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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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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面前的她截然不同的雕像。我们在海边看见一位无动于衷、傲慢不逊的少女,我们看见一
位严肃的、在柜台上忙个不停的女售货员,她生硬地回答我们的提问,哪怕仅仅是为了避免
成为她的同伴们的笑柄,或者一个水果女贩勉强地回答了我们。这一来,我们便不肯就此罢
休,除非我们能够亲身体验一下,海边傲慢的少女、十分计较人言的女售货员,心不在焉的
水果女贩,经过我们巧施妙计之后,是否能改变她们僵硬的态度,用拿水果的手搂抱我们的
脖颈,带着默许的微笑将原先那冰冷或漫不经心的眼睛俯向我们的嘴唇——噢,那双工作时
严肃的眼睛多么美,那时女工惟恐她的女伴对她恶意诽谤,那双眼睛逃避我们纠缠不休的目
光,而现在我们单独面对面地注视她了,在我们谈到要做爱时,那双眼睛却在充满阳光的笑
声重压下低垂下来!在女售货员、专心熨衣的洗衣女工、水果女贩、送牛奶女工之间——这
个小女孩本人即将成为我们的情妇,存在着最大的限度的、乃至趋向极端的差异,这种差异
随着职业的习惯性动作而发生变化,在劳作时这些习惯动作使手臂成了某种与每天晚上缠绕
住我们的颈脖(嘴巴却随时准备接吻)的柔软纽带完全不同的东西,正象阿拉伯图案一样。
因此,我们才会在对严肃的姑娘作不断更新的、惶惑不安的尝试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她们的
职业使她们似乎与我们远隔千里。一旦落入我们的怀抱,她们就不再是原来的她们,我们梦
想跨越的这段距离也就消失了。但是我们又同其他女人重新开始,我们在这些事情上投入了
自己的全部时间,全部金钱,全部精力,我们对赶车太慢的车夫大发雷霆,因为他也许会使
我们错过第一次约会,我们正处于狂热之中。尽管我们明明知道,这第一次约会将是一种幻
想的破灭。这无关紧要:只要幻觉还存在,人们总想看看是否能将它变成现实,于是我们便
想起洗衣女工,我们已经注意到她的冷淡态度。恋爱的好奇心犹如地名在我们身上唤起的好
奇心:永远失望,而后又再度复苏,并且永远无法满足。
可惜!一旦来到我的身旁,这个有着一条条发绺的送牛奶金发小姑娘显得拘谨畏缩,她
打消了在我身上唤醒的无数想象和欲望。我的种种假设构成的颤动的云雾不再把她包围在神
秘莫测的气氛里。她神情十分窘迫因为她只有一只鼻子(而不是先后在我回忆中出现而又无
法确定的那十只、二十只鼻子),那鼻子比我想象的更圆,令人联想到愚蠢,总之她的鼻子
已失去了增殖的能力。这种被截住,被歼灭,被击溃,无法为她那可怜的现实增添任何东西
的翻飞已得不到我的想象力的合作。跌落在静止不动的现实当中的我又跃跃欲试;在小店中
未曾注意的脸颊现在看来是那样的俏丽,我甚至为此惶恐不安,为了掩饰我的窘态,我对送
奶小姑娘说:“劳驾您把那里的《费加罗报》递给我,我要看一看我想让您去的地名。”她
拿报纸时,就露出一直捋到肘关节的紧腰上衣的红袖子,她用一个灵巧而又可爱的动作把那
份观点保守的报纸递给了我,她那熟练迅速而看上去又柔美的动作以及鲜红的色彩使我赏心
悦目。我打开《费加罗报》时,想找点话说说,我眼睛也不抬地问那个小女孩:“您穿的这
件红毛衣叫什么?真漂亮。”她回答我说:“这是我的高尔夫球衫。”由于各种时尚通常都
会衰退,几年前似乎还属于阿尔贝蒂娜女友们的那个比较风雅的世界那些服装和这些词,现
在却成了女工们的所有物。“这样做真的不太妨碍您吗,”我装作在《费加罗报》中寻找的
样子说道,“假使派您到远一点的地方?”一当我似乎认为,她替我买一趟东西是件苦差事
