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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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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瓣的树籽。我真不明白是哪阵风把她吹到巴尔贝克,又是哪股风把她刮走的。她来去匆
匆,弄得我一连数天郁郁寡欢,当我最终明白了她早已远走高飞,一去不复返时,才壮了胆
子,向阿尔贝蒂娜坦露了内心的痛楚。
  必须承认,年轻姑娘中,有不少我素不相识,也有不少数年未见。与她们幽会之前,我
往往先给她们写信。一旦从她们的回复中看到有爱的希望,那多开心啊!在向一位女子倾吐
衷情的初期,哪怕此情也许最终难以如愿,但开始阶段收到的封封书信,怎么也舍不得搁置
一旁。人们总乐意带在身边,犹如收到朵朵美丽的鲜花,依然那般艳丽,令人百看不厌,忍
不住贴近去闻花的芳香时,才一时停止观赏。那熟记在心的话语,重读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那并非字字照搬的语句,我多想从中分辨出如此表达蕴涵着几分柔情。她是否写了“您可爱
的来信”这样的话?要是这样,那她表示的温馨中往往会带来几分失望,其原因不是来信读
得太匆忙,就是姑娘的笔迹难以辨认。不,她并没有写“您亲爱的来信”,而是“看到您的
来信”。除此之外,信中的一切是那么温情脉脉。啊!但愿明天还送上这样的鲜花!久而久
之,这一切再也满足不了,书写的字句需要与目光、嗓音对质。于是便约会——她也许还未
变化——根据他人的描绘或个人的回忆,本以为相会的是维维安娜仙女,可见到的却是只穿
靴子的猫①。不管怎样,又约对方于翌日相见,因为对方总归是她,而人们渴望得到的,也
正是她。然而,人们对一位女子梦寐以求,对她产生种种欲望,这并不绝对要求对方非要具
备确切的花容玉貌不可。那仅仅是对人本身的欲望而已;它们就象芬芳一样虚无缥缈,好比
安息香是普罗迪拉亚的欲望所在,藏红花香为太空所爱,赫拉喜欢一切植物性芳香,而没药
香为云彩之芬芳,尼凯渴望梣甘露,大海则喜爱乳香。可是,俄耳甫斯圣歌所赞颂的这些芳
香与其钟爱的神祗相比,为数甚少。没药既是云彩的芳香,又是普罗多戈诺斯,尼普顿,涅
柔斯,勒托的芬芳;乳香为大海的芳香,又为美丽的狄刻,忒弥斯,喀耳刻,九缪斯;以及
厄俄斯,摩涅莫绪涅,日神,迪加约絮内的芬芳。至于安息香,梣甘露和植物性香味,喜欢
的神祗数不胜数,难以一一列举。昂菲埃代斯除乳香之外,其他的香味无不酷爱,而该亚讨
厌的仅仅是蚕豆花香与植物性芳香。我心中对年轻姑娘的欲望也是如此。与少女的数量相
比,我的欲望要少得多,于是转而变成种种失望与悲伤,彼此甚为相似。我向来不喜欢没药
的香味。我把它专门留给了絮比安和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因为没药香是“两性普罗多戈诺斯
的欲望,含有公牛的吼叫,难忘,怪诞,自上而下,令人欢快,在一次次酒神节上,供女祭
司祭献所用”。  
  ①出自贝洛童话。一位磨房主的儿子只继承了一只猫,多亏这只穿靴子的动物精心
安排,磨房主之子当上了附马。

  海浴季节很快迎来高潮;每日都有新人来到,我平日着迷似地阅读《一千零一夜》,现
在却突然频频外出漫步,其原因非但不包含任何享受的因素,反而破坏了所有乐趣。海滩
上,年轻的姑娘比比皆是,戈达尔向我暗示的那一念头虽然没有引起我新的疑虑,但却使我
在这方面变得敏感而脆弱,我小心翼翼,力戒在心头再形成此种想法,因此,一旦哪位年轻
女子抵达巴尔贝克,我便浑身上下不自在,建议阿尔贝蒂娜外出游览,走得越远越好,以免
她与新来的女子结识,如果有可能,甚至不让她看见新来乍到的姑娘。对那些看去行为不端
或臭名远扬的女人,我自然怕上加怕。我表面上想方设法,企图说服女友,让她相信这所谓
的臭名声毫无根据,纯属流言蜚语,可我却感到莫名的恐惧,也许还不敢承认这样的现实:
她正要尽花招,企图与那位堕落的女人勾搭;也许我碍手碍脚,弄得她无法与之接近,她为
此感到遗憾;甚或她根据不胜枚举的先例,认为这种恶癖司空见惯,何必横加谴责。为每个
