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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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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怎么说,您是很讨人喜欢的,您可以比任何人更讨人喜欢,”他一边亲切地抚摸我的肩
膀,一边说。“应该说,以前我觉得您毫无价值。”按说我应该认为他现在仍然是这样看我
的,只要想一想半小时前他同我讲话时的愤怒样子就行了。但我感到,他此刻态度很诚恳,
他的善良战胜了那种我认为是骄傲和敏感得几乎发狂的精神状态。我们已走到马车跟前了,
他还是在不停地说着。“好吧,”他突然对我说,“我们上车,五分钟就可以到您家。那
时,我将和您道晚安,至此,我们的关系也就永远结束了。既然我们就要分道扬镳,还是好
说好散,就象音乐那样,弹出一曲完美的和弦。”德·夏吕斯先生尽管一再郑重表示我们以
后不再见面,但我敢保证,倘若我们还能见面,他是不会不高兴的,因为他不愿意马上被我
忘记,也害怕给我造成痛苦。我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因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喔!对
了,我把一件重要的事忘了。为了纪念您的外祖母,我让人给您搞了一本德·塞维尼夫人书
简精装珍本。这样,这次会面就不是最后一次了。复杂的事不是一天所能解决的,只要想一
想这个道理,我们就能得到安慰。您看,维也纳会议不是开了很长时间吗?”
①巴加(1639—1709),法国雕刻家。
②希梅(1808—1886),比利时外交官,曾在巴黎任比利时全权公使。
③米尼亚(1610—1695),法国画家,尤其擅长肖像画。
④伊丽莎白夫人(1764—1794),法王路易十六的姐姐。
⑤朗贝尔公主是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的好朋友。
⑥王后是指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
⑦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擅长水彩画和油画。
“不用麻烦您,我可以找到,”我客气地说。
“住嘴,小傻瓜,”他愤怒地回答,“别这样傻乎乎的,把我有可能接见您(我不说一
定,也许派一个仆人把书送给您)看作一件小事。”
他恢复了镇静:“我不想用这些话同您分手。我不想要不协和和弦,让我们在永久的沉
默前,弹奏一个属音和弦吧。”其实,他是怕自己神经吃不消,才不愿意刚吵完架,刚说了
那么多尖酸刻薄话就立即回家去。“您是不想去林园的,”他用肯定的、而不是提问的语气
说,我觉得,他用肯定语气不是不想要我去,而是怕遭拒绝而下不了台。“嗳!您瞧,”他
仍拖长了音说,“现在,正如惠斯勒所说的,恰是市民回家的时候(他大概想触动我的自尊
心),观赏夜景正合适。您恐怕不知道惠斯勒是谁吧。”我改变话题,问他耶拿夫人是不是
很聪明,夏吕斯先生没等我把话说完,就用我从没见他用过的最轻蔑的语气说:
“啊!先生,您这里提到了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贵族分类法。在塔希提可能有一种贵
族,但我承认我不了解他们。然而,无巧不成书,您提到的那个名字几天前在我耳边响起
过。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屈尊和年轻的瓜斯达拉公爵认识。这个要求使我感到吃惊,因为瓜斯
达拉公爵无需让人引见,他是我的表弟,我们早就认识了,他是帕尔马公主的儿子。作为有
教养的年轻的亲戚,他每年元旦总要来看望我。经过了解,原来,这个瓜斯达拉公爵不是我
那位亲戚,而是您感兴趣的那个女人的儿子。因为根本就不存在叫这个名字的公主,我猜
想,她也许是一个露宿在耶拿桥下的穷苦妇女,富有诗意地把自己封为耶拿公主,就象有人
封自己为巴蒂尼奥勒或钢铁大王一样。可是我错了。这是一个很有钱的女人,在一次展览会
上,她那些漂亮非凡的家具使我赞叹不绝,它们货真价实,比主人的名字要高贵的多。至于
那位所谓的瓜斯达拉公爵,可能是我秘书的经纪人,他的爵号大概是花钱买来的。什么东西
不能花钱买?可是我错了,原来是皇帝一时高兴,把他恰恰无权处置的一个爵号分给了这些
人。这也许能证明他的力量,或他的无知,或他的狡猾,我尤其觉得,他用这种方式同这些
身不由己的爵位窃取者开了一次不无恶意的玩笑。但是,关于这一切,我不可能给您作充分
的解释,我只了解圣日耳曼区的事,如果您最终能找到一个引见人,您会发现,古弗瓦西埃
一家和加拉东一家有不少象是特意从巴尔扎克小说中搜罗来的恶人,供人消遣的老太婆。当
然,这一切和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威信毫不相关,但是,没有我,没有我的开门咒,她的住
所您是进不去的。”
“先生,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的确很漂亮。”
“呣!不是很漂亮,而是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然而,却比不上亲王夫人漂亮。”
“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比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还要漂亮吗?”
