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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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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之后,我先是说了些闪烁其辞的话,后来觉得并没有让我的父母明确地认识到我新近得到
的器重,于是我想倒不如把话挑明,干脆把两小时以前去外叔祖父家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告
诉他们,我没有料到这样做会给外叔祖父招引是非。我本来没想给他添麻烦,怎么能料到这
一着呢?我不能想象我的父母能从中找出毛病,因为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不是每天都会
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一位朋友来请求我们千万别忘了代他向某某女士表示歉意,因为
他本人无法给她投书致意,而我们经常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认为那位女士未必把他的沉默
看得多重要,我们不常得转致歉意能有多大意义。我也跟大家一样,总把别人的脑海想象成
一件来者不拒的容器,对于注入的东西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我从不怀疑,始终以为我把
在外叔祖父家结识新朋友的消息灌进我父母的脑海,也就能如愿以偿地把我对这次介绍的善
意判断转达给他们了。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评价我的外叔祖父的行为时所遵循的原则,同我
的期望完全南辕北辙。我的父亲和我的外祖父向我的外叔祖父提出措辞激烈的质问;我是间
接听说的。几天以后,我在街上迎面遇到我的外叔祖父,他正坐在一辆敞篷车上。我感到痛
苦、后悔、对他不起,我真想把这些感受告诉他。但我内疚之深、铭感之深,决不是摘帽致
意所能表达的;我觉得这反倒会显得小家子气,甚至可能让外叔祖父看不出我对他感恩戴德
只以为我用通常的礼貌敷衍罢了。我决定免去这种不足以表达我内心感情的举动,我把脸扭
了过去。我的外叔祖父却以为我为了服从父母的命令才不理他的,因此他对我的父母记恨在
心。好多年后他才死去,我们一直没有再去看望他。
所以,我就不再进入已经关闭的阿道夫外叔祖父的那间休息室了。我只在厨房外的小屋
周围留连。这时弗朗索瓦丝出现在小庙前的平台上对我说:“我让帮厨的女工一会儿把咖啡
和热水端去,我要赶紧去侍候奥克达夫夫人。”听她这一说,我决定回屋,直接到我的房里
去读书。帮厨的女工是个有名无实的角色,是个常设的职位,承担着始终如一的任务,它通
过体现它存在的一连串暂时的形态,保证了某种连续性和同一性,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帮厨女
工在我们家连续干满两年以上。我们吃了许多芦笋的那个年头,帮厨女工一般负责削芦笋
皮。那是一个病病歪歪的女人,我们在复活节前后到达贡布雷的时候,她正怀着孕,而且已
接近临产期。我们甚至奇怪:怎么弗朗索瓦丝还让她走那么多路,干那么多活,因为她的身
前挂着的那只日见饱满的包袱,虽然有宽大的工作服罩在外面,仍能让人看出它已大到相当
可观的地步,况且她开始步履艰难了。她那身衣裳使人联想到乔托①的壁画中的几位象征性
人物身上所穿的那种宽袖外套。这些壁画的照片,斯万先生曾经送给我过。使我们注意到这
个特点的,也是他。每逢问起有关帮厨女工的近况,他总这么说:“乔托的‘慈悲图’近况
