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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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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起注意。我正缺乏这种审美观。照阿尔贝蒂娜的说法,埃尔斯蒂尔具有这种审美观,而且
达到了最高的程度。这我倒没有料到。我也没有料到,充塞他画室的那些华丽而又简朴的东
西,都是他向往已久的珍贵文物。他密切注视这些物品屡次出售的情形,了解其整个的历
史,直到有一天,他攒到了足够的钱,才终于把这些东西买到手。但是在这些事情上,阿尔
贝蒂娜与我一样无知,不能教我学会什么东西。而对衣着打扮,出于爱俏姑娘的本能,也可
能出于贫苦姑娘的遗憾心情,更能以无利害关系的观点,更有高雅口味在富人身上去欣赏自
己不能以打扮自己的东西。她能够将埃尔斯蒂尔的讲究谈得头头是道。埃尔斯蒂尔是那么挑
剔,以致他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打扮得很糟糕。他把比例、细微的差别摆在最重要的地位上,
不惜出重金叫人给自己的老婆制做阳伞,帽子,大衣。他教阿尔贝蒂娜学会了欣赏这些东西
的迷人之处,而一个没有审美能力的人则不会比我更能注意这些。此外,阿尔贝蒂娜也搞过
一点绘画,虽然她自己承认没有任何“天份”。她对埃尔斯蒂尔佩服得五体投地。多亏了埃
尔斯蒂尔对她之所言以及给她看的东西,她在欣赏绘画上很是在行,这与她对
“CavalleriaRusticana”的热衷形成强烈对比。这是因为,虽然现在还不大看得出来,实
际上她非常聪颖。她谈吐中的愚蠢,并不是她自己愚蠢,而是她那个环境和她的年龄所致。
埃尔斯蒂尔对她产生了很好的影响,但不过是局部的。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不是所有的智慧
形式都达到了同一开发水平。对绘画的欣赏能力几乎赶上了对衣着以及华丽高雅的各种形式
的欣赏能力,但是对音乐的欣赏能力则没有跟上,远远落在后面。
  阿尔贝蒂娜知道昂布勒萨克一家是什么人毫无用处。正像一个人可做大事不一定就能做
小事一样,我向这家的各位小姐施礼之后,并未感到阿尔贝蒂娜就比从前更积极准备叫我与
她的女友们相识。
  “你对她们很看重,你心地真好。不过,不要注意她们,不值得。对于你这样有身份的
人来说,这些小丫头能算得上什么呢?至少安德烈倒是聪颖过人的。她是一个善良的小姑
娘,虽然完美地想入非非。其他的几个确实愚蠢到家了。”
  离开阿尔贝蒂娜,我骤然感到一阵心酸,因为圣卢向我隐瞒了他订婚的事,而且他竟要
干出与自己的情妇并未断绝关系就结婚这样的坏事来。
  没过几天,我被介绍给了安德烈。她谈了不少时间,我利用这个机会对她说,我很想第
二天再与她见面。但她回答我说不行,因为她母亲身体很坏,她不想让母亲一个人留在家
中。两天以后,我去看望埃尔斯蒂尔,他对我说安德烈对我极有好感。我回答他说:“是我
从第一天起便对她有好感,我要求第二天再与她见面,可是她不能来。”
  “对,我知道,她对我说了,”埃尔斯蒂尔对我说,“她为此十分遗憾。但是她先答应
了人家到十里以外①的地方去野餐,她必须坐四轮大马车去,无法再取消邀请。”
  ①法古里,一里约等于四公里。

  安德烈太不了解我。这种谎言虽然无关紧要,但是,一个竟然干出这种事的人,我是绝
不应该继续与之来往的。干得出来第一次,还会干无数次。你每年去看一个朋友,第一次他
未能赴约或者说他伤风感冒了。下一次,你会发现他又感冒了。再与他约会,他又没来,原
