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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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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包厢的时候,层层叠叠的云雾奇迹般地裂开,我从云隙中仿佛看见天神们聚集在天国的
两根柱子中间,在一块红色的顶篷下凝神观看凡人的表演,周围云雾缭绕,唯有他们的所在
地露出了一块金光灿灿的晴空。我局促不安地观望这短暂而荣耀的场面,可我一想又感到这
些永生不死的天神并不认识我,不安的心情也就平静了一些。公爵夫人和她的丈夫曾见过我
一次,但她肯定记不起我来了;她只要从她的包厢的座位上偶尔看一眼池座观众席上这一大
片无名无姓的石珊瑚,我就会感到无法忍受,因为我现在已完完全全溶化在这片茫茫的石珊
瑚中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一双蓝眼睛闪出一道亮光,想必根据光的折射原理,我这个失去
了个人生命的原生动物的模糊影像已映入这双蓝眼睛的冷淡的视线中了:公爵夫人由女神变
成了凡人,我顿时觉她美了一千倍,一万倍。她把放在包厢边上的那只戴了白手套的手向我
举起来,亲切地挥了挥,我的目光感觉到了亲王夫人的双眸中射过来的火一般炽热的光线。
她为了知道她的堂嫂在同谁打招呼,不由自主地移动了一下眼睛,从而使眼里迸射出火一般
的光芒。她的堂嫂认出了我,朝我频频微笑,那雨点般向我投来的微笑闪烁着奇妙的光辉。
①罗马神话中主神朱庇特的妻子,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孔雀是朱诺的象征。
②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现在,每天上午,她还没有出门,我就早早地出去了,绕个大弯,来到她习惯走的那条
街的拐角处,等候在那里。当我感到她就要从这条街经过时,便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过
去,眼睛看着相反的方向;当我走到她跟前,抬头看她时,我故作惊讶,好象根本没料到会
在这里碰见她。头几天,为了更有把握,我索性在门口等候。每当通车辆的大门打开(人们
接踵而过,但看不见我要等的人出来),开门的声音会在我心中持续振荡,久久不能平息。
当观众崇拜一个红得发紫的女伶时,尽管他不认识她,也会心情激动地“鹄立”在演员出入
的门口,等候女伶出来;当愤怒的人群或某个伟人的狂热崇拜者聚集在监狱或王宫的大门
口,等着把一个判了刑的犯人凌辱一顿或把这个伟人举起来欢呼他的胜利,每每从里面传来
一点儿声音,便会以为犯人或伟人就要出来,这时,他们也会激动万分。但是,无论是名伶
的崇拜者,还是等候判了刑的犯人的愤怒的人群,或是伟人的敬慕者,他们再激动,也没有
我在等候这位尊贵的公爵夫人出门时的心情激动。公爵夫人服饰淡雅,步态优美(和她步入
某个沙龙或包厢时的姿态迥然不同),她善于把每天早晨的散步——对我而言,世界上只有
她一个人散步——变成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一副精美雅致的项链,一朵春天的奇葩。但是
三天后,我怕门房看破我的诡计,就不再守候在门口,而是到公爵夫人必定经过的一个地方
去等她。看歌剧以前,若是天晴,我常常在午饭前这样出去溜上一圈;若是下雨,只要天空
一晴,我便下去走走。我来到仍然透着湿气的人行道上(阳光把湿漉漉的人行道照得金晃
晃,象是镀了一层金),在一个弥漫着雾霭,但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一道道金光的十字路
口,我看见一个女学生,后面跟着她的女教师,或者看见一个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木木
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按在胸口上,我的心已经飞向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我竭力回忆那
条街,那个时辰和那扇门(有几次,我跟着这个女孩子,一直跟到她的校门口,她在门后消
失了,没有再出来)。我回想着这些形象,希望能再见到她们,幸亏她们旋踵即逝,没有在
我记忆中生根。这没什么。既然巴黎的街头也象巴尔贝克的公路一样,经常能看见美丽的少
女(从前我常常幻想在梅塞格利丝的树林里能有美丽的少女出现),每一个少女都能在我身
上激起一种强烈的欲望(而这种欲望也只有她们才能使我得到满足),因此,我即使生了病
也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忧虑,即使没有勇气写作或读书,也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忧愁,我觉得大
地更加适宜居住,人生旅程更加充满乐趣。
从歌剧院回家的路上,我就为第二天作好打算了,除了几天来我渴望找回的形象外,还
得加上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她那修长的身材,高高隆起的轻盈的金发,还有她从她的
堂弟媳的包厢里向我投来的蕴含着温柔的微笑。我决定走弗朗索瓦丝向我透露的公爵夫人习
惯走的那条路。但是,为了再看一眼前天遇见的那两个少女,我要尽量不错过教理课的下课
时间,但眼下,德·盖尔芒特夫人那闪烁的微笑却不时浮现在我眼前,使我产生一阵阵愉悦
的战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试图把那闪烁的微笑和愉悦的快感,同我头脑中早就存在的浪漫
想法加以比较(就象一个女人刚从别人手中得到几枚宝石纽扣,就立即想看一看它们对她的
裙子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是阿尔贝蒂娜的冷漠无情,希塞尔的过早离开,以及在这之前同