时,她立即也开始觉得让她办这事不方便。“是这么回事:我马上要去骑车散步。当然咯,
我们只有星期天才有空。”——“您这样光着脑袋难道不冷吗?”——“啊!我不会光着脑
袋,我会戴上我的马球帽,再说我的头发这么多,我也可以不戴帽子。”我抬起眼睛打量她
那金黄色的一绺绺卷发,我感到发绺掀起的旋风把心儿怦怦直跳的我带到光明和美的狂飙之
中。我继续看报。尽管这只是为了掩饰我的窘态,以及为自己争取时间,在装作看报的同
时,我仍然理解我眼前那些词的意思,下面这些字眼使我大吃一惊:“关于今天下午即将在
特罗卡德罗的节日大厅中公演的日场节目,我们已经作过报道,节目单上必须加上莱娅小姐
的名字,她同意参加《内丽娜的诡计》的演出。当然,她将扮演内丽娜一角,她在这个角色
中融入了惊人的激情和让人着魔的轻松愉快。”仿佛有人突然抽掉了包扎我心头创伤的裹伤
布,这伤口自打我从巴尔贝克回来之后才开始结痂。我那滚滚而来的焦虑汇成了洪水激流一
泻而出。喜剧女演员莱娅是阿尔贝蒂娜一天下午在娱乐场的镜子中看到的两个少女的演员朋
友,当时,她装作没有看见她们的样子。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提到莱娅时,的确曾用一种
特别一本正经的口吻对我们说过:“噢!不,她绝不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
女人。”看上去她对人们竟然怀疑这样一个贤惠的女人几乎很生气。不幸的是,在我看来,
当阿尔贝蒂娜表达这类肯定的意思时,这通常只是不同的肯定的第一阶段。第一阶段刚刚过
去,第二阶段,便接踵而至:“我不认识她。”第三阶段:当阿尔贝蒂娜跟我提起某个“不
容怀疑的”而且是(第二阶段)“她不认识”的人时,她渐渐地忘记了她先前说过她不认识
这个人,继而,在她不知不觉地“自相矛盾”的一句话中,又说她认识这个人。在第一次遗
忘完成以及新的肯定表述之后,又开始了第二次遗忘,即忘记这个人是不容怀疑的。“难道
某某,”我问道,“没有某种某种品行吗?”——“那自然咯,这是众所周知的嘛!”她立
即重新操起这种一本正经的语调加以肯定,这种肯定是对第一次肯定的十分微弱的模糊反
应:“应该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礼仪周全无懈可击。自然了,她知道我会让她碰
钉子,而且是彬彬有礼地让她碰钉子。然而这也没什么要紧。我不得不感激她始终对我表示
真诚的尊重。显而易见,她明白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人们之所以回想起事实真相,那
是因为这个事实真相有一个名称,有一些古老的根源,然而一个即兴编造的谎言很快就会被
遗忘。阿尔贝蒂娜忘记了这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四个谎言。一天,当她想用一些隐私换取我
的信任时,她随口提到她不认识、而原先又是很正派的这同一个人:“她曾一度钟情于我。
有三、四次,她要我陪她去她家,要我进去看望她。大白天在室外当着众人陪伴她,我不觉
得有什么不便。但是到了她家门口,我总是找一个借口,我从来没有进去过。”过了一会
儿,阿尔贝蒂娜又暗示在这位夫人家里看到的物品之美。毫无疑问,人们终于逐渐使她说出
了事实真相,这事实的真相也许不如我想象的那样严重,因为容易跟女人相处的阿尔贝蒂娜
也许宁可喜欢一个情夫,现在既然我就是她的情夫,她也许不再思念莱娅。总而言之,关于
莱娅我仍然只停留在第一种肯定上,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是否认识她①。
①总而言之,关于许多女人,我只需在我的女友面前把她自相矛盾的种种肯定集中
起来作一个综合,就能够向她证实她的谬误(这些谬误如同天文学中的种种定律,它们更容
易从推理中得到,而不是来自观察以及现实中的偶然发现)。但是,她却更喜欢说她是在表