因总是同一个,而他以为这是根据情况临时想出来的、不同的原因。
  安德烈对我说她不得不留在母亲身边的那天早晨之后,又一天早晨,我远远看见阿尔贝
蒂娜手上牵着一段丝绳,上面吊着个莫名其妙的物件。这使她与乔托笔下的《偶象崇拜》那
幅画很相象①,这物件叫“小鬼”,早已停止不用。面对手里拿着这个玩艺儿的少女肖像,
未来的评论家们对于她手里的这个玩艺儿,可以像面对竞技场圣母院②那幅寓意图一样,发
表长篇大论。我与阿尔贝蒂娜走上几步。过了一会,她们那位看上去较贫困、表情严峻的女
友走过来对阿尔贝蒂娜说:“你好,我是不是打扰你们?”她就是第一天安德烈大步擦过那
个老先生头顶时,恶意讽刺“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里难受”的那个小姑娘。
  ①这里指的是乔托《善与恶寓意画》,为帕多瓦斯克洛维尼小教堂(又称竞技场圣
母院)中之壁画。此画也称《不忠》,表现一个男人(不忠之人)手擎一女人偶像;偶像已
将一根绳子绕在他的脖颈上,使他背离了俯身向着他的上帝。1900年5月,普鲁斯特在威
尼斯小住时,曾专门到帕多瓦去欣赏乔托的壁画。
  ②斯克洛维尼小教堂建于一古竞技场的原址上,因得此名。

  帽子碍事,她把帽子摘了。她那头发,有如丰富多彩而又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草,四处散
开,精巧优美地贴在前额上。阿尔贝蒂娜大概见她光着头,而心中有气,一言不发,一字不
答,保持冷冰冰的沉默。
  虽然如此,那个女孩仍留下未走。阿尔贝蒂娜总叫她与我保持一段距离,她一会设法单
独和她在一起,一会又设法跟我一起走,将她甩在后面。为了叫阿尔贝蒂娜将我介绍给这个
女孩,我不得不当着那女孩的面向阿尔贝蒂娜这么请求。待阿尔贝蒂娜道出我的名字时,刹
那间,我看见那女孩的脸上和碧蓝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热情、爱恋的笑容。她向我伸过手来,
而在她说:“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里难受”那句话时,我觉得她的神情是那样冷酷!她
的头发闪着金光,而且不只是她的头发。她那粉红的双颊和碧蓝的眼睛,也象清晨朝霞红遍
的天空一样,到处闪着金光。
  顿时我浑身发热,心中暗想,这是一个爱恋起来很腼腆的姑娘。阿尔贝蒂娜那么粗暴无
礼,她依然留下来,为的是我,是出于对我的爱。她终于能够用那含笑而充满善意的眼神向
我供认,她既能对我十分温柔,也能对别人十分凶狠,大概心中十分快活。甚至在我还不认
识她的时候,她大概早就在海滩上注意到我,从那时起心中就想着我了。她之所以嘲笑那位
老先生,说不定就是为了让我好佩服她;说不定后来那些日子她神情抑郁,就是因为她无法
与我结识。傍晚,我从旅馆里经常望见她在海滩上散步,很可能她期望着与我相遇。正如过
去整个一小帮人在场使她局促一样,现在,阿尔贝蒂娜一人在场。她也感到局促。尽管阿尔
贝蒂娜的态度越来越冷漠,她仍然紧跟我们不放,很显然,她指望着留在最后,与我订个约
会,找个她能溜出来的时间,而又不让家里和女友知道,在望弥撒之前或玩高尔夫球之后,
与我在一个可靠的地点幽会。出于安德烈与她关系不好而且很讨厌她,要与她见面就难上加
难。
  “对她那可怕的伪善、卑鄙,以及对我干的卑鄙勾当,我忍了很久,”安德烈后来对我
说,“为了别人,我全都忍下来了。但是,终于有一次,我忍无可忍了。”于是她给我讲了
那个女孩掀起的一起轩然大波,这件事确实可能有损安德烈的形象。
  但是,希塞尔眉目传情,期望看阿尔贝蒂娜会让我们聚在一起好对我讲的话,始终无法
道出,因为阿尔贝蒂娜固执地置身在我们两人中间,继续越来越简短地回答女友的话,后来
