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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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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我喜欢在画上、在书中见到月亮的形象,但是当年我所欣赏的那些艺术作品,与今天
我觉得把月亮描绘得很美、甚至都认不出那是月亮的艺术作品,有多大的不同呀——至少在
早年,在布洛克打开我的眼界,使我的思维更倾向于纤细的和谐之前是这样的。那些作品,
例如森蒂纳的某部小说,格莱尔的某幅风景画,把月亮描绘成清晰地悬挂在天空的一弯银
镰,诸如此类的作品同我自己心目中的印象一样地稚拙粗俗,我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见到我喜
欢这类作品就很生气。她们认为,给孩子们看的作品,孩子们看后由衷地表现出欣赏趣味的
作品,应该是一个人成年之后仍叹赏不已的作品。在他们的心目中美学价值一定是同具体的
物质一样,眼睛一看便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必在内心经过一些等价物的耳濡目染,慢慢酝
酿成熟。
  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住宅,面临一潭深涧、背靠灌木丛生的山坡,就在去梅塞格利丝
那边的路上。所以,我们常在散步时遇到他的女儿驾驶一辆轻便货车飞快地从我们身边驰
过,近年来,我们见她已不再独来独往,总有一位年纪比她大的女友陪伴着她,那人在这一
带名声不好,后来般到蒙舒凡定居。大家都说:“凡德伊先生准是被那女人的甜言蜜语迷住
了心窍,才听不到人家背后的议论。他平时听到一句不得体的话都会面红耳赤的,如今居然
允许自己的女儿跟那样的女人在家里出出进进,还说那女人不平凡,感情丰富,在音乐方面
更有不同寻常的才情,可惜她过去没有得到发挥。他可能明明知道那女人并不关心他女儿的
音乐修养,而是教唆她干别的事。”凡德伊先生倒真是这么说过;事实上,一个人凡同谁有
过肉体上的关系,总能使那个人的亲属对他(或她)的精神品质产生由衷的钦佩。肉体之爱
尽管受到那样不公正的诋毁,却能迫使每一个落入情网的人把内心的善良和献身精神表现得
淋漓尽致,让他(或她)的亲朋好友感到光彩夺目。贝斯比埃大夫多亏他那副大脑门和那两
条浓眉,可以随心所欲地扮演坏蛋,但他的模样却根本不象,所以不会有损于他作为大好人
的不可动摇、但名不副实的声誉。他用粗鲁的语气说了下面这番话,巧妙地把本堂神甫和大
伙儿逗得笑出了眼泪:“敢情!据说这娘儿们跟她的朋友凡德伊小姐在搞音乐。看来真让您
感到意外。我反正不知底细。昨天,那个当爸爸的还跟我这么说呢。怎么说,那丫头爱好音
乐没错,我不赞成压抑孩子的艺术天分。显然,凡德伊也不赞成,况且他自己还跟他女儿的
女朋友一起玩音乐呢。哈!天晓得。他们家成了音乐窝了。你们笑什么呀?只是那帮人音乐
玩得太过分。那天我在公墓附近遇到凡德伊老先生。他腿力不济,都站不稳了。”
  那一阵,我们发觉凡德伊先生遇到熟人便躲避,只要远远瞅见熟人,他就绕道走开;几
个月里他明显地老了许多,愁眉苦脸。凡跟他女儿的幸福没有直接关系的事,他一概无心过
问;他经常整天整天徘徊在亡妻的坟前。显而易见,他内心痛苦得要死;谁都不难推测,他
对于流言蜚语并非一无所闻。他全都知道,还甚至相信这是事实。对于一般人来说,无论他
的德操有多么高洁,遇到纠缠不清的情况,也许只能安之若素地同他一向深恶痛绝的劣迹朝
夕相处,因为他无法识破那些披着伪装的劣迹,因为它们都是以特殊的形式出现在他的眼前
