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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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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加上他的名的两个首字母,久而久之,大家干脆叫他A·J了。可是,我不知道这位A·J
是怎样弄到一张歌剧院盛大演出会的池座票的。他把这张票寄给我父亲了。因为贝玛要演出
《费德尔》①中的一幕(从我第一次对她的演出感到失望以来,再没有看过她演戏),我外
祖母让我父亲把这张票给我了。
  ①法国十七世纪著名剧作家拉辛(1639—1699)的名著。

  说实话,这次能不能去听贝玛演戏对我倒无所谓,可是几年前,她曾使我神魂颠倒,如
醉如痴。当我看到我从前迷恋的,甚至比健康和休息还要珍视的东西,现在却引不起我的兴
趣时,我也有怅然若失之感。我何尝不想离得近一些去静观我的想象力朦胧地看到的、被分
割成一片一片的宝贵的现实呢?而且这种热情不减当年。但是现在,我的想象力不再把它们
置于一个名伶念台词的技巧之中了。自从我到埃尔斯蒂尔家去过几次后,我从前对贝玛的朗
诵技巧,对他的悲剧艺术的迷信,已转移到某些地毯和现代画上了。既然我的信念,我的愿
望不再能使我对贝玛的朗诵和姿态保持永恒的崇拜,它们在我心中的“映象”也就渐渐萎谢
了,正如古埃及死人的“映象”①,必须不断地为它提供食粮,才能维持它的存在。这一艺
术如今变得稀薄如纸,一撕就破,已经失去了内在的生命力。
  ①古埃及人认为,人死后会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映象留在尸体附近;人们给它供
奉祭品以维持其生存。

  我利用我父亲收到的那张票,登上了歌剧院的大楼梯。我瞧见前面有个人,开始我把他
当成德·夏吕斯先生,他的背影看上去很象德·夏吕斯先生。当他回头向剧场的一个职员打
听什么事情时,我发现我弄错了。但是,我根据这个陌生人的衣着以及他同男检票员和女引
座员——他们没有马上答腔——讲话的姿态,毫不犹豫地把他归入德·夏吕斯先生那个阶层
中。因为尽管各人有各人的特征,可是在那个时代,在富有的、服饰华丽的爵爷和富有的、
服饰华丽的金融家或大工业家之间,总存有非常明显的差别。金融家或工业家对下级讲话口
气傲慢,不容置辩,并以为这就是他的潇洒风度。可这们爵爷却笑容可掬,和蔼可亲,露出
谦逊而耐心的神态,装成一名普通的观众,并把这看成是他良好教养的一个特征。当一个银
行家的阔少爷此刻走进剧院,看见这位爵爷满脸微笑中透着善良,掩盖了他那个特定的阶层
在他身上划下的不可逾越的界线,要不是他发现他的相貌和最近报上刊登的现在正在巴黎逗
留的奥地利皇侄萨克森亲王肖像十分相象,真会把他当作一个出身寒微的平民。我知道他是
盖尔芒特家的挚友。当我走到检票员身边时,听见萨克森亲王(或者是假定的那位亲王)笑
吟吟地说:“我不知道是几号包厢,我表姐跟我说,我一打听就会知道的。”
  也许他就是萨克森亲王。当他在说“我表姐跟我说,我一打听就会知道的”这句话时,
他的眼睛通过想象而看见的也许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她要是真在,我就能一睹她在她堂
弟媳的楼下包厢里的生活片断了,她的生活总是令我难以想象)。因此,这个与众不同的微
笑的眼神,这些极其普通的言语,用可能有的幸福和靠不住的声誉这两根触须,交替地抚摩
着我的心,它们带给我的温情远非一个抽象的梦幻所能比拟。至少,他向检票员讲这句话的
时候,把一条可能通往一个新世界的道路,连接到我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平凡的夜晚上来了。