“啊!她们俩是很难作比较的。(值得注意的是,上流社会人士,一旦有了一点想象
力,就会按照他们的好恶,把那些地位似乎最牢固、最优越的人要么捧上天,要么踩在脚
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他不称呼她奥丽阿娜,可能想把我同她的距离拉得更远)和蔼可
亲,雍容华贵,这是您难以想象的。但她的表妹是无法作比较的。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形象
正是巴黎中央菜市场的卖菜妇对梅特涅亲王夫人①所想象的形象。但是,梅特涅亲王夫人以
为是她使瓦格纳名扬四海的,因为她认识维克多·莫雷尔②然而,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更确
切地说,她的母亲却认识瓦格纳本人,这是很有诱惑力的,还不算她长得美丽非凡。仅爱丝
苔尔花园就够人看的了!”
①梅特涅亲王夫人(1836—1921),奥地利帝国外交大臣和首相梅特涅(1773—
1859)的孙媳妇,很有才华,为后世留下两卷回忆录。
②维克多·莫雷尔(1848—1923),法国歌剧演员。
“能不能去参观?”
“不能,要有邀请才行,但她谁也不邀请,除非我出面。”
然而,他抛出诱饵后随即就收回了,他把手递给我,因为我到家了。
“我的任务完成了,先生。不过,我还要罗唆几句。以后也许还会有人象我这样对您表
示好感,希望您从现在这件事上吸取教训。不要对这种表示置若罔闻。人与人之间的好感是
十分宝贵的。在生活中,这种感情光靠一个人是不行的,因为有些东西不是说一个人想求就
能求来,想要就能得到,想做就能做成,想学就能学会的,但是好几个人在一起就能成功。
当然,不象巴尔扎克小说中所说的那样要十三个人,或《三剑客》中所说的要四个人。再见
了。”
他大概很疲劳,不再想去林园赏月了,因为他要我对车夫说送他回家去。可他马上又做
了一个动作,似乎想改口,但我已把他的命令传给了车夫,为了不耽搁更多的时间,我已经
按响了门铃,根本不再想给德·夏吕斯先生讲德国皇帝和布达将军的故事了,刚才它们缠得
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可现在已被德·夏吕斯先生对我那种出乎意外的令人震惊的接待赶
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里,我看见我的办公桌上有封信,是弗朗索瓦丝的年轻听差写给他的一个朋友
的,他忘记拿走了。我母亲不在家的这几天,他变得毫无顾忌,但我的行为更应该受到谴
责,因为我把他这封摊在桌上的没有信封的信读了,唯一的借口是,信放在桌子上好象就是
要让我读的:
亲爱的朋友和表兄:
我希望你的身体一直安康,你全家的身体也安康,尤其是我的小教子约瑟夫,我尚未有
幸认识他,但他是我的教子,我爱他甚于爱你们大家,这些心中的圣物也会有灰尘,不要举
手打他们的圣体。况且亲爱的朋友和表兄谁对你说明天你和你亲爱的妻子我的表嫂玛丽,你
们不会象绑在桅杆顶上的水手那样被扔进大海里呢,因为生活不过是一个漆黑的深渊。亲爱
的朋友我要对你说我现在主要的消遣是诗歌,我肯定你会大吃一惊,我现在对诗爱不释手,
因为要消磨时间。所以亲爱的朋友如果说我还没有回你的信你不要感到过分意外,如果你不
肯原谅那就忘了这事吧。正如你知道的,夫人的母亲去世了,她受的痛苦难以言表,她够累
的因为她一连看了三个医生。出殡那天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因为先生所有的熟人都来了,还
来了好几个部长。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公墓,这会使你们村里人大开眼界,因为米许大娘死
了肯定不会这样。因此我的一生只会是长久的哭泣。我刚学会骑摩托,常骑着它消磨时间。
如果我驾着摩托飞到爱科尔,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会说什么呢?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也不会更
保守秘密,因为我感到沉醉在不幸中,这会使人失去理智,我常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和一
些你在我们闭塞的家乡从没听说过他们名字的人来往。因此,我很乐意给你们寄拉辛、维克
多·雨果的书,寄谢内多雷、阿尔弗雷德·德·缪塞的文选,因为我想使生我养我的家乡摆
脱愚昧无知,愚昧必然会导致犯罪。我不再看到有什么要对你讲的了,我就象经过长途旅行
而精疲力竭的鹈鹕向你向你的妻子向我的教子和你的玫瑰妹妹致以崇高的敬意。但愿人们不
要议论她:正如维克多·雨果、阿维尔和阿尔弗雷·德·缪塞所说的,她作为玫瑰,不过象
玫瑰那样生活罢了。所有这些伟大的天才因为说了这些话也象贞德那样被放在柴堆上烧死
了。盼望你的回信,请接受一位兄弟贝里戈·约瑟夫的吻。
任何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生活都对我们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明知幻想会破灭,我们仍会想
入非非。德·夏吕斯先生同我讲的许多事情,大大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使我忘记了我在
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里看到的令人大失所望的现实(无论是地名还是人名),把我的想
象引导到她的表妹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身上。况且,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使我一段时间蒙受