罪人开脱,我何不干脆一味认定,女子同性恋不存在。阿尔贝蒂娜利用我的这种不轻信的态
度,为这位或那位女子的恶癖辩解:“不,我认为,这不过是她故意装模作样罢了,只是故
作姿态而已。”这时,我简直后悔莫及,刚才真不该为无辜辨护,阿尔贝蒂娜过去那么正
经,如今竟认为这种“模样”是一种相当讨人喜欢,甚至相当优越的东西,无此嗜好的女人
往往故意给人这种假象,这实在惹我气恼。我恨不得再没有任何女人到巴尔贝克来;当时,
普特布斯夫人差不多快到维尔迪兰家了,一想到圣卢对我毫不掩饰他对那位侍女的爱慕之
情,而这位侍女很可能哪一天会到海滩游玩,若正碰巧我不在阿尔贝蒂娜身边,她准会企图
腐化阿尔贝蒂娜,我禁不住浑身战栗。戈达尔曾向我透露,维尔迪兰一家十分看重我,拿他
的话说,他们表面上虽然并不跟在我身边转,可实际上却不惜花大本钱,以便我能光临他们
府上,既然如此,我不由得思忖,当初曾许下诺言,要把世间所有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都给他
们领到巴黎去,那我何不找个借口,征得维尔迪兰夫人同意,让她通知普特布斯夫人,说无
法再接待她,让她尽快走。
  尽管脑中胡思乱想,但由于最令我惶惶不安的是安德烈的存在,所以阿尔贝蒂娜的那番
话给我心头带来的宁静尚能持续一段时间;再说,我知道当大批游人涌来之际,安德烈,罗
丝蒙斯以及希塞尔差不多就该走了,在阿尔贝蒂娜身边最多还能呆个把两个星期,这样一
来,不久以后,我也就不需要什么心头的平静了。不过在这段时间里,阿尔贝蒂娜仿佛在精
心设计她的一言一行,为的是消除我的疑心,假如我内心尚存有狐疑的话,那她的目的便在
于阻止死灰复燃。她统筹安排,决不单独与安德烈呆在一起,每当我们返回住处,她总坚持
再三,让我一直陪她到房门;我们需要外出时,她也每每求我到她房间去找她。与此同时,
安德烈也在作同样的努力,似乎在极力避免与阿尔贝蒂娜见面。她们之间这种显而易见的默
契并非唯一的迹象,有种种迹象表明阿尔贝蒂娜有可能把我们俩交谈的情况透露给了她的女
友,并请她行行好,帮助平息我那些荒唐的疑虑。
  大约就在这一时期,巴尔贝克大旅店发生了一件丑闻,但并未因此而改变了我爱自我折
磨的癖性。最近一段时间来,布洛克的妹妹与过去的一位女戏子一直保持着隐秘的关系,可
不久以后,她们对这种关系总感到不过瘾。让众人都看个一清二楚,她们觉得这可增添几分
邪恶的乐趣,于是顿生邪念,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她们那种有伤风化的嬉戏勾当。开始
时,只是限于在娱乐室的纸牌桌旁相互抚摸,不管怎么说,还可以将此举动归结于亲密无间
的友情表示。可后来,她们胆子愈来愈大。最后,有一天夜晚,在一个大舞厅的一角,灯光
并不怎么昏暗,可她们俩竟在一张长沙发上肆无忌惮地作乐,仿佛在自己的床上一样。当
时,有两位军官及其夫人离她俩呆的地方不远,见状向经理告了一状。人们原以来他们的抗
议会起到什么作用。可他们却处于不利地位,因为他们家住纳特奥尔姆,只不过来巴尔贝克
消受个把夜晚,因此对经理来说无利可图。而对布洛克小姐来说,无论经理对她如何指责,
尼西姆·贝尔纳先生无形中一直在保护着她,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里必须交待一个有
关原因。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奉行家德。他每年都要为他侄子在巴尔贝克租一座豪华的别
墅,不管到谁家作客,他非要回他自己的家用晚餐不可,实际上,这是他们叔侄两人的家。
可是,他却从不回自己家吃午餐。每天中午,他都在大旅店。原来,有人偷养着巴黎歌剧院
舞蹈班的某个年轻学员,他也如法炮制,供养了一位“伙计”,此人与我们上面介绍过的那
种服务员颇为相似,往往令我们想起《爱丝苔尔》和《阿达莉》剧中年轻的犹太小伙子。说
实在的,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与那位年少的伙伴相差足足四十岁,这本可使其幸免不太愉快
的接触。可是,正如拉辛在同一的合唱曲中如此睿智地指出的那样:
  我的上帝,但愿一种新生的道德
  在危难四伏中蹒跚着脚步前进!
