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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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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德·夏吕斯先生虽然还想讨好她,但却毫无顾忌,不怕冒犯她,哈哈大笑起来,以便向她
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来钦佩办事计划周到的人,”她说,“可我往往在临走时刻取消约会。为了一条
夏季裙服的小事,我都可以改变主意。全凭我到时的兴致如何而定。”
  就我而言,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刚才那番可恶的嘲讽感到愤愤不平。我多想对那位举办
游园会的妇人大加称颂。不幸的是,在上流社会如同在政界一样,受害者总那么胆小怕事,
对迫害他们的人不会耿耿于怀。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终于挤出被我们挡住了进口的门洞,经
过时,无意中轻轻碰了男爵一下,遂顺水推舟暗附风雅,顿时打消内心的一切愤懑,甚或指
望能以此搭上腔,看来这也不是首次试验了:“啊!对不起,德·夏吕斯先生,但愿没有把
您碰坏。”她大声连赔不是,仿佛跪倒在主人面前。可德·夏吕斯先生只是报以一阵含讥带
讽的大笑,末了惠予一声“晚安”,然而那模样象是等侯爵夫人向他问候之后,才发现她在
存在似的,因此,这声“晚安”不啻又是一种侮辱,最后,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庸俗不堪地
走到我的身旁,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耳语道:“可是,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德·夏吕斯的
事?据说在他看来,他觉得我不太美。”她边说,边纵声大笑,我真为她感到痛苦。可是,
我仍然保持一副严肃的神态。一方面,我觉得她总是摆出那副神气,自以为天下谁也不如她
美,或总是设法让人觉得世上就数她美,这未免太蠢。另一方面,这明明并不可笑,可有些
人对自己说的却总笑得那么开心,这样一来,哄笑的事情全由他们独自包揽了,自然也就省
了我们去张嘴。
  “另一些人说他生气是因为我不邀请他。可是,他很难让我能有这股勇气。他象是在和
我赌气(我觉得这样说还太轻)。请您设法把事情弄个明白,明天来告诉我。如果他感到内
疚,想陪您来的话,那就带他一道来。对任何罪恶都要不失仁慈之心。为这件事,德·絮希
夫人很烦恼,要是他来,我还是相当高兴的。我把权交给您了。您对这类事情嗅觉最灵敏,
我不想给人一副死皮赖脸乞求宾客上门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对您,我绝对放心。”
  我想起斯万等我一定等累了。再说,由于阿尔贝蒂娜的事,我不想回家太晚,于是,我
向德·絮希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告辞,到娱乐室找到了我那位病夫。我询问他在花园里与
亲王交谈的事情是否真的如德·布里奥代先生(可我没有把具体名字告诉他)对我们所说,
与贝戈特的一部短剧有关。他朗声大笑起来:“没有一个字是真的,绝对没有,纯属凭空捏
造,编造得也着实愚蠢。这一代年轻人,信口雌黄,真是出奇。我不问您是谁告诉您的,可
在我们这么一个有限的范围内,一步步追根究底,弄清这到底是怎么编造出笼的,这恐怕挺
有趣。亲王跟我说了些什么,怎么会使那么多人感兴趣呢?这些人真是好奇。可我从来都不
好奇,除非动了真情或起了醋意。这事可让我眼界大开!您好嫉妒吗?”我告诉斯万,我从
不感到嫉妒,甚至不知何为嫉妒。“那好!我恭喜您。稍有点妒心,还不算讨厌。原因有