欺骗,相信上流社会人士具有价值,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各各不同,那是因为他自己也弄错
了。造成这种情况,也许得归因于他整天无所事事,既不写也不画,甚至连读书也是粗枝大
叶,走马观花。但他比上流社会的人高明几倍,因此,如果说他从他们和他们的表演中汲取
谈话内容的话,可他们却并不能听懂他的话。他是以艺术家的身份说话,最多只能分析出他
们虚假的魅力。他的分析仅仅对艺术家有用,他和艺术家的关系犹如驯鹿和爱斯基摩人的关
系:这种珍贵动物,为他们啃荒凉岩石上的地衣和苔藓,这些植物,北极居民自己发现不
了,也不知道派什么用场,但是经驯鹿消化后,它们就成了北极居民可消化的食物。
此外,我还要补充一点:德·夏吕斯先生为上流社会所描绘的图画显得生机勃勃,因为
强烈的仇恨和真诚的好感混杂在一起,他对年轻人尤其仇恨,但对有些女人却很崇拜。
即使德·夏吕斯先生把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放在他所崇拜的女人之首,即使他把他堂弟媳
的府邸说成是神秘莫测的不可接近的阿拉丁宫,这也不足以解释我在接到盖尔芒特亲王夫人
请帖时的惊愕。这件事发生在我去公爵夫人家吃饭后的两个月。那天,公爵夫人到戛纳去
了。当我打开一张外表看来普普通通的信封,看到请柬上印着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巴伐利亚
女公爵某日在家,恭候大驾光临的字样时,我惊得目瞪口呆,但我马上担心有人在搞恶作
剧,想叫我到一个没有邀请我的府上去作客,而被扔出门外。诚然,从社交观点看,被盖尔
芒特亲王夫人邀请与被允许到公爵夫人家中吃饭,两者相比,后者难度更大。虽然我对纹章
学所知甚微,但我仅有的那些知识告诉我,亲王没有公爵高贵。再说,我心想,上流社会女
士的智商再高,也不可能象德·夏吕斯先生所说的那样,和她同类的智商有质的不同。但
是,我的想象力给我描绘的不是我所知道的,而是它所看见的,也就是名字向它展现的东
西,正如埃尔斯蒂尔在突出一种诱视效果时,会忽视物理的基本概念,尽管他能够驾驭这些
概念。然而,就是在我不认识公爵夫人的时候,盖尔芒特这个名字一旦加上亲王夫人这个爵
号,也总向我展示出完全不同的东西,正如一个音符,一种颜色或一个数量,受到明暗变
化、数学“符号”或美学“符号”的影响后,会发生深刻的变化一样。盖尔芒特名字加上亲
王夫人爵号后,就成为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时代回忆录中的名字;我把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
府邸想象成经常有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和大孔代出入,有这些人物在场,踏入亲王夫人的门槛
对我来说难如登天。
这些人尽管经过放大镜放大,大家对他们有着各种不同的主观看法(我以后还要提
到),但他们总有一些客观的东西,因而也就显示出了不同。
况且,怎么能不是这样呢?我们经常接触的人同我们梦幻中的样子相差甚远,然而,却
和我们在名人回忆录和书信中所看到的,我们渴望认识的人一模一要。那位和我们共进晚餐
的无足轻重的老人,却是我们在一本描写七○年战争①的书中看到的人物,我们以激动的心
情拜读了他给腓特烈—查理亲王②写的充满了自豪感的信,吃饭时我们觉得趣味索然,那是
因为想象没有和我们在一起;看书时感到其乐无穷,那是因为有想象为我们作伴。其实却是
同一个人。我们希望自己曾和德·蓬帕杜尔夫人③相识,因为她热情地保护了文艺,但当我
们有可能和她在一起时,会感到兴致索然,味同嚼蜡,仿佛来到了当代的爱捷丽④身旁,觉
得她实在平庸,也许以后再也不想见到她。尽管如此,仍会有所不同。人对人的态度不会千
篇一律,即使他们对我们可以说是一样的友好,但最终会显示出起抵销作用的差异。我刚认
识德·蒙莫朗西夫人那会儿,她喜欢同我谈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但是,当我需要她助我一
臂之力时,她会毫不吝啬地、十分有效地用她的影响来帮我的忙。要是换了德·盖尔芒特夫
人,情况就不一样。德·盖尔芒特夫人也许从来没想使我不愉快,从来只说我的好话,对我
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礼貌是盖尔芒特家族丰富的精神生活),但是,一旦我要求她办一件
小事,她决不会为满足我的需要而前进半步,就象在有些城堡中,你可以使用一辆汽车,使
唤一个仆人,却不能得到一杯苹果酒,因为这没有列入仪式安排中。究竟谁是我真正的朋
友?是德·蒙莫朗西夫人,还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前者以伤害我为乐,但却随时准备为我
效劳;后者看到有人伤害我会很痛苦,但却决不会帮我一丁点儿忙。此外,有人说德·盖尔
芒特公爵夫人尽谈些无聊的事,而她的堂弟媳尽管才智平平,却尽讲有趣的东西。才智的形
式多种多样,彼此对立,这在文学界是这样,在上流社会也是这样,因此,不只是波德莱尔
和梅里美才有权互相蔑视。正因为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严密和专横的目光、语言及行为体
系,当我们和别人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话,就象是一
条从她那一类才智演绎过来的定理,我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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