的,他感到难受,却又无法判定:例如,某天晚上,他耳闻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目睹一些难
以理解的举动,而说这些话、作这些举动的人,偏偏是他有种种理由应予以爱怜的人。但
是,要逆来顺受,处于一般人错误地认为唯独吉卜赛人才有的那种处境,对于象凡德伊先生
这样的人来说,会比别人更感到痛苦得多。癖好是自然天性在孩子身上诱发出来的东西,有
时甚至只需调和父母的德操,就象调和孩子眼睛的颜色那样,便能诱发出一种癖好来,而每
当这种癖好需要必不可少的场合和起码的安全时,就会出现吉卜赛人那样的处境。不过,凡
德伊先生或许对他女儿的行为有所了解,他对于女儿的宠爱却并不因此而稍减。事实钻不进
我们的信念的领域,既不会产生信念,也不会摧毁信念;它们尽管持之以恒地驳斥我们的信
念,却不能动摇我们人的信念;倘若谁家连续遭难,疾病灾祸下断降临,也决不会使这家人
怀疑上帝的仁慈和医生的高明。但是,当凡德伊先生以一般人的观点从名声的角度,为自己
和自己的女儿着想时,当他力图使自己同女儿一起跻身于受到普遍尊敬的人们的行列,他就
不免有社会成见,同贡布雷最敌视他的居民所抱的成见毫无二致,他发觉自己已经同女儿一
起沉沦到最为人不齿的末流,于是他的举止近来变得自卑、谦恭,见到谁都象从下贱之处仰
慕高高在上的贵人(尽管有人过去比他卑下得多),而且他还表现出一种竭力高攀的倾向,
这是一切落魄的人必然会有的一种机械反应。有一天我们正同斯万先生在贡布雷镇上的一条
街上走着,从另一条街上出来的凡德伊先生猛不防同我们迎面遇上,他不及躲避,斯万先生
便同他聊了好久。斯万先生是那种见过世面的上流人,言谈举止透出体恤下情的仁慈,他不
仅能把自己的道德偏见统统消除,还能从别人蒙羞的处境中找到可以宽恕的理由。这种宽厚
的表示,他自己比受惠者更感到难能可贵,从而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满足。过去,他从未
同凡德伊先生交谈过,今天,他在向我们告辞之前居然问凡德伊先生,能不能让他的女儿去
当松维尔玩玩。这样的邀请在两年前肯定会使凡德伊先生大为恼怒的,可是今天他却为之感
激涕零,并由此而认为自己受之有愧,切不可不知深浅地接受。他觉得斯万先生对她女儿如
此厚道,这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体面的、亲切的支持;他想或许不乘机利用为好,心领他的
好意岂不更美吗?
  “他多风雅啊,”斯万向我们告辞之后,他连声叹道,那口气就象伶俐漂亮的平民女
子,对一位公爵夫人的风度佩服得五体投地似的,尽管公爵夫人又丑又老,她却打心眼儿里
仰慕。凡德伊先生也怀有同样的激动。“他多风雅啊!可惜他同一个门户不当的女人结了
婚,真令人痛心!”
  当时,最真挚的人言谈中也不免掺杂许多虚情假意,跟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总把对他的
看法忘得一干二净,等他一走,又赶紧对他评头论足。我的长辈们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惋惜斯
万的婚姻不当,说它背离原则,不合规矩(他们甚至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提到了那些原则和规
矩,以表示他们跟他一样,都是规矩人),显然,言下之意,认为凡德讲先生家倒从没有类
似的越规行径。凡德伊先生没有让他女儿上斯万家去玩。倒是斯万先生因此而感到遗憾,因
为,每当他遇到凡德伊先生,临分手时总要问问某一位也姓凡德伊的人的近况,他认为那人
准是凡德伊先生的本家。临了,他还总不忘记问一句要紧话:什么时候凡德伊先生准备带他
的千金光临当松维尔?