二:一是可让那些不爱打听闲事的人关心一下他人的生活,或至少关心一下另一个人的生
活。二是一旦有了妒心,能较真切地感受到拥有一位女性,与她一道乘车,不计她孤身出门
所带来的乐趣。不过,只有在妒心初发或可完全治愈的情况下,才可享用此等益处。一旦超
越这一极限,便是最为可怕的折磨。再说,我虽然刚才跟您提起那两种乐趣,但应该告诉
您,我本人也很少有过这种体味。就第一种乐趣而言,是我性情的过错,我生就不能深思熟
虑;就第二种乐趣而言,是因为环境,因为女人的缘故,我指的是众女人,我曾嫉妒过她
们。可这无关紧要。过去爱过的东西,即使现在不再爱了,人们也绝不会对过去的爱恋无动
于衷,因为这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道理,只不过不为他人重视罢了。往昔那些情感的记忆,我
们感到就在我们心中;我们也必须回到自己的心田,方能目睹这一记忆。请您不要嘲笑这句
唯心主义者的行话,我想要说明的,是我过去酷爱生活,酷爱艺术。哎!如今我已相当疲
倦,无法再与他人共同生活,我昔日有过的那些纯属我个人的情感,我觉得无比珍贵,所有
收藏家都有此等癖好吧。我向自己敞开心扉,犹如打开橱窗看一看,一件件,有我多少爱,
别人是无论如何感受不到的。如今,我更珍惜这一珍藏的情感,别的东西就逊色多了,我与
爱书如命的马扎兰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我扪心自问,要是失去了这一切,将会多么烦恼。还
是言归正传。谈谈与亲王交谈之事吧,此事我只告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您。”可是,
我听他说话受到了干扰,德·夏吕斯先生又回到了娱乐室,正在离我们很近处喋喋不休地神
吹海聊。
  “您也读书吗?您有什么爱好?”他问阿尼勒夫伯爵,可伯爵连巴尔扎克的名字也不知
晓。然而,正因为在他那对近视眼里,一切都极为渺小,这反而使他造成假象,似乎看得很
远,犹如一尊希腊神像,给人以罕见的诗情画意,两只眸子里仿佛星光闪烁,遥远而又神秘。
  “我们去花园散散步好吗,先生?”我对斯万说,与此同时,阿尼勒夫伯爵舌头象短了
一截似的,仿佛在表明至少他的智力还没有彻底发育成熟,正讨好而又幼稚地准确回答
德·夏吕斯先生的提问:“噢!我呀,我倒喜欢高尔夫球、网球,我爱打球,爱跑步,尤其
爱马球。”这恰似米涅瓦①,化身之后,便不再为城市的智慧女神,而把自己躯体的一部分
化为纯体育。纯马术运动的保护神,成为“马术雅典娜”②。她还去圣莫利茨滑雪,因为帕
拉斯③常登高山,追赶骑士。“哈!”德·夏吕斯先生报之一笑,俨然似一位博学的智者,
露出超验的微笑,甚至不屑掩饰其讥讽的神情,且自以为远比他人聪慧,根本不把那些最不
愚笨的人的才智放在眼里,只有当这些人以另一种方式还可能给他带来愉悦的时候,才勉强
将他们与最愚蠢者区别开来。德·夏吕斯先生觉得自己与阿尼勒夫交谈,无疑赋予了他一种
人人都该羡慕和承认的优越地位。“不,”斯万回答我说,“我太累了,走不动,我们还是
到一边坐坐吧,我再也站不住了。”这是实情,可交谈刚一开始,便使他重新恢复了几分活
力。这是因为对神经质的人来说,即使处在最真实的疲惫状态,也往往有一部分取决于注意
力,仅仅存在于记忆之中。一旦害怕疲倦,他们马上便感到疲乏不堪,要想消除疲劳,只需
将疲劳忘却。诚然,斯万并不完全是那种不倦的衰弱者,抵达时满脸倦容,精疲力竭,再也
支撑不住,可一交谈起来,便宛若见了清水的鲜花,立即神采焕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侃侃
而谈,从自己的话语中汲敢力量,遗憾的是,却无法将此力量传输给倾听其说话的人们,随
着说话者越来越觉得神清气爽,听话者则显得愈来愈疲惫不堪。可是斯万属于那一坚强的犹
太种族,具有强盛的生命力,虽然命运不济,似乎注定要灭亡,但却拼命抗争。正因为他们
这一种族深受迫害,所以,他们每人都身染特殊的疾病,临终前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可怕的挣
