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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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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了),不过他害怕天花板有“吸缝”。“千万要等第一把柴火用完(想说燃尽)后,再
生第二把。因为至关重要的是要避免不要烧着了壁炉,更何况为了有所点缀,我让人在上面
放了一大束古时中国用的假胡须,有可能会搞坏的。”
他不胜悲哀,将瑟堡首席律师去世的噩耗告诉我:“那可是个一惯循规蹈距的人,”他
说道(十有八九是想说“刁钻尖滑的人”),并向我暗示了首席律师是因为生活中屡受挫折
而过早谢世,所谓“屡受挫折”,分明是想说“放荡不羁”。“不久前,我就发现他一吃完
晚饭,便在客厅里蹲着(无疑想指“昏昏入睡”)。最后那几天,他变化如此之大,若不知
道那就是他本人,那见到他,他几乎认不出来(肯定想说“几乎认不出他来”)。”
万幸的补偿:冈城法院首席院长不久前刚刚荣膺了法国荣誉勋位三级“寿带”(想说
“绶带”)。“他富有才华,这是肯定的,不用说的,但听说授他勋位,主要是因为他非常
‘无能’。”再说,对这次授勋,前一天的《巴黎回声报》作了报道,但经理还只读了“第
一条”(想指“第一段”)。加约先生的政策在文章中被猛批了一顿。“我也觉得他们在
理,”他说,“他总是让我们处在德国的配制(想说“控制”)之下,太过分了。”此类问
题由一位旅馆经理加以论述,实在令我生厌,于是我干脆闭耳不听。我想起了促使我下决心
再次来巴尔贝克的种种景观。它们与昔日的景象截然不同。往日的景象多么迷蒙,而我前来
寻觅的景观却多么辉煌;然而,这些景观却无法因此而减轻我失望的感觉。由记忆选择的景
象与想象力所创造及现实所粉碎的图景如出一辙,是任意的,有限的,不可捕捉的。没有理
由非要在我们身外,有个实在的地方拥有记忆中的图景,而不是梦幻中的图景。再者,新的
现实也许会使我们忘却,甚至厌恶促动我们外出的种种欲望。
促使我前来巴尔贝克的部分原因在于维尔迪兰家邀请了普特布斯夫人。维尔迪兰家(我
从未利用过他们邀请之便,不过,我若去乡下,为在巴黎从未抽空拜访他们表示歉意,他们
肯定会很高兴接待我)知道有数位“信徒”要来这一带海滨度假,因此为整个夏季租下了
德·康布尔梅(拉拉斯伯利埃)先生的一座城堡,并邀请了普特布特夫人前来作客。获悉这
一消息的那天晚上(在巴黎),我象疯了似的,立即派我家的那位年轻跟班去打听那位夫人
是否要把她侍女带巴尔贝克去。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门房磨蹭了好一阵子才打开了大门,
但出乎意外,没有撵我那位探风的仆人,也没让人去喊警察,只是待他很不客气,但还是把
需要的消息给了他。门房说夫人的贴身侍女确实要随女主人一起去,先去德国进行温泉疗
养,然后去比亚里茨,最后一站是维尔迪兰家。这一下,我才放下心来,台板上放着这块面
包,心里乐滋滋的。我可以不用再到街上追逐女子了,在街头与美女相遇,我就少这样的引
荐书,如今书信在手,说不定与其女主人在维尔迪兰家用过晚餐的当晚,就可被引到那个
“乔尔乔涅画中人”的身旁。再说,倘若她知道我不仅认识租住拉斯普利埃城堡的那些布尔
乔亚,而且与主人也相识,尤其与圣卢很熟,她兴许对我的看法会更美妙些,圣卢自然不可
能打那么老远把我推荐给那位贴身侍女(她不知道罗贝的名字),于是为我给康布尔梅夫妇
写了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圣卢觉得他们家可为我提供种种方便,此外,德·康布尔梅夫人
若与我交谈,准会引起我的兴趣,她是从勒格朗丹家娶来的媳妇。“那是一位聪慧的女