  由于去梅塞格利丝那边散步是我们到贡布雷镇外散步的两条路线中较短的一条路线,所
以我们总在天气变化不定的日子才去,于是梅塞格利丝那边的天气经常是潮湿的,而我们的
眼光也始终盯住鲁森维尔森林中的那片空地;森林里枝繁叶茂,必要时我们可以去避雨。
  经常是太阳藏在一片云彩的后面,云彩使太阳的脸庞改变模样,太阳又把云彩的边缘抹
上黄色。田野虽依然明亮,但没有光彩,草木生灵似乎都悬在半空,鲁森维尔那边的小村落
在天边精致而细密地刻下一幅鳞次栉比的白色屋脊的浮雕。一阵轻风惊起一只乌鸦,它扑扑
地飞到远处又重新落下,远处白垩垩的天空把树林衬托得更加清幽,象老式房子里点缀炉壁
的釉砖,蓝得发亮。
  有时候,眼镜铺厨窗里的晴雨表所预告的那场雨终于开始落下,雨点象列队飞翔的候
鸟,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们彼此紧挨着,在迅速的飞驰中,没有一滴离队,每一滴雨水
都不仅各守其位,还带动着后面的雨点紧紧地跟上,天色顿时象飞过一群春燕似的暗了下
来。我们跑到林中去避雨。阵雨过后,偶尔还掉下几滴懒洋洋慢吞吞的雨点,我们也顾不得
了,只管走出树林,因为那种雨点只在树叶间嬉戏。地上几乎已经干了,而树上倒还有不止
一颗两点在叶脉间追逐,或者挂在叶尖休息,迎着阳光闪烁,冷不防地从它停歇的枝头落
下,滴到我们的脸上。
  我们还经常慌慌张张地跑到圣安德烈教堂的门廊下同圣徒和长老们的石雕塑像在一起避
雨。那座教堂的法国风味多浓烈呀!门上的圣徒、国王、骑士,各人手执一枝百合花,或参
加婚典,或出席葬礼,都维妙维肖地表现出在弗朗索瓦丝心目中他们所应有的那种神情。当
年的雕塑师还刻画了亚里士多德和维吉尔作品中的故事场面,但是,手法上却与弗朗索瓦丝
在厨房里随口提到圣路易往事的语气相仿,听她的语气好似她本人认识圣路易,对他的为人
了如指掌,而且一般来说,提到他总是为厂把他跟我的外祖父母作对比,照她看,我的外祖
父母不如圣路易“公正”。我们可以感觉到,中世纪的石雕艺术家和中世纪的这位(一直活
到十九世纪为我们掌勺烹调)女农民对于古代历史或基督教历史的概念,显然都既不准确又
朴实单纯,他们的历史知识不是从书本中得来的,而是直接来自古老的、在口头代代相传、
世世接续的传说,原先的模样虽说已经难以辨认,但它始终具有活跃的生命力。我从中认出
另一位贡布雷的人物,他也在圣安德烈教堂的奇特时代的雕塑群像中得到了预示,那就是加
米杂货铺的小伙计,年轻的戴奥多尔。弗朗索瓦丝居然也感到他是本乡本士、古道热肠的牢
靠人,所以,当我的莱奥妮姨妈病情加重,弗朗索瓦丝单独一人已无法帮她翻身,抱她坐到
靠椅上去的时候,她宁可去叫戴奥多尔帮忙,也决不让帮厨女工上楼去“讨好”我的姨妈。
而那位平日被人们公正地看作捣蛋鬼的小伙子,内心却充满了圣安德烈教堂浮雕里的精神,
尤其是充满了弗朗索瓦丝认为对“可怜的病人”、对她的“可怜的女东家”应该怀有的那种
敬爱之情。他把我的姨妈的头扶上枕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既天真又热忱,跟浮雕中手持蜡
烛围绕在虚弱的丝母跟前的天使一样,仿佛那些灰秃秃的石雕的面容跟冬天的树木似的,不
过暂时处于一种休眠状态而已,早晚会在象戴奥多尔那样既敬畏神尊又透出狡猾、红得好比
熟透的苹果似的千百张老百姓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奕奕的生气。有一位女圣徒的形象,已经不
再象那些天使一样依附在石头上了,而是从门廊的群像中脱身而出;她的身材比真人高大,
端立在一座石基上,仿佛站在一张板凳上免得双脚沾到潮湿的土地似的;她的面容丰满,结
实的乳房鼓起了胸口的衣衫,象装在麻袋里的成熟的果实;狭窄的脑门,短小而淘气的鼻
