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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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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的生活。我知道布洛克曾经说过,他在傍晚来看我时,总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既然我母
亲远在贡布雷,而他在我房间里又从没发现有旁人,所以他认定我是在自言自语。过了好
久,等他知道阿尔贝蒂娜当时跟我住在一起,而且我把她藏起来,不让她见任何人以后,他
就声称他总算明白了,我在那段时间里为什么从来不肯出门。他错了。但他又是情有可原
的,因为每件事情,即便从情理上来说是势所必至的,我们也没法在一开始就把它的本来面
目看得一清二楚;而有些人,往往爱抓住别人生活中某个确有其事的细节,就忙不迭地引出
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的结论,或者根据刚刚发现的一丁点儿事实,就立时作出根本风马牛不相
及的解释。
  此刻我在想着,我这位女友跟了我从巴尔贝克回来以后,就丢开了乘船旅行的念头,在
巴黎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她的房间跟我相隔不过二十步路,就在走廊尽头,在父亲的那
间装饰着挂毯的书房里。每当夜深我俩分手的时候,她总要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仿佛这就
是我每天的食粮和营养品,世上有着那么些肉体,我们为之所受的痛苦,最终会使我们享受
到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她的舌头就有这么一种近乎神圣的品质。作为比较,我马上联想起的
并不是承蒙博罗迪诺队长允许让我在兵营度过的那个夜晚,他的好意所能治愈的毕意只是一
种短暂的苦恼,我想起的是父亲让妈妈来睡在我旁边的小床上的那个夜晚。每当生活又一次
要将我们从看来无法逃避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它往往是在种种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
的情况下这么做的,以致我们在看清它所赐予的恩宠的那会儿,不免感到其中似乎有一种渎
圣的意味!
  阿尔贝蒂娜从弗朗索瓦丝那儿听说,我把窗帘拉得紧紧的呆在黑黝黝的房间里,但是并
没有睡觉,她就放心大胆地洗澡,不怎么怕在她那间盥洗室里弄出声音来了。这样一来,我
也常常不再多等一会,就提前进我那间跟她毗连的舒适的浴室去洗澡。从前有过一位剧院经
理,花费了好几十万法郎,用真的绿宝石星星点点地镶嵌在红角儿扮演皇后坐的宝座上。俄
国人的芭蕾舞却教会了我们,只要灯光打得恰到好处,单凭光线的闪烁就能变幻出同样奢华
夺目,然而更绚丽多姿的奇珍异宝来。这种相对来说已经是非物质的装饰虽则美妙,但是当
早晨八点钟的阳光倾泻进来,使一个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所见到的日常的一切顿时熠熠生
辉的时候,那景观却显得美妙得多。两间浴室的窗子,用的都不是光玻璃,而是一种老式的
磨砂玻璃,为的是让人从外面瞧不见里面。阳光骤然照亮了蒙着薄纱似的玻璃,给它们抹上
一层金黄色,沐浴在这舒适的阳光中的,仿佛不再是长久以来被雷同的生活节奏所湮没的
我,而是一个更年轻的我,我陶醉在回忆之中,宛如置身于空旷的大自然,面对染成一片金
黄的树从、甚至耳边还依稀有一只鸟儿在鸣啭。这是因为我听见阿尔贝蒂娜在反复不停地哼
着一支歌:
    心中的忧伤本就疯疯癫癫,
    谁听它倾诉,谁就更加疯癫。①
  我太爱她了,对她的这种糟糕的音乐趣味,我只是挺快活地笑了笑。这支歌,去年夏天
曾经叫邦当夫人喜欢得不得了,但没过多久她就听说这是首愚蠢无聊的歌曲,从那以后她逢
到有客人来的时候,就不叫阿尔贝蒂娜唱这支歌,而让她唱:
    一支告别歌从骚乱的心间涌出,②
  它也变成了“这个女孩让咱们听得耳朵起趼子的一首马斯内的老曲子”。
  ①法国通俗作曲家泰奥多尔·博特雷尔(1868—1925)的《风笛》中的叠句。
  ②法国作曲家朱尔·马斯内(1842—1912)的《爱情诗篇》中的一个乐句。

  一片乌云掠过天际,掩蔽了阳光,我看着那遮羞的压花磨砂玻璃黯淡下去,融进一片灰
暗之中。两间盥洗室的隔板很薄(阿尔贝蒂娜的那间完全一样,也是一间浴室,以前妈妈在
时,因为怕有声音吵我,从来不使用,好在她在我们的套间的另一头还有一间),我俩在各
自的盥洗室里洗澡时,可以彼此交谈,除了水声,不会有别的声音打断我们的谈话,这种亲
昵的感觉,住旅馆时由于住所狭小而又贴得很近,常常可以体味到,但在巴黎就很难得了。
  有些个早上,我就这么躺在床上,尽着性子做我的白日梦,因为我吩咐过,我没打铃谁
也别进我的房间,而装在床上方的拉线开关又装得很不方便,总是要找好半天才能找列,往
往我找着找着就不耐烦了,宁可一个人在床上躺着,这一来就几乎又要睡上一觉。这并不是
说我对阿尔贝蒂娜住在这儿漠不关心。她跟那些女友们的分手,使我的心得以免受新的痛
苦,让它能在一种假寐中得到休憩,来愈合它的创伤。然而,她带给我的这种宁静,却并不
是欢乐,而只是一种减轻痛苦的抚慰。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没有从这宁静中重尝我曾因过
于强烈的悲痛而与之绝缘的许多欢乐,但那决非阿尔贝蒂娜给我带来的,而且,我不再觉得
她有什么漂亮可言,我对她已经感到厌烦了,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并不爱她,相反地,那些欢
乐恰恰是阿尔贝蒂娜不在我身边时我才尝到的。所以,一早醒来,尤其是在天好的日子,我
并不马上让人去把她叫来。我觉得前面说起过的那个在身体里面唱歌的小精灵,比她更让我
高兴,我就先那么呆着,再躺上一会儿,听它独个儿对我唱那礼赞太阳的颂歌。我们每个人
都是由一些小精灵组成的,其中最重要的并不就是那些最外露的。在我,等它们一个接一个
地被病魔击倒以后,大概还会剩下两三个生命力特别顽强的精灵,其中少不了有那么个哲学
家,他只有在两件艺术品,在两种感觉之间找出共同之处以后,才会感到快乐。不过,这最
后的一位,我有时暗自在想,不知是否很象贡布雷的眼镜商放在橱窗里预报天气的那个小矮
人儿,每逢晴天他就掀开风帽,碰上雨天就又戴上。这个小矮人儿,我是领教过它的自私
的:天快下雨时我总会闷得透不过气来,这阵发作要等雨下来了才会缓解,而这个小矮人儿
根本不管这些,当我渴盼已久的雨点终于落下来的时候,他就收起了那副快活的模样,怒气
冲冲地把帽兜砰地盖上。反过来说,我相信在我弥留之际,当我身上所有其他的那些“我”
都已经结束生命,我也只有最后一息的那会儿,倘若有一绺阳光从天际洒下,这个气压计小
人儿也准会怡然自得地掀开风帽欢唱:“哦!终于放晴喽。”
  我按铃唤弗朗索瓦丝。我打开了《费加罗报》。浏览一遍以后,知道报上没登我寄给报
社的文章,或者说所谓的文章吧,那还是很久以前当我坐在佩尔斯皮埃医生的马车里,凝望
马坦维尔的钟楼时写的,最近找出来以后,只是稍稍作些改动就寄出了。接下来,我读妈妈
的来信。一个年轻姑娘单独和我住在一起,使她感到不可思议,大为反感。离开巴尔贝克的
那天,正当她瞧着我神情沮丧,觉得让我独自一人呆在巴黎很放心不下的时候,她听说阿尔
贝蒂娜也和我们一起,而且看着人家把阿尔贝蒂娜的箱子也装上小火车,这时她也许是挺高
兴的,那几只又窄又长的黑箱子,就挨在我们自己的箱子(就是在巴尔贝克旅馆让我在它们