子,”他向我保证说,“她不会跟你说一些一锤定音的事(在罗贝的语汇里,“一锤定音
的”事取代的是“美妙的”事,他每过五六年就要改换一些他最喜欢用的词汇,同时保留下
主要部分),但她生性质朴,富于个性,直觉灵敏,说起话来总是脱口而出,恰到好处。她
不时也会惹人恼怒,抛出几句蠢话,附庸风雅,说来天下再也没有比康布尔梅家更不风雅的
人啦,因此,那就显得更为滑稽,反正,她并不总是很‘入时’,但归根结蒂,她还是属于
那些可以交往、最可容忍之人的行列。”
一收到罗贝的推荐信,康布尔梅夫妇立即复了一封长信,请我住在他们家中,若我还喜
欢行动更自由点,那他们可主动为我安排下榻处,这或许是附庸风雅,促使他们想间接地向
圣卢表示友好,或许是对圣卢照顾他们在东锡埃尔的一位侄子深表谢忱,更可能是出于善意
和热情好客的传统。当圣卢告诉他们我将下榻巴尔贝克“大旅馆”,他们回信说,希望我抵
达后便到他们府上玩玩,这是最起码的了,若我迟迟不去,他们少不了要登门求我,敬请光
临他们的游园会。
无疑,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侍与巴尔贝克地区之间并无任何本质的联系;对我来说,
她在巴尔贝克不可能与那位村姑相提并论,当初我独自一人踯躅在梅塞格利丝的路上,曾多
少次如饥似渴地拼命呼唤那位村姑,但枉费心机。不过,我早就放弃了象求未知数的平方根
那样,煞费苦心去追求一个女人,尽管那陌生人的未知数并不经常抗拒普通的介绍。巴尔贝
克,我已经久违了,至少在那里,由于那一地区与那位侍女之间缺乏必要的联系,我可以获
得这样的益处,即对我来说,去巴尔贝克不会象在巴黎一样,因习惯的力量而使现实感荡然
无存,在巴黎,无论在自己家中,还是在一间熟悉的房间,由于四周全是习以为常的东西,
守在某位女子身边而产生的乐趣断然不能令我一时想入非非,幻想那乐趣正在给我打开通往
新生活的道路。(因为习惯为第二天性,它阻止我们洞悉第一天性,它既无第一天性的残
酷,也无第一天性的奇妙。)然而,在那块新的土地上,我脑中也许可以产生如此幻想,面
对一线阳光,感觉会重新萌发,我渴望的那位女子也许最终将在那儿激发起我的感情:可
是,诸位自可看到,由于情况有变,不仅致使那位女子没有来巴尔贝克,而且弄得我自己惶
惶不可终日,最怕她来此地,结果,我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没有达到,甚至都未去追求。
诚然,普特布斯夫人在温泉疗养季节不可能这么早就去维尔迪兰家;但是,倘若人们选
择的这种种乐趣必定可得,且在期待之际,人们可乘这段时间一无所求,懒得去惹人喜欢,
省得产生爱慕之情,那么,这种种乐趣就可能会显得遥遥无期。况且,我此次巴尔贝克之
行,脑中并不象初次来时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在纯想象力的天地里,私心总要比在记忆中少
几分;而我也完全明白此行正是为了亲临陌生美女云集之处;一个海滨浴场展示的美女并不
比一次舞会少;我的心儿早已先飞,在旅馆前,在海堤上漫游,此时悠悠的欢乐心境一如
德·盖尔芒特夫人给我带来的快慰:她并不让人邀我参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把我的名
字提供给主办舞会的女主人,列在陪伴贵妇人的男士名单上。在巴尔贝克结识女性,这在昔
日于我是那般艰难,如今却轻而易举,因为我现在已在此地拥有了诸多关系与支持者,而初
次逗留时,我人地两疏,无依无靠。
经理的话声把我从遐想中惊醒,对他政治上的高谈阔论,我是听而不闻。他换了话题,
告诉我首席院长得知我光临巴尔贝克,不胜高兴,想当晚来我房间看望。一想到他要来访,
我内心感到百般恐惧,因我已感周身疲乏,为此央求经理设置障碍,阻止来访(他应允了我
的请求),为更保险起见,我还请他在第一夜晚派手下的店员在我所在的楼层设岗。看来,