子,深陷的眼窝,活脱是一副当地农家女的健壮、粗犷而泼辣的模样。造型上的这种惟妙惟
肖,给塑像精微入理地注入一种我原先没有期望看到的柔美的情致。经常有几位村姑也象我
们一样前来避雨,她们的音容体态更佐证了塑像造型的准确,正如在石刻的枝叶旁边的缝隙
里长出的野枝野叶,仿佛有意要跟雕塑作个对比,以使人认识到艺术作品刻画得多么逼真在
我们的正前方,鲁森维尔遥遥可见,那儿是一片乐土呢,还是遭到天罚的罪恶之地?反正我
从来没有进去过,有时我们这儿的雨已经停歇,鲁森维尔仍继续象《旧约》里说到的那个村
子一样受到暴雨的惩罚,如注的雨水象一条条鞭子抽打着城里居民的房屋,有时它又得到了
上帝的宽恕,重新露面的太阳把象祭台圣器上反光一样的长短不齐的金色光芒流苏般地垂到
鲁森维尔的城头。
  有几次天气坏得无以复加,我们只能回家或者索性闭门不出。无论哪边的田野都阴沉
沉、湿漉漉的,远远望去直如茫茫大海,几幢孤零零的房屋依附在黑暗和雨水半淹的山坡
上,象一条条收起船帆的小舟在泛光,一动不动地停泊在茫茫夜海中,下一场雨,甚至下一
场狂风暴雨更有何妨!夏天,恶劣的天气不过是晴朗天气的一时的脾气,表面的阴沉掩盖不
住潜在的、固有的晴朗;同冬天的不稳定的晴朗大不一样,夏天的晴朗则在地上扎了根,化
作茂密的枝叶;雨水滴在枝叶上,并不能损害枝叶的欣欣向荣,整个夏季,晴朗的天气把它
的淡紫色或白色的旌旗插遍村里的大街小巷,招摇在房舍和花园的墙头。我坐在小客厅里读
书,等着吃晚饭,听到如注的雨水从花园里的醋栗树上滴下,我知道瓢泼大雨只是使树叶更
滋润、更油亮,那些树就象是夏天的抵押品,整夜经受着雨淋,为的是确保晴朗天气的延续
不断;我知道,尽管下雨,明天当松维尔的白色栅墙上,心形的丁香叶依然会茂密地摇摆不
停;我遥遥见到贝尚街的那棵杨树在暴风雨中痛苦而绝望地挣扎,我并不感到忧伤;我听到
滚滚的响雷在花园那头的丁香树丛中驰过,我也不因此而惆怅。
  倘若大清早就阴雨不止,我的长辈们就放弃散步,那我也无法出门了。但是后来我习惯
于单独一人到梅塞格利丝那边去散步。那年秋天。我们来到贡布雷奔丧,因为我的莱奥妮姨
妈终于死了。她的死既证明了认为她所采用的疗法只会使她的健康每况愈下最终致死的说法
言之有理,也证明了始终认为她害的不是臆症而是器质性病变的观点才是真知灼见;她这一
死,原来的怀疑论者才不得不在事实面前认输。她的死只引起一个人的巨大的悲痛,这个人
偏偏是没有文化的粗人。在我的姨妈病重不起的最后十五天中,弗朗索瓦丝日夜守护在她的
身边,她不脱衣睡觉,也不让任何人去帮忙照料,直到姨妈下葬,她才与她分手。原来姨妈
对弗朗索瓦丝疾言厉色,怀疑她居心叵测,对她常发脾气,使弗朗索瓦丝成天提心吊胆,过
去我们以为她对姨妈一定暗怀恨心,此刻我们才知道,她怕姨妈其实是敬畏,是爱慕。那是
她的真正的女主人,她在世时,尽打让人无法预料的主意,施加让人难以抵挡的花招,但她
天生的慈悲心肠,容易动情,如今,这样的女王,这样神秘莫测、至高无上的君主离开了人
世,同她相比,我们在弗朗索瓦丝的心目中太渺小了。这以后,我们虽年年到贡布雷去度
假,但要过好些年我们在弗朗索瓦丝的心目中才赢得我的姨妈当年享有的威望。那年秋天,
我的父母忙于办手续、同公证人和佃户们交谈,很少有空外出;况且偶尔有空,天公又往往
不作美,所以就常常让我独自到梅塞格利丝那边去散步。为了挡雨,我披上一件苏格兰大
氅,我有意把它搭在肩上,因为我感到弗朗索瓦丝一见到苏格兰花呢上的方格子就会生气,
我们无法跟她讲这样的道理,说衣裳的颜色同孝服没有关系,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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