如何?”也确实,那可怜的女工因怀孕而发胖,一直胖到脸上,腮帮结实得堆起了横肉,同
画里那些更象接生婆的粗壮的处女们不相上下;在阿林娜圣母寺的壁画中,她们是种种美德
的化身。今天我才意识到,帕多瓦寺院里的那些善恶图,还从另一方面跟我们的帮厨女工相
象。帮厨女工的形象由于腹部多了一件象征而变得高大起来,但她本人显然并不理解这一象
征,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来传达它的美和它的精神意义,似乎她只是抱着一只普通的、沉
重的包袱;同样,阿林娜圣母寺里那幅标题为“慈悲”的壁画,显然也没有让人家想到画中
那位结实的主妇形象正是慈悲这一美德的化身(在贡布雷我的自修室的墙上就挂有这幅画的
复制品),看来那张结实而俗气的面孔不可能表达任何慈悲的思想。多亏画家别出心裁的独
创,她脚下明明踩着大地的宝藏,那表情却完全象在踩挤红的葡萄汁,或者更象跨上一堆装
满东西的口袋往高处攀登;她把自己热烈的心献给上帝,说得更确切些,她在把心“递”给
上帝,就象厨娘把起瓶塞的工具从地下室的气窗里递给正在楼下窗口向她要这件工具的人。
“贪欲”这幅壁画,倒也许把贪欲的某种表现,描述得更为露骨。但是,象征也还是占据太
多的地盘,而且表现得过于真实。对准“贪欲”的嘴唇嘶嘶吐芯的蛇被画得很粗,把“贪
欲”张得大大的嘴巴整个填满;为了把蛇含进嘴里,她的面部的肌肉全都鼓起来了,就象小
孩儿吹气球一样,“贪欲”的注意力也引动了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嘴唇的动作上,没
有给贪婪的思想留下多少回旋的余地。
①乔托(1266—1337):意大利画家。他的体积感、空间感以及对自然景物的偏
爱,使他成为意大利绘画发展史上那一阶段的代表。他为帕多瓦的阿林娜圣母寺所作的壁画
(约于1303至1305年间),是他传世的杰作之一。
尽管斯万先生对乔托的这几幅壁画推崇备至,我却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无心欣赏;他送给
我之后就一直挂在自修室墙上。“慈悲图”上没有慈悲;“贪欲图”则象仅在医学书上才能
见到的插图,类似声门或小舌如何受到古瘤的压迫,或者外科医生的器械如何插进口腔;而
那位象征正义的女子,面色灰暗,五官端正而表情啬刻,这恰恰是我在做弥撒时所见到的贡
布雷某些相貌漂亮、感情贫乏、虔诚刻薄的中产阶级小姐、太太们的写照,而她们中有些人
早就充当了不正义的后备军。后来我才懂得,这几幅壁画之所以诡谲离奇得动人心魄,具有
特殊的美,是因为象征在其中占据了主要的地位;事实上象征并没有作为象征来表现,因为
象征化的思想是无法表现的,在这里它是作为真实的来表现的,表现为具体的感受或物质的
动作,这就使作品的含义更切题,更准确,也使作品的教益更实惠,更惊人。在可怜的帮厨
女工的身上,情况也一样,人们的注意力不也是一再被日益变大的肚子吸引过去吗?还有,
人之将死,想到的往往是实际的、痛苦的、昏暝莫辩的腑脏深处,往往想到死亡的阴暗面,
这恰恰是帮厨女工所呈现的模样:她使我们严峻地感觉到这一面的存在,与其称之为死亡的
抽象观念,倒不如说它更象一个要把我们压扁的包袱,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绝境,一种急
需痛饮的干渴。
帕多瓦寺院中的善恶图,肯定包含许多现实成分,因为在我看来,它们活生生得象我们
家的怀孕的帮厨女工;而且我觉得那位女工身上也存在丰富的寓意。一个人的灵魂往往不参
与通过自己才得以表现的美德,这种不参与(至少表面如此),除了有其美学价值外,也还
包含一种真实,一种即使不是心理学的、起码也是面相术方面的真实。后来,我在实际生活
中,曾多次有机会遇到过一些真正神圣的悲天悯人的化身,例如修道院里的僧尼。他们一般
看来都兴致勃勃,讲究实惠,象忙忙碌碌的外科医生,既不动感情又果断利索,面对着人类