扎,只见满脸先知般的乱胡子,唯露出一只硕大的鼻子,翕动着吸进最后几口气,眼看着就
要照例举行祈祷仪式,远房亲戚们准时开始列队,仿佛行走在亚述的起绒粗呢地毯上,动作
机械地向前移动,然而,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他们还能继续挣扎下去,拖延时间之长令人难
以置信。
  ①②③米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雅典娜为雅典城
的保护神,她无意中杀死了特里同的女儿帕拉斯,为纪念帕拉斯,雅典娜改名为帕拉斯,并
自称帕拉斯·雅典娜。

  我们去找座位,可离开德·夏吕斯先生、两位年轻的絮希公子和他俩的母亲组成的那个
小圈子时,斯万不由自主地朝那位母亲的上身投去品味的目光,象行家似地睁大眼睛久久注
视着,充满淫欲。他甚至拿起单柄眼镜,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就这样,他一边跟我说话,一
边不时地朝那位夫人的方向瞟去一眼。
  “我下面说的一字不差,”待我们坐定,斯万对我说,“就是我和亲王的谈话,若您还
记得我方才对您说的,您马上就可明白我为何要选择您为知己。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您迟
早有一天会弄清的。‘我亲爱的斯万’,盖尔芒特亲王对我说,‘如果您觉得我近来好象回
避您的话,那请您原谅(因为我身体有病,自己也回避大家,所以对此毫无觉察)。首先,
我听人说,我本人当然也早有预料,您对那桩使国家遭受分裂的不幸事件,持有与我完全对
立的观点。若您当着我的面大加宣扬,准会使我痛苦不已。我神经极其过敏,两年前,夫人
听她妹夫赫斯大公说德雷福斯是无辜的,她奋起反驳,但她怕惹我生气,始终没有跟我提起
这件事。几乎在同一时期,瑞典亲王来巴黎,他可能对欧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分子有所耳
闻,可他把皇后与我夫人混淆了(竟然把我夫人这样尊贵的女子与那个西班牙女人弄混普通
通的波拿巴为妻),对我夫人说:‘亲王夫人,我见到您感到双重的高兴,因为我知道您对
德雷福斯事件的观点与我的一致,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殿下是巴伐利亚人。’此话
给亲王招惹了如下的答复:‘老爷,我现在身为一位地地道道的法国亲王夫人,我的想法与
我所有的同胞一致。’然而,我亲爱的斯万,约在一年半前,我与德·博泽弗耶将军交谈了
一次,使我产生了疑虑,那桩案件虽然谈不上冤假错案,但处理之中确有过不公的做
法’。”
  我们的谈话(斯万不愿让他人听到他所讲的)被德·夏吕斯先生打断了,再说,德·夏
吕斯先生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又领着德·絮希夫人转了过来,停下脚步,想方设法再
挽留她一会,这或许是由于她两个儿子的缘故,抑或是因为盖尔芒特家族的人向来有那么一
种欲望,不愿眼睁睁看着现时的分分秒秒白白流逝,这一欲望使他们陷入了一种骚动不安而
又坐等时机的消极状态之中。不久后,斯万把与此有关的一件事透露给了我,使我消除了过
去对絮希—勒迪克这一姓氏所产生的一切诗情画意。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与她那位表兄,
可怜巴巴地在封地里生活的絮希公爵相比,在上流社会的地位要高得多,所结交的关系要体
面得多,但是,姓氏结尾的“勒迪克”①三个字并不具备我赋予它的那种渊源关系,过去,
凭我想象,我一直把这三个字与“布尔拉贝”②、布瓦勒鲁瓦③等姓氏联系在一起。可实际
上再也普通不过,只不过有一位称为絮希的伯爵在王朝复辟时期娶了一位工业巨富的千金为
妻,此巨头叫勒迪克或勒·迪克先生,其父是一位化学产品制造商,法兰西的首富,身为法
兰西贵族院议员。国王查理十世为这桩姻缘带来的孩子新封了德·絮希—勒迪卢侯爵爵位,
因为家族中已有德·絮希侯爵爵位。这一姓氏中虽然附有资产者的姓,但并没有阻碍这一拥