述这些肯定之一时撒过谎,而不是承认她一开始讲述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一连串由谎言编织的
故事,这样她的退缩彻底摧毁了我的整个体系。《一千零一夜》中也有类似的故事,而且它
们让我们入迷。这些由谎言编织的故事使我们为自己所爱的人感到难过,正因为如此,这些
故事才使我们能够进一步深入地认识人类的本性而不是满足在人类本性的表面上游戏。忧虑
渗透到我们身上,并且用痛苦的好奇心迫使我们去深入了解。我们感到没有权利隐瞒的种种
事实真相即由此而来,因而一个发现了事实真相的处于弥留之际的无神论者,虽然相信虚
无,对荣誉毫不在意,却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试图让人们了解这些事实真相。——作者
注。
这倒无关紧要,反正是一回事。必须不惜代价阻止她在特罗卡德罗重新找到这个熟人或
者认识这个陌生女人。我说我不知道她是否认识莱娅;其实我很可能在巴尔贝克早已从阿尔
贝蒂娜本人那里了解了这一点。因为遗忘在我身上也和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一样摧毁了她向我
肯定的大部分东西。因为记忆不是始终摆在我们眼前的我们生活中的杂闻轶事的复本,而是
一种虚无,有时,当前发生的某件与过去相似的事使我们从这虚无中去提取一些死而复生的
回忆,但是仍然有成千上万的小事没有进入这种潜在的记忆,并且永远无法被我们控制。凡
是我们不知道它与我们热爱的人的现实生活有关的事,我们对之毫不注意,我们立即忘记了
她(他)对我们说的关于我们不熟悉的某件事或某些人的话,忘记了她(他)跟我们说话时
的表情。待到后来那些人激起了我们的妒忌心,为了知道有没有弄错嫉妒的对象,为了弄清
我们的情妇某次匆匆外出是否与那些人有关,我们某次过早回家时禁止她外出她是怎样的不
满是否与那些人有关,于是我们的嫉妒心搜寻过去以便从中归纳出什么东西时,却什么也找
不到了;这种始终回顾往事的嫉妒就象一位准备撰写史书而又缺乏任何资料的历史学家;这
种始终迟到的嫉妒就象一头乱冲的发怒的公牛,高傲而勇敢的斗牛士戳它以便激怒它,残忍
的观众欣赏他的精彩动作和计谋,而它却冲向斗牛士不在的地方。嫉妒在虚无中搏斗,茫然
无措,就象我们在某些梦中那样;我们在那座空空如也的房子中找不到我们在生活中十分熟
悉的一个人,然而这个人在这里也许是另外一个人,只不过借用了那个人的种种特征,我们
为此感到难过;或者就象我们醒来之后试图证实我们梦中这样或那样的细节时那样茫然无
措,只是后者程度更甚。我们的女友在对我们说这话时带着怎样的表情呢?她不快活吗,她
没有吹口哨吗?她只有在怀有某种爱意以及我们的出现让她心烦和恼火时才吹口哨的。她难
道没有告诉我们某件事,而这件事跟她现在向我们肯定的事是相互矛盾的,比方说她认识或
者不认识某个人?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热衷于寻找一个梦的不
牢靠的残片,在此期间,我们跟自己情妇的共同生活还在继续,在那些我们不知道对我们是
至关重要的事情面前漫不经心,却关注那些也许是无关紧要的事,象在恶梦中似的被那些与
我们并无现实关系的人所纠缠,充满遗忘,空缺和枉然的焦虑,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
生活恍如一个梦。
我发觉送牛奶的小姑娘始终呆在那里。我对她说那个地方显然太远,我不需要她。于是
她也觉得这太使她为难了:“一场精彩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不想错过。”我觉得她可
能说过,喜欢体育,几年后她还会说:“过自己的生活。我对她说我显然不需要她,我给了