旁边哭了一宵的那些箱子)的边上,我只觉得它们样子挺像棺材,但并不知道它们将给家里
带来的是生命还是死亡。不过我当时甚至都没往这上头去想,因为在唯恐羁留巴尔贝克的担
惊受怕过后,能在那么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携着阿尔贝蒂娜同行,在我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但
对这安排,如果说一开始妈妈并没有什么敌意(她对我这位女友说话的态度非常客气,就象
一个儿子刚受了重伤的母亲在对尽心竭力照顾他的那位年轻情妇表示感激之情),那么当她
看到这个安排全部兑现,这位姑娘在我们家愈待愈久,而且没有其他家庭成员在家的时候,
她的态度就完全改变了。然而我得说,这种敌意,她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向我表示出来过,
正象过去她已经不敢责备我的浮躁和疏懒一样,现在她顾虑重重——这一点也许我当时并没
有完全看出来,或者说不愿意看出来——生怕对这位我说过将来要做我妻子的姑娘说长道
短,会给我的生活投下阴影,削弱我今后对妻子的恩爱之情,还说不定就此在我心里撒下内
疚的种子,使我在母亲离开人世时,会因为自己娶了阿尔贝蒂娜让她感到过不快而追悔莫
及。对一项她自知已无法让我改变的抉择,她宁愿做出赞成的姿态。可是,所有在那段日子
里见过妈妈的人都对我说,她除了因为外婆去世而显得很悲伤以外,还总有一种终日忧心忡
忡的神情。这种无法排遣的思虑,这种内心波澜的起伏,使妈妈感到太阳穴发胀发烫,她整
天都把窗子开着,想让自己凉爽些。但她始终没能作出决断,她害怕会给我不好的“影
响”,破坏她所认为的我的幸福。她甚至下不了决心不准我先让阿尔贝蒂娜暂时留在家里。
妈妈不想显得比邦当夫人更苛刻,这事儿先不先是这位夫人担着干系,可她倒是一点儿没觉
得有什么不合适的,这真叫妈妈大为吃惊。但无论如何,她在动身去贡布雷那会儿,总觉着
把我和阿尔贝蒂娜两人这么撂下,还真有些懊悔,因为我姨祖母日夜都需要她照料,所以她
在那儿可能要待上(事实上是确实待了)好几个月。可她到了贡布雷以后,却叨惠于勒格朗
坦的高情雅意和一片至诚,简直没什么事要干的,那位先生不辞劳苦地把大小事儿都包揽下
来,一星期一星期地推迟返回巴黎的行期,其实他跟我姨祖母并不很熟,他这么做,只是因
为首先她是他母亲的一位朋友,其次他觉得这位行将弃世的病人喜欢由他照料,离不开他。
附庸风雅是一种大可诟病的心态,可是它不会蔓延,不致损伤整个心灵。我的想法跟妈妈正
相反,对她去贡布雷我心里大为高兴,因为不然的话我就得担心(因为我不能对阿尔贝蒂娜
明说,让她别露口风)妈妈早晚会发现阿尔贝蒂娜和凡德伊小姐交情很好。在母亲而言,这
不仅是对一桩她要求我别先对阿尔贝蒂娜把话说死,而我自己也愈来愈觉着难以忍受的婚
事,同时也是对阿尔贝蒂娜获准待在这个家里这件事本身的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除了这个
至关重要而妈妈却毫不知情的原因之外,妈妈的态度还受到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由于外
婆很崇拜乔治·桑,主张美德在于心地高尚,而妈妈又以外婆为楷模,因而受了这种富有教
益,豁达大度的思想观念的影响,另一方面我的一些有伤风化的所作所为也使她受到影响,
在这双重影响之下,她现在对女性的言行举止是颇为宽容的,换了从前,或者即便是今天,
但换了属于她在巴黎或贡布雷的中产阶级圈子里的女友,她是会显得很严厉的,可是现在有
我在她面前极力称颂这些女性心地高尚,而她又那么爱我,所以有好些地方她也就原谅她们
了。
  不过,就算撇开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不说,我相信阿尔贝蒂娜还是有很多地方使妈妈觉得
难以忍受的。从贡布雷,从莱奥妮姨妈,从所有的亲戚那儿,妈妈保留了做事有板有眼、讲