  但愿有一个幽灵,寻找你而存心无邪
  找到障碍,阻止其企图最终得逞!
  年轻的伙计虽然身在巴尔贝克“殿堂一大旅馆”,远离“富有教养的上流社会”,可惜
未听从若阿德的规劝:
    万万不能把根基建立在财富和黄金之上。
  他也许为自己寻找了理由,说什么“罪人遍地”。不管怎么说,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大
喜过望,没想到需要的时间如此之短,打从第一天便开始:
    或许还心有余悸,或许对他表示抚爱,
    他感到那纯洁的双臂把他紧搂在胸怀。
  打从第二天以后,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便领着伙计闲逛,“传染性的接触破坏了纯
洁。”从此,少年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尽管听从上司吩咐,还是照旧做送面包、送食盐的活
计,但他满面春风,歌唱道:
    从鲜花到鲜花,从欢娱到欢娱
    让我们畅游所欲
  我们岁月的过客难说能有几年匆匆!
  让我们今朝及时行乐享受人生!
    荣誉和职务
  需付出盲从和温顺的代价。
    谁愿大声说话
    对待可怜的无辜?
  从这天起,尼西姆·贝尔纳先生每日必定来此用午餐,从不间断(就好似某个供养着一
位女配角的人,每场必到,这位女配角极具个性,只不过还期望她心目中的德加来扶植罢
了)。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兴致冲冲,在餐厅里注视着那位少年的一举一动,视线一直跟随
着他射向远处的景象,那儿,棕榈树下,高高地端坐着女出纳。少年殷勤地忙上忙下,为众
人效劳,但自从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偷养他以来,他对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反倒服侍得不那
么亲热了,也许这位侍童认为,对一位他觉得已受到其充分爱慕的人,没有必要象对其他人
一样大献殷勤,或许这种爱慕之情使他恼火,或许他担心事情一旦败露,会因此而丧失其他
机会。但是,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倒赢得了尼西姆·贝尔纳的欢心,因为其中的蕴涵意味深
长。可能由于希伯来人的祖传意识的作用,抑或由于对基督教情感的亵渎,他对拉辛剧中的
宗教仪式,无论是犹太教还是天主教仪式,尤为酷爱。倘若经历的是《爱丝苔尔》或《阿达
莉》的演出场面,他总后悔自己生不逢时,因相隔数个世纪,无幸与作者让·拉辛结识,不
能为他的宠儿获得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但是,任何一个作家的笔下都未出现过午餐仪式,
他只得满足于与经理及埃梅亲密相处,以便那位“年轻的犹太人”能如愿以偿,得以荣升,
当个半拉子领班,或当个真正的领班。他们给他封了个饮料总管的位子。可是贝尔纳先生却
强迫他谢绝这个职位,因为他这一来,他就再也不能每天来看着这位小伙子在绿色餐厅奔
忙,也不能被他当作外人侍候了。贝尔纳先生从中感受到的乐趣是那么浓烈,以致他每年必
来巴尔贝克,且从来不在自己寓所用午餐。对于前一习惯,布洛克认为这只是因为他偏爱这
带海岸,对它明媚的阳光,西沉的落日有着诗情画意般的情趣罢了,而后一种习惯,则是一
位孤单老翁积习甚深的痼癖。
  尼西姆·贝尔纳的亲朋好友们全错了,贝尔纳先生年年必到巴尔贝克,而且拿学究气十