检票员说了句“楼下包厢”,并用手指了指走廊,他便走了进去。走廊潮湿异常,墙壁裂缝
累累,仿佛通往海底岩洞,通往神奇的海洋仙女的王国。我前面只有一个渐渐远去的穿晚礼
服的先生,可是,我不停地在想,他是萨克森亲王,他要去看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个念
头就象一个不灵便的反射镜,围绕着他转动,却不能把光线正确无误地投射到他身上。虽然
他孤身一人,但是这个和他毫无关系的、摸不到的、无边无际的、象投影那样不连贯地跳动
着的念头,仿佛走在他的前头,在给他引路,它象雅典娜女神①,寸步不离她的希腊士兵,
而别人却看不见她。
  ①雅典娜为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是古希腊雅典城的保护神。

  我来到座位上,一面竭力回忆《费德尔》剧中的一句诗,可我记不确切了。按照我背出
来的这句诗看,它的音步数跟规定的数目不一样,但是因为我不想去数音节,所以我认为要
衡量它的平衡是否失调,要衡量它是否是一句古典诗,这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标准。它
显得那样冗长,哪怕去掉六个甚至更多的音节,以改成一句十二音节的诗,我都不会感到吃
惊。但我蓦地回忆起这句诗来了,骤然间,一个不通人性世界的那些难以铲平的凸凹不平,
竟魔术般地烟消云散了,诗句的音节顿时符合十二音节诗的韵律,多余的音节犹如一浮出水
面就破的气泡,轻松而灵巧地消失了。我白费了半天脑筋,其实它才多出一个音步。
  池座的一些票是在剧院售票处零售的,卖给假充高雅的人或好奇的人,他们想尽情观望
那些他们平时没有机会从近处看到的人。的确,在这里,他们可以公开观察这些人的通常是
隐秘的社会生活的真实面,因为帕尔马公主把二楼、楼下以及楼厅的各个包厢全都分给了她
的朋友,剧场仿佛成了沙龙,每个人随意离开座位,到这个或那个女友身边去坐一坐。
  我周围尽是些庸俗之辈,他们并不认识预订戏票的观众,却想表明自己认出了他们,便
大声喊着他们的姓名。他们还说,这些预订戏票的人来这里犹如进了他们的沙龙,言下之
意,他们是不会专心看戏的。可是恰恰相反。一个有才气的大学生,为了听拉贝玛演唱而买
了张池座票,一心想的是不要弄脏他的手套,不要妨碍别人,同机遇赐与他的邻座搞好关
系,不时微笑着追踪一个稍纵即逝的目光,不礼貌地避开一个相遇的目光,一个熟人的目
光,当他在剧场里发现这个熟人时,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但还是决定去同她打个招呼,
他还来不及走近她身边,就听得三下铃响,就好象希伯来人在红海中逃跑①那样,从男女观
众组成的两股汹涌澎湃的浪峰中间逃跑了,他要他们站起身,他踏破了她们的裙子,踩脏了
他们的半统靴,这说明他是专心要看戏的。恰恰相反,唯有上流社会的人才会有闲情逸致看
戏(当然还得有才智才能看懂戏),因为他们坐在楼厅栏杆后的包厢中,就象坐在悬空的揭
掉了隔板的小沙龙里,或者象在供应牛奶和铁线蕨糖浆浓茶的小咖啡馆里一样,不会被这座
那不勒斯风格建筑物的金框镜子和红椅子吓坏,——因为他们满不在乎地把一只手放在支撑
这个歌剧艺术殿堂的镀金柱子上,——因为他们对两个张开双臂的雕像把棕榈和桂花献给他
们的包厢这种过分的荣誉并不感到受之有愧。
  ①据《圣经》记载,希伯来人在摩西率领下逃离埃及。行至红海,发现埃及法老带
人追踪而至。上帝使出强烈东风;刮开海水,出现一条旱道,希伯来人就从这条旱道上过了
海。埃及人追至海中,海水合拢,把他们全部吞噬掉。

  起初周围只是一片昏暗。突然,人们的目光遇到从黑暗中发出的磷火似的光线,那是一
位知名人物的眼睛发出的闪光,犹如一块看不见的宝石;人们看见奥马尔公爵弯着身子的侧