他并不喜欢那帮店员。“我每时每刻,都不得不跟在他们身后催促,他们实在太缺乏惰性
了。要是我不在,他们索性一动不动。我派值班的电梯司机守住您的房门吧。”我问此人到
底是否当上了“服务员领班”。“他在旅馆里年纪还不算太大,”他回答我说,“年纪比他
大的服务员有不少,要他当领班,别人该叫唤了。不管什么事物,都得有小的细粒为基础。
我承认他开电梯的能力(是指“态度”)很强。但要他担任那一职位,还嫩了点。别人资历
比他老得多,那样会太显眼。还缺那么一点稳劲,这可是最原始的素质(无疑是说首要的素
质,至关重要的素质)。他翅膀(我的对话者想说“脑子里”)必须要沉住点气。再说,他
只管相信我好了。对这种事,我是内行。在升任‘大旅馆’的经理职务之前,我在巴伊亚先
生手下初试过刀枪(第一次工作)。”这一现身说法给我印象颇深,我对经理亲临古勒夫桥
表示感谢。“噢!不值一提。这只不过费了我无边无际的(想说“微不足道”)一点时
间。”况且,我们已经到了旅馆。
我心力交瘁,整个儿全乱了套。第一夜,便累得心脏病发作,我极力忍住疼痛,小心地
慢慢弯腰去脱鞋。可刚一碰到高帮皮鞋的第一只扣子,我的胸膛便猛地鼓胀起来,一个神
圣、陌生的人出现并充满了我的心田,我浑身一震,啜泣开来,眼泪象溪水一般夺眶而出。
这位前来搭救我,助我摆脱精神干涸的人,就是数年前,在一个我处于同样孤寂、同样绝望
的时刻,在一个我心中空空无我的时刻,潜入我的心扉,把我还给了我自己的那一位,因为
这人就是我,但又超越了我(容器大于内容,又给我带来内容)。我在记忆中刚刚发现了外
祖母那张不安、失望、慈祥的面庞,对我的疲惫倾尽疼爱,我来此的第一个夜晚,外祖母就
是这副形象;这并不是我那位徒留其名的外祖母的面孔,我对她很少怀念,连自己也感到吃
惊,并为此而责备自己;这是我那位名副其实的外祖母的脸庞,自从她在香榭丽舍大街病发
以来,我第一次从一个无意但却完整的记忆中重又看到了外祖母活生生的现实形象。对我们
来说,这种现实形象只有通过我们思维的再创造才可能存在(不然,凡在大规模战斗中沾过
边的人个个都可成为伟大的史诗诗人);就这样,我狂热地渴望投入她的怀抱,而只有在此
刻——她安葬已经一年多了,原因在于年月确定有误,此类错误屡屡出现,致使事件日历与
情感日历往往不一致——我才刚刚得知她已经离开了人世。打从这一时刻起,我常常谈起
她,也常常念及她,但在我这位忘恩负义、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年轻人的言语与思想中,
过去从未有过任何与我外祖母相像的东西,因为我生性轻浮,贪图享乐,她生病,我竟视若
家常便饭,心中对她过去保留的记忆仅处于潜在状态。无论在何时审视我们的心灵,它整个
儿只有一种近乎虚假的价值,尽管它有洋洋大观的财富清单,因为时而这一些,时而那一些
财富皆是无权处理——无论是实在的财富,还是想象的财富——就以我为例吧,盖尔芒特家
族古老的姓氏也罢,对我外祖母的真实回忆也罢,两种财富概莫能外,而后一类财富要重要
得多。因为心脏搏动的间歇是与记忆的混乱密切相关的。对我们来说,我们的躯体就象一个
坛子,里面禁闭着我们的精神,无疑是我们躯体的存在才诱使我们作出如此假设,我们内心
的财富,我们往昔的欢乐和我们的一切痛苦都永远归我们所有。如果认为这些财富消失了或
重现了,这也许同样不准确。无论怎样,倘若说它们存在于我们体内,那么大部分时间则都
隐藏在一个陌生的区域,对我们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最常用的财富也往往受性质不同的记
忆所抑制,在意识中排斥了与它们同时产生的任何可能性。但是,如果存贮财富的感觉范围
重新控制在手,那么它们自己也便拥有同样的能力,驱逐出与它们水火不相容的一切,独自
在我们身上安置下感受了它们存在的我。然而,正因为我方才骤然重现的那个“我”,打从