究条理的习惯,而在我这位女友的头脑里,是根本没有这种概念的。她进房间从来不知道关
门,而要是房门开着,她也会毫无顾忌地直闯进去,就跟一条狗、一只猫没什么两样。她那
有点不很知趣的妩媚,这会儿就使她在这家里简直不象一位年轻姑娘,而象一只养家的小猫
小狗,就那么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冷不丁地出现在每个你没想要她来的地方,有时还走来跳
上床跟我并排躺着——这在我倒是一种极好的休息——就象为自己做了个窝儿,一动不动地
呆着,全然不来惹我;换了是人的话,可就不会这样了。但后来,她终于还是向我的睡眠制
度屈服了,非但不再贸然闯进我的房间,而且在我按铃之前再也不弄出声音来了。叫她不敢
对这些规矩掉以轻心的,是弗朗索瓦丝。她是贡布雷那些忠心耿耿的女仆中的一个,她们知
道自己主人的地位,她们所能做的最起码的事就是让他不折不扣地得到她们认定他该得到的
一切。当一位生客告辞,想要给弗朗索瓦丝一些赏钱,让她跟帮厨的年青女仆去分的时候,
往往还没等这位先生来得及把钱放进弗朗索瓦丝的手里,她已经在对那个跑来道谢的女仆发
话了,说出的话既快当,又板实,不容对方不听,直到那女仆照她吩咐的那样,不是忸忸怩
怩的,而是大大方方的道了谢才算完事,贡布雷的本堂神甫并不是一位天才,但他也清楚有
哪些事是自己该做的。由于他的劝引,萨士拉夫人的一位信新教的表兄弟的女儿改宗归依了
天主教,而且结下了一段在他看来完美无缺的姻缘。这桩婚事的对方是梅塞格利斯的一位贵
族。年轻人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原意是想了解些情况,但口气相当倨傲,对女方原宗新教颇
有微词。贡布雷本堂神甫写了封措词强硬的回信,结果那位梅塞格利斯贵族马上回了封口气
迥然不同的信,谦恭卑顺之至地恳求能有跟年轻姑娘结合的殊荣。
  弗朗索瓦丝毕竟没有本领做到让阿尔贝蒂娜对我的睡眠抱有敬意。但在她身上,真可以
说浑身上下渗透了传统的乳汁。对于阿尔贝蒂娜全然出于无心地提出要进我房间或让我给她
要件什么东西的诸如此类的要求,她不是三缄其口,就是断然回绝,阿尔贝蒂娜在惊愕之
余,终于明白了自己是置身于一个奇怪的地方,这儿时行一套陌生的习俗,举手投足都得受
一些不容她违抗的规矩的管束。她在巴尔贝克时对此已有预感,而到了巴黎,就干脆打消了
抗拒的念头,每天早上耐心地等听见我的铃声以后才敢弄出响声。
  再说,弗朗索瓦丝对阿尔贝蒂娜的训导,对这位老女仆本身也有好处,她从巴尔贝克回
来后整日价不停地长吁短叹,现在渐渐地不听见了。当初临上火车那会儿,她忽然想起忘记
跟旅馆的“管家”告别了,那个照看各个楼面的长唇髭的女人,几乎都不认识弗朗索瓦丝,
只是见面时对她颇为客气。但弗朗索瓦丝执意要下火车赶回去,到旅馆去对这位女管家说声
再见,等第二天再动身。我出于理智,更出于骤然产生的对巴尔贝克的惧怕,没有同意她去
实现这份心意,她却因此怏怏不乐,终日处于一种病态的、焦躁不安的恶劣情绪之中,即便
事过境迁,情况依然不见好转,她把这种情绪一直带到了巴黎。因为,按照弗朗索瓦丝心目
中的法典,正如她从圣安德烈教堂的浮雕画上看来的那样,盼着一个敌人早点死掉,甚至亲
手去致他于死命,都是可以允许的,但倘若没有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没有向人还礼,象个
不折不扣的粗人那样,没有在动身前向一位楼面总管告别,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在整个旅
途中,没有向那个女人道别的追忆,无时无刻不会重现在弗朗索瓦丝的眼前,使她的双颊升
上一片样子很吓人的鲜红颜色。一路上直到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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