语从前就大量使用,现在则发展到了出奇膨
胀,脱口而出的地步(例如:“一系列情况”)。男爵句句不离这些用语,似乎必不可少地
要求助于保护人一样。“夏利已经来了吗?”我们正要走到宅邸前去按门铃,布里肖问
德·夏吕斯先生。“哦!我不知道,”男爵手在空中一挥,半眯着眼睛说,样子就象怕别人
说他守口不严似的。也许男爵因为说漏了有些话,已经遭到了莫雷尔的责备(莫雷尔既是懦
夫,又爱虚荣,高兴时借德·夏吕斯先生来点缀自己,不高兴则六亲不认;他把那些无关紧
要的话也看得比什么都严重)。“您知道,他干些什么,我全然不知。”如果说两个互有直
接关系的人在交谈中互相撒谎的话,那末,一位第三者在和一个情人谈到这位情人的心上人
时,那自然更是谎言连篇,不管此人的性别如何。
①莫雷尔的别名。
②法兰西喜剧演员(1841—1916),最著名的角色为《安德洛玛克》中的奥雷斯特,还
演过哈姆雷特和俄底浦斯王。
③指法国。
“您是好久以前见到他的吗?”我问德·夏吕斯先生。我装出一副既不怕跟他谈论莫雷
尔,也不轻信他和莫雷尔朝夕相处的样子。“他今天早晨刚巧明未过,才呆了五分钟。我还
没有睡醒,他坐在我的床边,象要强奸我似的。”我立刻想到,德·夏吕斯先生一定是在一
小时前刚见过夏利,因为如果我们问一个情妇,她是什么时候见到她那位情夫的——大家都
知道那是她的情夫,她也猜测到大家是这么认为的——是否和他一起用了午后点心,她必定
回答说:“我在午饭前一会儿见到他的。”这两个事实之间唯一的区别是,一个是骗人的,
另一个是真实的。不过,两个同样是无辜的,或者毋宁说,同样也是有罪的。这些答语是由
一定的因素决定的。回答人自己并不知道,决定因素很多,事实的比重却很小,两相不成比
例,以至回答人借此就不顾事实如何了。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就无法明白为什么情妇(此处
为德·夏吕斯先生)总是选择骗人的事实。但是物理学家认为,即便再小的木球在空间仍然
总有它的一席地位,其原因就在于制约着比它大得多的物体的引力定律跟斥力定律之间存在
着冲突或者平衡。备忘起见,暂举几例。譬如:那种故意要显出自然洒脱的欲望,那种明有
幽余还遮遮掩掩的本能性动作(这是一种害羞与炫耀的混合心理),那种把自己觉得十分愉
快的事情透露给别人,并向人显示出自己正爱人所爱的需要(这是对对方内心活动无言的洞
察,这种洞察力超过对方的洞察力,致使对对方作出过低的估计,或者这种洞察力低于对方
的洞察力,结果对对方作出过高的估计),那种自然的纵火欲以及起火后丢车保帅的意愿,
这种种规律都在互相矛盾中发生着作用,更为普遍地制约着关于各种各样问题的回答。譬
如,有一个人我们明明是晚上看见他的,却硬说成是早晨看见的。那么,我们与此人的关系
是属于纯洁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还是相反,是一种肉体的联系,这就值得探讨。
总的来说,尽管德·夏吕斯先生的淫邪有增无减,不时地暗暗流露出来,有时甚至直接发明
出一些有害于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在这一段生活中,他仍在设法表明夏利和他夏吕斯不是同
一类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一种友谊。但他不妨(有时他的话也许是真的)有时又会露出
破绽(譬如他矢口最后见到他是在早晨)。也许他是忘乎所以,不慎道出了真情,也许他是
为了吹嘘一番,或者出于多愁善感,甚至觉得如能迷惑听者,便能显出自己才智超人,因此
他不惜编织弥天大谎。“您知道,他对于我来说,”男爵接着说,“只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年
轻朋友,我对他感情最为深挚,我敢肯定他对我也抱有同样的感情(看来他对这一点是拿不
准的,不然他为什么觉得有必要当众声明,他敢肯定呢?),但是我们俩之间没有任何其他
关系,没有那种事情,您可听清楚,根本没有那种事情。”男爵说话的口气十分自然,如同
是在谈论一个女人。“是的,他早晨来拉拉我的脚。他明明知道我讨厌别人看见我在睡觉。
您不讨厌吗?噢!真难看极了,让人讨厌,丑得让人害怕。我知道我已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
人了,我并不是还要装出一副天真少女的样子,但是人保持一点小小的俊俏还是必要的。”
男爵说莫雷尔只是他一个志同道合的年轻朋友,此话也许不假。“他干些什么事,我根
本不知道,我对他的生活起居,一概不知。”他说这话时以为自己是在说谎,其实也许说的
确是实话·且说(趁德·夏吕斯先生、布里肖和我朝维尔迪兰夫人的公馆走去的当儿,我们
插一段后话,将几星期后的故事提前到这里来叙说;这段后话说完之后,我们再立刻接着原
来的故事讲下去),且说,这次晚会以后过了不久,男爵无意之中打开了一封别人写给莫雷
尔的信,为之震惊不已,陷入深深的痛苦。这封信反过来大概也引起了我强烈的悲伤。此信
出自于女演员莱娅之手。该演员只对女人发生兴趣,素来以此闻名。她给莫雷尔的信
(德·夏吕斯先生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认识她)字里行间充满了情欲,其下流程度使我们在此
不能全文加以援引。但是我们只需举一个例子,比如莱娅和他说话,通篇都用阴性,什么:
“邋遢姑娘,走开!”,“我亲爱的美人”,“你,你起码也是这种人”,等等,不一而
足。信中还提及其他好几位女子,她们跟莫雷尔和莱娅似乎保持着同样亲密的友情。此外,
莱娅对供养她的军官奚落起来,犹如莫雷尔对德·夏吕斯先生进行嘲讽那样,每每尖酸刻
薄。她说:“他在信中竟劝我老实听话!你听听,我的小白猫。”对于德·夏吕斯先生来
说,这些话泄露的天机,其所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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