有巨产豪富的家族支系与王国最为显赫的家族联姻。现在的这位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
高贵,本可获取第一流的地位。然而邪恶之魔把她引入歧途,驱使她对现成的地位不屑一
顾,有意摆脱家庭生活,引起纷纷议论。想当初,她芳龄二十,倾倒在她脚下的上流社会受
尽了她的蔑视,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上流社会却弃她而去,她感到极度痛苦,十年过去了,
除了极少数几位忠实的女友,无人再向她致意,于是,她开始努力,一点一滴,艰苦地重新
获取她一降生于世便拥有的一切(如此反复,不足为奇)。
  ①法语原意为公爵。
  ②法语原意为:修道院院长之镇。
  ③法语原意为:国王之林。

  对她的那些亲属大老爷,她过去是六亲不认,概不来往,如今轮到他们不认她的时候
了,她本可通过向他们唤起童年的往事,诱使他们与她重归于好,可她却表示不愿以此获取
欢乐。为了掩饰故作高雅的姿态,她如此表白时,也许是在撒谎,但并不象她自己想象的那
样。在巴赞终于属于她的那个日子,她感慨万千:“巴赞,那可是我的全部青春年华!”此
番感慨中确实含有几分真情。但是,她选中巴赞做情人,实在错走了一着。为了这件事,盖
尔芒特公爵的那帮女友一致支持公爵夫人,德·絮希夫人历尽艰辛,好不容易爬上高坡,再
一次从上面滑了下来。“嗳!”德·夏吕斯先生想尽点子延长交谈时间,此时正对她说,
“请代我向那幅美丽的肖像表示敬意。它怎么样了?有何变化吗?”“可是,”德·絮希夫
人答道,“您知道它已不在我那里:我丈夫一点也不喜欢。”“不喜欢!那可是一幅当代的
杰作,可与纳基埃的《夏多卢公爵夫人》媲美,再说,就是纳基埃也并不想将一个逊色的杀
人不见血的富丽女神定在画面上!啊!那小蓝领!弗美尔可从来没有画出比这技艺更高的
画,噢,我们声音别太高了,免得斯万听见又攻击我们,为他最喜爱的画师德·德勒弗复
仇。”侯爵夫人转过身子,朝起身向她致意的斯万莞尔一笑,伸出手去。但是,或许上了年
纪,对舆论无动于衷,使他丧失了道德意识,抑或欲望强烈,有助于掩饰内心欲望的力量被
削弱,使他失去了自制的能力,斯万与公爵夫人握手时贴得极近,从上往下看到了她的酥
胸,便无所顾忌地向紧身胸衣深处投去专心、严肃、全神贯注、且又近乎焦躁不安的目光,
被女性的芬芳所陶醉的鼻孔抽动起来,宛若一只粉蝶,刚发现一朵鲜花,正准备飞落上去。
突然,他猛地从一时心醉神迷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而德·絮希夫人虽然感到尴尬,但欲望的
感染力有时极为强烈,她也一时屏住了深深的呼吸。“画家一气之下,”她对德·夏吕斯先
生说,“把画拿了回去。据说这幅肖像现在迪安娜·圣德费尔特府上。”男爵听罢回了一
句:“一幅杰作竟会如此没味,我决不相信。”
  “他在跟她吹她的那幅肖像,我完全可以跟夏吕斯吹得一样神乎其神。”斯万对我说,
故意拿出慢条斯理的无赖腔调,目光须臾不离那远去的一男一女。“而这给我带来的乐趣肯
定要比夏吕斯的多。”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问斯万,人们对德·夏吕斯的纷纷议论是否确有其事,我这一问本身就是双重撒谎,
因为如果说我不知道人们对他有何议论,那么相反,下午以来,我已完全明白,我欲一吐为
快的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斯万耸耸肩膀,仿佛我一派胡言乱语。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朋友。可是,我有必要补充一句,他纯粹是柏拉图式
的。他只不过较之别人更易动情,仅如此而已;不过,他对女人从不过分,这反倒给您意欲
弄清的那些荒诞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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