干脆根本不回答她的话了。最后希塞尔只好放弃了这个位置。我责备阿尔贝蒂娜为何如此别
扭。
  “教训教训她,要她放谨慎些。她不是坏女孩,可是叫人讨厌。用不着她到处管闲事。
又没请她来,她干嘛死缠着我们?再过五分钟我就要叫她滚蛋了!再说,她头发那个样子,
我很讨厌,看上去很不正经。”
  阿尔贝蒂娜与我说话时,我凝望着她的双颊,心里琢磨着:她那脸蛋会多么香甜,多么
有滋味!——那天,她的面颊不是鲜艳,而是光滑,连成一片的粉红,稍带紫色,如奶油一
般,仿佛某些花瓣上带着一层蜡霜的玫瑰花。正如有人对某一品种的花朵极为热衷一样,我
对那双颊产生了狂热。
  “我从前没注意到她,”我回答她说。
  “你今天倒对她看得很仔细,人家简直要说,你想给她画像呢!”她对我说。明明我此
刻仔细凝望的是她本人,可是这也无法叫她情绪平息下来。“不过,我不认为她会讨你喜
欢。她一点不会调情。你大概喜欢会调情的姑娘吧,你!无论如何,她再也没有机会耍粘
乎,也没有机会叫人甩开她了,她马上就要回巴黎了。”
  “你那些别的女友也和她一起走吗?”
  “不,就她一个人。她和Miss①,因为她要补考。她得闷头用功了,这可怜的孩子。
我向你保证,这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可能会撞上一个好题目。偶然性太大了,我的一个女
友就碰到过《叙述一下你目击的交通事故》这样的题。嘿,真是好运气!可是我也认识一个
姑娘,她要阐述(而且还是笔试)的题目是:《在阿尔赛斯特和菲兰特②之间,你更喜欢谁
作你的朋友?》我若是碰上这个题目,可就傻眼了,首先,什么都不说吧,就不该向女孩提
这样的问题。女孩应该和别的女孩关系密切,而不应该认为她们应该找男士作朋友(这句话
向我表明,接纳我进那小帮子的可能性很少,真叫我浑身颤抖)。不过,不管怎么说,即使
向一些年轻人提出这个问题,人家能找出什么话来说呢?有好几位家长都给《高卢人报》③
写了信,抱怨这类题目太难了。更不象话的是,在一本得奖最佳学生作业集中,这个题目竟
然作了两次,而作法完全相反。一切取决于考官。有一个考官要求回答说菲兰特是个交际老
手,溜须拍马,骗子;而另一个考官则要求回答说,不能不赞美阿尔赛斯特,但是由于他太
好寻衅,脾气太坏,要作朋友嘛,最好还是挑菲兰特。连老师之间意见都不统一,你怎么能
叫可怜的学生搞清楚呢?这还不算,问题是一年比一年难。希塞尔恐怕非得走后门才能过关
了。”
  ①英文,英国女家庭教师。
  ②莫里哀喜剧《愤世嫉俗》中的两个人物。
  ③该报的思想倾向为反动和保皇。自1882年阿尔图尔·梅耶重任该报社长以来,在使
君主主义者归附布朗基主义上起了重要作用。阿尔贝蒂娜的这句话,除了告诉我们邦当家里
阅读这份报纸以外,还给我们一个信息,就是她的排犹主义思想从何而来,因为《高卢人
报》是坚决反对宣布德雷福斯无罪的。

  我回到旅馆,外祖母不在,我等她很久。待她回来,我央求她让我出去远游一次,条件
很好,时间大概是四十八小时。与外祖母吃了午饭,叫了一辆马车,吩咐将我拉到火车站
去。希塞尔在车站看见我,大概不会感到惊讶。待我们在东锡埃尔换上了去巴黎的火车,便
有带单独过道的车厢。待Miss打盹时,我就可以将希塞尔带到僻静的角落去,与她订我回
巴黎以后的约会,我尽量赶快回巴黎。然后根据她向我表示的意愿,说不定我会一直将她送
到冈城或埃夫勒,然后再坐下一趟车回来。可是,如果她知道了我在她和她的女友之间曾经
长期犹豫不决,又想钟情于她,又想钟情于阿尔贝蒂娜,又想钟情于那个明眸少女、又想钟
情于罗斯蒙德,她会怎么想呢!既然我与希塞尔彼此有情,即将结为同心,我对上述的事一
定感到悔恨不已。何况我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我已经不喜欢阿尔贝蒂娜了。今天早晨