希尔贝特两厢情愿但一拖再拖的分道扬镳,使我这些浪漫的想法(例如我渴望得到一个女人
的爱情,和她共同生活,等等)摆脱了束缚,自由地飞翔。接着,我又把那两个少女的形象
同我这些想法逐一加以比较,然后,我又努力使我对公爵夫人的记忆同这些想法相适应。与
这些想法相比较,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看歌剧留给我的记忆实在微不足道,她就象一颗小小的
星星,在那光芒万丈的彗星长尾巴旁变得黯然无光。再说,我在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之前
就对这些想法非常熟悉了,相反,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记忆却是不完整的,断断续续
的。它始尔象其他俏丽女人的形象飘忽不定,继而渐渐排斥了其他一切形象,最终专一地和
我那些久已存在的浪漫想法合而为一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在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记
忆变得最清晰的时候,我才敢弄清楚这个记忆的真面目。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它对我的重要
性;它就好比我想象中的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第一次约会,使我产生一种甜蜜愉快的感
觉。仅此而已。这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生活的真实写照,是根据她的生活描画出来的第一张
草图,唯一真正的形象。然而,在我有幸占有这个记忆,却不知道如何注意它的几个小时
内,应该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因为在这个时刻,我的爱的欲念总是无拘无束、不慌不忙、不
知疲倦和无忧无虑地回到它的身边,但是,随着这个记忆被这些欲念逐步固定下来,当它从
它们那里获得了更大的力量,它本身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不久一点也认不出来了;毫无疑
问,我在梦幻中把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我记忆中的形象变得面目全非了,因为我每每看见
德·盖尔芒特夫人,总能发现我想象中的她和现实的她之间存在着差距,而且每一次的差距
都不一样。当然,现在,每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在那条街的尽头出现的时候,我远远看见的
仍然是那个修长的身影和那张在轻盈的金发下闪着明亮目光的脸蛋(我就是为了这些才到这
里来的,但我故意把眼睛看着别处,不让她看出我来这里的目的),然而,几秒钟后,当我
走到她的身边,把目光转到她身上的时候,我看见的却是一张无精打彩的脸孔和满脸的红疙
瘩。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一脸红疙瘩的,也许是经常户外活动的缘故,或者是粉刺。我故
作惊讶地和她打招呼,她似乎不大高兴,朝我冷冷地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费德尔》那天晚
上的和蔼可亲的笑容了。在开始的几天,那两个少女的形象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争夺
得十分激烈,双方都想把我的爱占有,但终因力量悬殊,几天以后,两个少女的形象败下阵
来,渐渐消失,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却自然而然地不断浮现在我的脑际。我终于把我
的爱全部转移到她身上。归根结底,这是我心甘情愿的,经过选择的,同时也是为了使自己
得到消遣。我把那两个上教理课的少女和那个送奶姑娘抛到了脑后;可我再也不能在大街上
找到我想寻找的东西了,再也看不见在剧院里看到的那蕴藏于微笑中的温柔和那修长的身影
和金发下亮晶晶的脸蛋了,只有在远看的时候它们才存在。现在,我甚至说不清楚德·盖尔
芒特夫人长的什么模样,根据什么我认出她来的,因为从外表的总体看,她的脸也和她的裙
子、帽子一样,一天变一个样子。
有一天,我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妇人,一件淡紫色长大衣的风帽下露出一张柔美而光洁的
脸孔,碧蓝的眼睛周围对称地释放出诱人的魅力,鼻梁的线条似乎在脸上消失了。当我看见
这个妇人时,为什么我会感到一阵兴奋颤栗掠遍全身,知道我不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决不
会罢休呢?为什么我会惶惑不安,故意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转过脑袋,就象前
一天当我在一条近道上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侧影时一样呢?她戴一顶海蓝色的无边软
帽,从侧面看去,在红兮兮的脸颊上纵向延伸着一个象鸟喙一样的鼻子,左右横着一只目光
锋利的眼睛,宛若一个希腊女神。就只一次,我看到的不只是一个长着鸟喙鼻子的女人,而
是一只真正的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衣裙,乃至她的无边软帽都是毛皮做成的。她浑身包
在毛皮中,不露出一丝棉布的痕迹,自然就象一只秃鹫,覆盖着黄褐色的单调的羽毛,柔软
而丰满,就象是兽类的毛皮。在这天然的羽毛中间,小脑袋把她的鸟喙鼻子弯成圆形,那双
金鱼眼睛闪烁着锋利的蓝光。
有一天,我在那条街上来回踯躅了半天,始终不见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身影。蓦然,我