的苦难,他们的脸上并无丝毫怜悯、同情的表示,也不怕去触及人们的痛处,那是一张张没
有柔情、令人生畏的脸,因真正的善良而变得格外崇高。
帮厨女工先端上咖啡(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只配叫热水),然后又把热水(其实勉强有
点热气)送到我们房里,这就无意中象谬误通过对比衬托出真理的光辉那样地更显示出弗朗
索瓦丝的高明优越之处,那时我早已拿着一本书躺在我自己房里的床上了。几乎全都合上的
百叶窗颤颤巍巍地把下午的阳光挡在窗外,以保护房内透明的凉爽,然而,有一丝反光还是
设法张开黄色的翅膀钻了进来,象一只蝴蝶一动不动地歇在百叶窗和玻璃窗之间的夹缝里。
这点光亮勉强够我看清书上的字迹,只有神甫街上加米拍打箱柜灰尘的声音,才让我感到外
面的阳光有多灿烂(弗朗索瓦丝告诉加米:我的姑姑不在“休息”,可以暂勿噤声)。那一
声声拍打,在炎热季节特有的訇然传音的大气中回荡,仿佛抖落下无数艳红色的星雨,一颗
颗飞向远方。此外,还有一群苍蝇,象演奏夏季室内乐似的在我的眼前演奏它们的小协奏
曲,倒跟你在盛夏季节偶尔能听到乐师们演奏的曲调并不一样,但是能让你接着联想到人间
的乐声;这种音乐由一种更加不可缺的纽带把它同夏季连系在一起:它从晴朗的日子里诞
生,只能同晴朗的日子一起复活,它蕴含着晴朗的精魂,不仅能在我们的记记中唤起晴朗的
形象,还能证实晴朗已经归来,确实就在外面,而且已弥漫人间,唾手可及。
我的房里的这种阴暗的清凉,就象大街阳光下的荫凉处,也就是说,虽暗犹明,同阳光
一样明亮,并且给我的想象展示出夏季的全部景象;而倘若我在外面散步,我的感官恐怕也
只能品享到其中的一些片断;因此,这种幽暗,同我的休息十分合拍,对于常常被书中的惊
险故事所激动的我,休息也只象放在流水中一动不动的手掌,经受着急流的冲击和摇撼。
但是,我的外祖母,即使天气热得彤云四起,即使暴雨骤来或者只是落下几滴雨点,她
都要苦苦劝我出去走走。哪怕我不肯放下手里的书本,至少也得到花园里去阅读,坐在栗树
下那个用草席和苫布搭成的凉棚里;我自以为那里足可避人耳目,躲过偶尔有人来访的干扰。
我的思想不也象一个隐蔽所么?我躲在里面感到很安全,甚至还可以看看外面发生的事
情。当我看到外界的某一件东西,看到的意识便停留在我与物之间,在物的周围有一圈薄薄
的精神的界线,妨碍我同它直接接触;在我同这种意识接上关系前,它又仿佛飘然消散,好
比你拿一件炽热的物体,去碰一件湿淋淋的东西,炽热的物体接触不到另一件东西上的潮
湿,因为在触及前水分总是先已气化。我在读书的时候,我的意识同时展现出多种不同的情
景,它们斑驳陈杂地仿佛组成一幅五光十色的屏幕,上面展示出埋藏在我内最深处的种种愿
望,乃至于我在这花园角落里眼前所见的纯属外观的各类景象之中,最切近我内心深处、并
不断活动着又统帅其余一切的,是我的信念和我的愿望:我相信我正读着的那本书里有丰富
的哲理,蕴藏着美,我但求把它们占为己有,不管那是本什么书。因为,即使那本书我是在
贡布雷镇上的博朗士杂货铺跟前一眼瞥见之后买的,那铺子离我家较远,弗朗索瓦丝不可能
象上加米杂货铺那样去那里买东西,但他们的书籍品种比较齐全,赶得上文具店和书店,门
口的那两扇门板,比教堂的大门更神秘,更引人浮想联翩,上面琳琅满目地挂着许多期刊和
小册子,我发现那本书就挂在其间,我之所以选中它,是因为早先听到老师或者某位同学提
到过,当时在我的心目中,那位同学看来已经深得真和美的奥秘,而我对真和美还只有模糊
的感觉,只有一知半解,认识真和美是我的思想所追求的目标,虽然不很明确,我却念念不
忘。
我在阅读的过程中,这一中心信念不断地进行由表及里和由里及表的运动,以求发现真
理,随着信念而来的是我积极参与的活动所产生的内心激荡,因为那些天下午我的曲折经
历,常常比一个人整整一生的经历更为丰富、更为充实。我说的是我读的那本书里发生的种
种事情;的确,受事件影响的人物,正如弗朗索瓦丝所说,并非“实有其人”。但是,一位