她五法郎。她几乎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她心想,什么也没干就得到了五法郎,要是为我
买一趟东西准会得到更多的报酬,她开始觉得她要看的比赛无关紧要。”“我完全可以替您
买东西。一切总是可以安排的。”然而我却将她推向门口,我需要独自一人;必须不惜一切
代价阻止阿尔贝蒂娜在特罗卡德罗与莱娅的女友重逢。必须这样做,必须做成功;说真的,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在这些最初的时刻,我摊开自己的双手打量着,把手指关节拉得格
格作响,也许因为思想无法找到它所寻求的东西时,便懒洋洋地让自己休憩片刻,这时最无
足轻重的事物也显得十分清晰,就象火车停在一望无际的田野时,人们从车厢里看到那些土
坡上在风中晃动的草尖那样一目了然(这种静止并不总比一头被捕获的野兽因为恐惧而动弹
不得或者呆住,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时的那种静止更富有成果),也许因为我全身都做好了
一切准备——其中包括我内在的智慧,以及智慧中包涵的对付这个或那个人的行动方式——
好象我的身体只是一种武器,从中将射出能把阿尔贝蒂娜与莱娅以及她的两位女友分开的子
弹。诚然,当弗朗索瓦丝早晨前来对我说阿尔贝蒂娜要去特罗卡德罗时,我曾经对自己说:
“阿尔贝蒂娜完全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我以为由于天气如此美好,她的行为对我来说直
到晚上都不会有显著的意义。然而使我变得如此无忧无愁的并不如我所想仅仅是早晨的太
阳;而是因为我在迫使阿尔贝蒂娜放弃她在维尔迪兰家可能抛出甚至实现的种种计划以后,
在迫使她去观看一次由我亲自挑选,为此她不可能有任何准备的日场演出之后,我明白她的
所做所为肯定会是清清白白的。同样,阿尔贝蒂娜之所以在不久之后说:“如果我自杀的
话,我也无所谓,”那是因为她深信自己不会自杀。今天早晨在我面前,在阿尔贝蒂娜面
前,横陈着一种介质(它远比阳光灿烂的天气更有影响),我们看不见它,但是通过这种半
透明而变化着的中介,我看到了她的行为,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重要性,也就是一些信仰,
我们觉察不到它们,但是它们正如包围着我们的空气一样不能与一种纯粹的虚无等同,这些
信仰在我们周围形成一种可变的、有时是绝妙的,经常是令人窒息的气氛,人们应该把这种
信仰象气温、气压、季节一样仔细地注意并记录下来,因为我们的时日具有自身的生理和心
理特征。今天早晨没有被我注意到,但在我重新打开《费加罗报》之前一直包围着我的这种
信仰,即相信阿尔贝蒂娜不会做任何坏事,这种信仰刚刚消失。我不复生活在晴朗的白昼之
中,而是生活在由担心的情绪在这晴朗的白昼中构成的另一个白昼里,我担心阿尔贝蒂娜与
莱娅重逢,而且更容易与那两个少女重逢,假如这两个少女去特罗卡德罗为女演员捧场的
话,依我看这是可能的,她们在幕间休息的时候找到阿尔贝蒂娜并非难事。我不再去想凡德
伊小姐;莱娅这个名字令我再次看见了阿尔贝蒂娜在娱乐场身边围着两个少女的形象,因而
引起我的嫉妒,因为我的记忆中只有阿尔贝蒂娜彼此分开、不完整的、侧面的、暂时的系列
形象;所以我的嫉妒对象也仅仅是某种不连贯的,转瞬即逝而又固定不变的表情,以及给阿
尔贝蒂娜脸上带来这种表情的那些人。我回想起她在巴尔贝克被那两个少女或者这类女人看
了又看时的表情;我回想起我看到那些目光在这张脸上不停地扫视,就象一个准备速写的画
师的目光时我感到的那种痛苦,这张脸完全被那些目光所覆盖,毫无疑问,由于我的在场,
这张脸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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