我见她对我扭过头远去,为的就是我与希塞尔说话。在她那赌气垂下的头上,脑后的头发与
别处不同,颜色更深。头发闪着光,似乎她刚刚出水。这使我想到一只落汤鸡,这样的头发
使我从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另一种心灵的体现,与迄今为止那略显紫色的面孔和神秘的眼神
完全不同。她脑后闪亮的头发,有一阵,我能从她身上看到的,就是这个,我继续看见的也
只有这个。有的商店在橱窗里这次陈列着某一个人的这张照片,下次又陈列出她的另外一张
照片。我们的记忆与这些商店十分相似。一般来说,在一段时间内只有最新的照片摆在那里
供人观看。
  车夫扬鞭催马,我倾听着希塞尔对我道出的细言软语,这完全是从她那嫣然一笑和伸过
来的手中衍生出来的。这是因为我在生活中处于还没有钟情于人而希望钟情于人的阶段,我
不仅心怀肉体美的理想——诸位已经看到,我从每个过路女子身上远远辨认出这种理想美,
但这过路女子距离要相当远,以便她那模糊的线条与这种认同不要发生矛盾——而且心里怀
着一个精神幽灵。这幽灵随时准备化身为人,那就是即将钟情于我,即将向我道出爱情喜剧
台词的那个女郎。这出爱情喜剧,自童年时代起,在我头脑中已全部写就,我似乎感到所有
可爱的少女全都一样愿意扮演这出戏,只要她们外形过得去。在这个戏中,不论我召来创造
这个角色或重演这个角色的新“星”是谁,剧本,剧情变化,甚至戏文,都保持着不变的形
式。
  虽然阿尔贝蒂娜并不热心为我们介绍,过了几天,我还是认识了第一天的那一小帮子
人。除了希塞尔之外,她们依然齐集在巴尔贝克(由于在车站道口前马车停留时间很长,加
上列车时刻表的变化,我没有赶上火车,我抵达车站时,火车已开走五分钟了。再说,这时
我已经不再想着希塞尔了)。此外,我也认识她们的两、三位女友,是应我的要求,她们给
我介绍的。这样,通过一个少女再认识另一个少女,希望与这个新认识的少女一起得到快
乐,于是那刚刚认识的一个,便好似通过另一品种的玫瑰而得到的新品种的玫瑰花了。在这
一系列的花朵中一个花冠一个花冠地溯源而去,认识了一朵不同的花得到的快乐,又使我转
回到通过哪朵花认识了这朵花的那一朵上去,感激的心情中又夹杂着向往和新的希望。
  过了不久,我就终日与这些少女相伴了。
  可叹!在最鲜艳的花朵上,也可以分辨出无法觉察的小斑点来。今日绽成花朵的果肉,
经过干燥或结实的过程,会变成籽粒。对于一个老练的人,这无法觉察的数点已经勾画出籽
粒那不变的、事先已经注定的形状。人们的目光追随着一艘船,如醉如痴。涟漪以其优美的
姿态吹皱清晨的海水,似乎一动不动,可以入画,因为大海是那样平静,根本感觉不到海潮
的汹涌。那船只犹似涟漪。在注视人的面孔的一瞬间,人的面孔似乎是不变的,因为这面孔
演变的进程太慢,我们觉察不到。但是,只要看看这些少女身旁的她们的母亲或姑母,就能
衡量出这些线条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内走过了多少距离。一般来说,其丑无比的家伙在内部
引力下,这些线条已经到了目光无神,面庞已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再也沐浴不着阳光的时
刻。即使在那些自认为完全摆脱了自己种族束缚的人身上,犹太爱国主义或基督返祖遗传都
是根深蒂固而且无法避免的。我知道,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烈那盛开的玫瑰花之
下,与上述思想根深蒂固,无法避免一样,隐匿着粗大的鼻子,隆起的嘴,臃肿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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