真实人物的悲欢在我们心中所引起的各种感情,却只有通过悲欢的具体形象作媒介,才能得
到表现;第一位小说家的聪慧之处就在于他了解到在我们激情的机制中,既然形象是唯一的
要素,那么干脆把真实人物排除掉的那种简化办法,就是一项决定性的完善措施。一个真实
的人,无论我们对他的感情有多深,总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我们感官的产物,也就是说,我们
始终无法看透,总有一种僵化的分量是我们的感觉所抬不动的。遇到有什么不幸落到这人的
头上,我们固然也能为之而伤心,但是我们心目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其实不过是整个不幸概念
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他本人也只能感受到整个概念的一部分。小说家的创举在于想到用
数量相当的抽象部分,也就是说,用灵魂可以认同的东西来替换灵魂无法看透的部分。既然
我们已经把这些新形态下的人物的举止和感情化作了我们自己的举止和感情,既然这些举止
和感情是在我们的内心得到表现的,而且,当我们心情激荡地翻阅书中一页又一页的文字
时,书中人物的举止和感情在我们的内心控制了我们呼吸的急缓和目光的张弛,那么,表面
上的真实与否又有什么要紧呢?小说家一旦把我们置于那样的境地,也就是说,同纯属内心
的种种境界一样,凡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得到十倍的增长,那么,他写的那本书就会象梦
一样搅得我们心绪不宁,但是这比我们睡着时所做的梦要清晰明朗些,因而也留下更多的回
忆,到那时我们的内心在一小时中可能经历到的各种幸与不幸,我们在实际生活中或许得花
费好几年的工夫才能领略到其中的一二,而最激动人心的那些部分,我们恐怕终生都体会不
到,因为幸也罢不幸也罢,在生活中都是缓缓地发生的,慢得我们无从觉察(例如:悲莫大
于心死,可是我们只有在阅读时、在想象中,才体会到这种悲哀;现实生活中心灵的变化同
自然界的某些现象一样,其过程相当缓慢,倘若我们有可能对变化中的每一个不同的状态逐
一进行验证,那么我们连变化的感觉都会丧失殆尽的)。
故事发生的环境已经不如书中人物的命运那样深入我的内心,但它对我的思想的影响,
却远比我从书上抬眼看到的周围风物的影响要大得多。所以,有两年夏天,我在炎热的贡布
雷的花园中,就因为当时阅读的那本书,我竟神往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希望在那里见到许
多水力锯木厂,见到清澈流水中有好些木头在茂密的水草下腐烂,不远处有几簇姹紫嫣红的
繁花沿着一溜矮墙攀援而上。由于我的思想中始终保留着这样的梦,梦见一位女士爱我,所
以我对那片山川的神往也同样浸透了流水的清凉;而且无论我忆及哪位女士,那一簇簇姹紫
嫣红的繁花立刻会在她的周围出现,好象专为她增添颜色似的。
这倒不仅是因为我们梦见的某个形象总是带有明显的特征,总得到我们在遐想中偶尔衬
映在这形象周围的各种奇光异彩的烘托而显得格外美丽,而是因为我读的那些书里所描述的
风光,对于我来说,并非只在我的想象中才显得更加瑰丽,它其实跟我在贡布雷所见大同小
异。由于作者的选词遣句,由于我在思想上对作者的描述象对一种启示那样地虔信,书中的
景物仿佛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个真实可信部分,值得细细玩味、深深探究。我当时所处的环
境,尤其是我们的那座花园,经过我的外祖母所鄙视的那位四平八稳、毫无才情的园丁整治
过之后,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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