我抵达巴尔贝克后外祖母为我脱衣的那个久远的夜晚以来,一直未曾存在,所以自然而然,
刚才我介入的外祖母朝我俯身的那一分钟,不是发生在“我”不知晓的现实日子之后,而是
——仿佛时间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并行不悖的时刻——不经接续,紧接往昔的那第一个夜晚。
当时的那个“我”,它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却再一次近在咫尺,以致我似乎还清晰地听到了
在此之前刚刚脱口,但倏间已经成梦的那番话语,犹如一位似醒非醒之人,仿佛听到了梦境
的响声,而梦却已消逝。我只不过是这样一个人,试图躲进外祖母的怀抱,吻她,亲她,以
此抚平她痛楚的伤痕,近段时间来,不同的“我”象走马灯似地在我心头显现,当我属于其
中这个或那个“我”时,我曾迫切需要回想这个人物,然而谈何容易,犹如现在我白费心
机,试图重新感受某个“我”的快意与欢乐,至少是一度时间吧,当然,我已经不再是那个
“我”了。我渐渐记起,在外祖母身着晨衣,朝我的皮靴俯下身子的一个小时前,我在闷热
的马路上游荡,在那位糕点师傅面前,我多么想亲亲我外祖母,心想这一小时她不在我身
边,我无论如何也等不了。现在,同样的需要重又萌生,我知道我可以几小时又几小时地永
久等下去,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依偎在我的身旁,而我只不过发现了这一需要,因为我平生
第一次感觉到活生生的、真实的外祖母,她把我的心都要胀裂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她,然
而,却在这时,我得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我简直无法理解,于是,我试
着承受这一矛盾带来的痛苦:一方面,正如我所感受到的那样,这是在我心中幸存的一个生
命,一份慈爱,也就是说这是生就为我准备的,这是一份爱,在这份爱里,一切都在我心间
臻于完善,达成目的,认准其始终不渝的方向,爱之所至简直无所不灵,以致在我外祖母看
来,伟人们的天才,自创世纪以来可能存在的一切聪明才智,简直不如我的一个小小的缺
点;而另一方面,我一旦重温了象现在这样的至福,便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它的来临,感到它
象一种旧病复发的痛苦,从子虚乌有飞跃而出,虚无曾抹尽了我保留的这种慈爱的形象,摧
毁了这一存在,在回首往事时,取消了我们相互注定的命运,在我仿佛在镜子里重新见到我
的外祖母的时刻,将她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外人,只是一个偶然的原因,使她得以在我身边
生活了若干年,就象这一切也可以在任何他人身边发生一样,但在这另外一个人看来,我过
去不过是子虚,将来也只能是乌有。近来我享受过的欢乐烟消云散,此时此刻我唯一可以品
尝的欢悦,似乎就是粉饰过去,减少我外祖母昔日经受的痛苦。然而,我回想起她,这不仅
仅在于她穿着晨衣,这一特定的服装,几乎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疲惫,无疑是身体不健康
的疲惫,但她在我眼里却是和蔼可亲的疲惫;渐渐地,我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机会,让她目
睹我的苦痛,需要时不惜向她夸大事实,造成她内心的难过,想象着再用我的亲吻将它抹
去,仿佛我的撒娇可以带来她的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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