影,就象清晰地呈现在黑底徽章上的亨利四世的头像。一个隐蔽在黑暗中的贵妇人大声地在
跟他说话:“请亲王殿下允许我给您脱大衣。”可是亲王却回答说:“不敢当,怎么好劳驾
呢,德·昂布勒萨克夫人。”尽管亲王委婉拒绝,她还是坚持给他脱下了大衣,而她也因得
到这份殊荣而受到众人艳羡。
  但是,在其他包厢内,那些坐在这些昏暗的神龛中的白衣女神,全都靠在内壁上隐蔽起
来了,谁也看不见她们。然而,随着演出的进行,她们那模糊的人影从容不迫地,一个接一
个地从铺满了她们影子的深暗中浮现出来,向着亮光升起,露出半裸的躯体,停留在包厢那
垂直的边界和半明半暗的海面上。她们的脸光辉灿烂,羽毛扇在她们面前搧出滚滚波涛,轻
盈,欢快,泡沫四溅;她们的头发绛红色中闪着珠光宝气,似随海潮波动。接着,池座开始
显现。这是凡人的所在地,和那昏暗而透明的海上王国永远隔离,海洋女神明澈的双眸反射
的光焰散布在平展的海面上,为这个王国确立了边界。海岸上的活动椅子,池座中的奇形怪
状,根据透视法的唯一法则和不同的入射角映入她们的眼帘,正如对于外部世界的两个部
分,即对于矿物,对于同我们毫无交往的人,我们并不屑朝他们微笑或看他们一眼,因为我
们深知,他们根本没有和我们一样的灵魂。相反,在海上王国的疆域内,容光焕发的海洋的
女儿不时地回头,冲着吊在曲折边界上的蓄着胡须的半人半鱼神,或朝着一个一半是人的海
神嫣然微笑。这个半人半神,头盖象一块光溜溜的鹅卵石,上面沾着一根被海潮卷来的柔滑
的海藻,眼睛宛若大水晶石做成的圆盘。她们向他们俯下身子,给他们递送糖果。有时,海
潮让出一条干道,迎来一位仙女,她姗姗来迟,面带笑容和羞色,似一朵怒放的鲜花,刚刚
浮出黑暗。一幕剧演完了,被凡间悦耳喧哗声吸引到海面的众仙女此刻不再希望听到这些声
音了,一起潜入海底,消失在茫茫黑暗中。这些好奇的女神是为了稍微看一看凡人的作品才
出现在她们隐蔽所的门口的,而凡人却无法走近。在所有这些隐蔽所中最负盛名的是盖尔芒
特亲王夫人名下的正厅包厢,那块半明半暗的大礁岩。
  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俨然是一位伟大的仙女,从远处主持众仙女的娱乐活动。她故意退缩
在后,坐在侧面的长沙发椅上,鲜红夺目的长沙发犹如露出海面的红珊瑚岩礁。旁边有一道
巨大的玻璃反光,大概是一面镜子,好似一束光线射在晶莹夺目的水面上形成的切面,垂
直,暗淡,流动。一朵硕大的白花,毛绒绒的象翅膀,从亲王夫人的额头沿着脸颊的一边垂
下,似羽毛,似花冠,又似海花,妖艳,轻柔,生机勃勃,情意绵绵,随脸颊的曲线波动,
遮住了半个脸蛋,象一枚肉色的翠鸟蛋,藏在柔软的窝里。亲王夫人头上的发网直垂眉际,
继而又在下面的喉部复现,是用南半球的一些海洋上捕捉到的白贝壳做成的,点缀着一颗颗
珍珠,犹如一件刚刚浮出波涛的海上镶嵌画,不时地沉入黑暗中。即使在黑暗中,亲王夫人
那双晶莹闪光的眸子仍然表明她的存在。她天香国色,美貌绝伦,尽管在半明半暗中的少女
一个个花容月貌,秀色可餐,却难以同她媲美争辉。她的美不单单表现在她的肉体上,即她
的颈背、肩膀、胳膊和腰部。她那妙不可言、引人入胜的身段线条是无数看不见的线条的准
确和必然的出发点,这些看不见的线条从公主周围四散展开,犹如一尊理想的塑像在半明半
暗中投下的光谱,光怪陆离,使人幻觉丛生,想入非非。
  “那是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我的邻座对同她一起来的先生说,故意把“亲”字拉长,
使这一称呼显得滑稽可笑。“她满身都是珠宝。我想,要是我有这么多珠宝,我绝不会象她
那样摆阔。我认为那有失体统。”
  然而,那些到处打听有谁来看戏的人,一旦认出亲王夫人,就会感到美的宝座非她莫
属。的确,象卢森堡公爵夫人,德·莫里安瓦尔夫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以及其他一些贵