看见隐蔽在这个贵族和平民杂居区的两座私邸中间的一家乳品铺中,出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
陌生脸孔,一个服饰优雅的女人正在让店主给她拿“瑞士式干乳酪”。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
她是谁,公爵夫人那锐利的目光便闪电般地落到了我的身上,过了一会儿,她的形象的其余
部分才映入我的眼帘。还有一次,我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也没有遇见她,我知道没有必要再
等下去了,便郁郁寡欢地往家里走去。我心里沮丧至极,愣愣地看着一辆车开过去,却是视
而不见。蓦地,我意识到车中一位贵妇透过车门在向我点头示意。她正是德·盖尔芒特夫
人!她那松驰而苍白的,或者反过来说紧张而鲜明的脸部线条,在一顶圆帽下,或者说在一
根高耸的羽饰下,展示出一个陌生女人的脸孔,我一时竟没有认出来。对于她的问候,我没
有来得及还礼。还有几次,我回到住处,在门房附近发现了她,那个可憎的门房——我最讨
厌他瞟来瞟去的审视的目光了——正在毕恭毕敬地向她请安,当然少不了向她打“小报
告”。因为盖尔芒特家的下人全都躲在窗帘后面,胆战心惊地窥视着这场他们听不见的谈
话,在这之后,公爵夫人肯定会禁止这个或那个仆人外出,他们一定是被这个“爱进谗言”
的门房出卖了。
由于德·盖尔芒特夫人连续不断地向我展现出一张张迥然不同的面孔,而这一张张面
孔,在她的整个打扮中占据的位置是相对的,多变的,时而大,时而小,因此我对德·盖尔
芒特夫人的爱并不是倾注在这千变万化的肉体和纺织品的某个部分上。她可以一天换一张
脸,一天换一身服饰,看到她我照样会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因为透过这不断变化的脸孔和
服饰,透过这新的衣领和陌生的脸颊,我依然感觉得到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我钟情的是这
个指挥着这一切的看不见的女人。就是她,她对我有敌意,我就会黯然神伤;她靠近我,我
就会心慌意乱,惶惑不安;我渴望能把她征服,把她的朋友从她的身边统统赶走。她可以插
一根醒目的蓝羽毛,也可以炫耀她赭红色的肌肤,她这些行动对我不会丧失意义。
我自己倒没有觉出德·盖尔芒特夫人讨厌每天在路上遇到我,不过,我从弗朗索瓦丝的
脸上看出了几分。每天早晨,当弗朗索瓦丝侍候我出门时候,她的脸上充溢了冷漠、责备和
怜悯。我刚开口问她要我的衣服,就感觉到从她那张肌肉收缩、神态尴尬的脸上升起了一股
逆风。我根本没有想赢得弗朗索瓦丝的信任,我觉得这是白费力气。她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这对我始终是个谜——能迅速知道我们——我和我的父母亲——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情。也许这算不上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可以用某些特殊的情报手段来解释。有些野蛮部族就
是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获得某些信息的,要比邮局把这些信息传送到欧洲殖民地早好几天,
其实不是通过心灵感应,而是借助于烽火,从一个山岗传到另一个山岗,最后传到他们那
里。因此,就我每天上午散步这个特殊情况而言,可能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仆人听到他们
的女主人对每天在路上遇见我表露过厌烦情绪,而他们也可能把这些话讲给弗朗索瓦丝听。
说实话,即使我父母不让弗朗索瓦丝而让另一个人来侍候我,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从某
种意义上讲,弗朗索瓦丝比别的仆人要少一些仆人气。她的感觉,她的善良和慈爱,她的严
厉和高傲,她的狡狯和局限性,她的白皙的肌肤和红兮兮的双手,都说明她是个乡下姑娘,
她的父母亲“日子过得挺不错”,但后来破产了,不得不送她出来当仆人。她在我们家好比
是乡村的空气和一家庄园的社会生活,五十年前,它们被一种颠倒的旅行——不是旅行者走
向旅游胜地,而是旅游胜地走向旅游者——带到了我们家中。正如基地区博物馆中的玻璃橱
柜装饰着农妇们制作并用金银线镶边的稀奇古怪的物品一样,我们巴黎那套单元房间也装饰
着弗朗索瓦丝从传统和地方的观念汲取的臣服于源远流长规则的话语。她善于绘声绘色地描
述——就好象用彩色丝绒刺绣一样——她儿时的樱桃树和小鸟,她母亲的灵床。这一切她都
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但是尽管如此,当她踏进巴黎,到我家当仆人后,没过多久就和各
层楼上的仆人在意见上和法学观念上一致起来了(更何况任何人处在她的地位也会有同样的
变化),她因不得不对我们表示尊敬而耿耿于怀,把五楼的厨娘骂她主人的粗话学给我们
听,那副扬眉吐气的神情使我们生平第一次感到和五楼那个令人讨厌的女房客有了共同的利
害关系,我们不禁心想,也许我们真的是主人呢。弗朗索瓦丝性格的变化也许是不可避免
的。有些极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必定孕育着某些瑕疵,就象法国国王的生活,他在凡尔赛
宫,周围是他的侍臣,他的生活和古埃及的法老和中世纪的威尼斯总督的生活一样奇特,不
仅是国王的生活,还得加上侍臣的生活。仆人的生活自然就更加奇特了,只是习惯蒙住了我
们的眼睛,使我们觉察不到。但是,即使我把弗朗索瓦丝辞退了,我仍然需要有一个仆人呆
在我身边,这人有同样的甚至更加特别的缺点。因为我后来又用过好几个仆人,仆人的一般
缺点他们应有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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