足的布洛克夫人的话说,他总爱出外野餐,对其中真正的原因,他们毫无觉察,但说实在
的,他们的这种错误有着更为深刻的、但属于第二位的真实性。因为,尼西姆·贝尔纳先生
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留恋和怪癖会渗入什么名堂,他留恋巴尔贝克的海滨,留恋餐厅观海,又
养成种种怪癖,以收养另一种类型的年轻舞蹈学员的乐趣,可这类学舞的小耗子,却缺一个
德加式的角色,即少一个男仆,可惜侍者们,还都是些姑娘。巴尔贝克旅馆就是一座剧院,
他与这座剧院的经理和导演兼舞台监督埃梅——在整个事态中,担任此类角色,职责并不十
分明确——维持着极好的关系。他们总有一天要密谋,篡夺一个重要的角色,也许是一个侍
应部领班的位置。此间,尽管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情趣那么富有诗情画意,尽管他那么沉
着冷静地耽于瞑想,但其中确有几分那种嗲里嗲气的男人所具有的特征,这种男人心中有数
——比如昔日的斯万——一旦回到上流社会,必与情妇相会。尼西姆·贝尔纳刚一就座,就
可看到意中人手端装着水果或雪茄的托盘,出现在舞台上。就这样,每天上午,他先是亲一
亲侄女,询问一下我好友布洛克的创作情况,继而将糖放在手掌上,一块块喂给马儿吃,然
后便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赶至大旅店用那顿午餐。即使家中失火,侄女遭劫,他说不定也
照走不误。为此,他深怕伤风感冒,就象恐怕瘟疫,担心因此卧床不起——因他患有疑病—
—不得不差人请埃梅在用餐之前,派那位年轻的朋友到他府上来。
  再说,他也留恋巴尔贝克旅店中那胜似迷宫的甬道、密室、沙龙、衣帽间、贮食间和游
廊。由于东方人祖传旧习的影响,他犹爱后宫,每近黄昏出旅馆时,总能发现他偷偷摸摸地
把旅馆四周的角角落落探查个遍。
  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甚至不惜闯到地下室去探头探脑,并想尽种种办法,避免被人发
现,引起丑闻,这种四处寻觅利未①小伙子的举动,不禁令人想起《犹太女人》中的诗句:
    啊,我们父辈的上帝,
  降临到我们的中间,
  请保护我们的奥秘,
  切勿被恶鬼们发现!  
  ①以色列人的一族。

  此时,我却反其道而行之,上楼来到两姐妹的房间,她们俩是作为侍女,陪伴一位年迈
的外国太太来巴尔贝克的。拿旅馆的行话说,她们叫使者,而弗朗索瓦丝满以为使者不外是
干跑腿差使的,于是称她俩为“跑差”。旅馆的说法比较典型,还处于唱歌“这是外交使
者”的时代。
  尽管旅客与女使者之间相互登门拜访困难重重,可我还是很快与这两位年轻姑娘建立了
友情,虽然十分纯洁,却也情意灼烈。她们俩一个叫玛丽·希内斯特小姐,另一个叫塞莱斯
特·阿尔巴莱小姐,出生在法国中部,巍巍高山脚下,小溪湍流飞瀑(水流就从她们的住宅
下穿过,那儿有一水车常年转动,但因河水泛滥、曾多次被毁坏),仿佛造成了她们大自然
的天性。玛丽·希内斯特尤为突出,她性急,欠稳;塞莱斯特·阿尔巴莱胆怯,懒散,就象
一泓湖水,但冲动起来,煞是可怖,那勃然大怒令人想起洪水,漩涡,卷走一切,摧毁一
切。她们常常一清早,当我还躺在床上的时候来看望我。我还从未见过她们这种固执而又无
知的人,她们在学校肯定未学到什么知识,但说起话来却带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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