妇人,她们的面部特征是,一张兔唇和一个大红鼻子离得很近,或者上唇又细又密的汗毛和
满脸皱纹难解难分。再说,这些特征已经够迷人的了,因为它们虽然象一个签名一样只有约
定的价值,却能使人读到这个大名时肃然起敬;不仅如此,它们最终会使人相信,长相丑陋
乃是贵族特有的一大标志。一个名门贵妇,她的脸只要能显出尊贵就行,美不美倒无所谓。
但是,有如某些画家,他们在画布下端不是署上自己的名姓,而是画上一个美丽的图案,一
只蝴蝶,一只蜥蜴,,或是一朵花;同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也在她的包厢的一角藏下了一
个美妙的躯体和一张动人的脸蛋,以此表明美也许是最高贵的签名。因为盖尔芒特亲王夫人
带到剧院来的,都是她生活圈里的人,她的光临,在那些崇拜贵族的人眼里,无疑最有力地
证明了她的包厢所展示的画图具有雄辩的真实性。这个包厢展现了亲王夫人在她慕尼黑和巴
黎府邸中那与众不同的生活画面的一个侧影。
  我们的想象力好比一个出了故障的手摇风琴,弹出的调子总跟指定的乐曲不一样。每当
我听到有人谈起盖尔芒特—巴维埃尔公主,总会联想到十六世纪的某些作品。现在她就在我
面前,正在请一个穿燕尾服的胖男人吃冰糖果点,因此,我必须竭力摆脱她在我身上引起的
这些联想。诚然,我还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她和她的客人同旁人没有两样。我深深懂得,
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为了拉开他们真实生活的序幕(当然,他们生活
中的最重要的一幕并不在这里演出),他们约好按照他们的礼节行事,而我对他们这套礼节
却一窍不通。他们一个佯装请吃糖果,一个佯装拒绝。这样的举动毫无意义,是事先规定好
了的,就象舞蹈演员的舞步,时而踮起足尖,时而围着一条披肩旋转。谁知道呢?说不定女
神在递糖果的时候,会以揶揄的口吻说:“您要糖吗?”因为我看见她在微笑。可是,这与
我有什么关系?我似乎觉得,这句话由一个女神向一个半人半神说出来,虽然故意冷淡生
硬,具有梅里美①或梅拉克②笔下的风格,却高雅优美,令人回味无穷。而那个半人半神,
心里非常清楚他们两人所要概括的崇高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因为他们就要重温他们真实的生
活。他顺应这场游戏的规则,以同样神秘而狡黠的语气说:“是的,我很想要一颗樱桃。”
我仿佛在凝神聆听这场对话,听得津津有味,就象在聆听《一位舞台新秀的丈夫》③中的一
场。这出歌剧缺少我所熟悉的诗意和深奥的见地,而我设想梅拉克是完全有能力使他的剧作
充满诗意和深奥的见地的,不过,我认为没有这些东西反倒显得优雅,一种传统的优雅,因
而也就更为神秘,对人更有启迪。
  ①梅里美(1803—1870),法国作家。写有戏剧集、诗集和小说,尤以中短篇小说著称。
  ②梅拉克(1813—1897),法国剧作家,著有多部滑稽歌剧。
  ③法国剧作家梅拉克的作品。

  “那个胖子是加朗西侯爵。”我的邻座装出很知情的样子说,后头人嘁嘁喳喳议论的名
字,他没有听见。
  巴朗西伯爵伸长脖子,侧着脸,滴溜滚圆的大眼睛贴在单片眼镜的镜片上,在透明的黑
暗中徐徐移动。他似乎目无池座里的观众,活似玻璃鱼缸中的一条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对
前来参观的好奇的观众视若不见。他时而停步不前,浑身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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