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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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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说过,那天,在我眼中,阿尔贝蒂娜与以前不同,而且我似乎觉得她一次一个
样。在那个时刻,我感觉到,一个人外表、肥瘦、身长的某些改变,也可能来自这个人与我
们之间某些状况的变化。在这方面,起作用最大的因素是信还是不信(那天晚上,我先是坚
信就要与阿尔贝蒂娜结识,后来这种坚信又烟消云散。几秒钟之间,在我眼中,先是将她变
得无足轻重,继而又变得宝贵无比。几年以后,先是坚信阿尔贝蒂娜会忠实于我,后来这种
坚信又消失,也引来相似的变化)。
  当然,在贡布雷,根据不同的时间,根据平分我的最敏感之处的两大方式,我进入哪一
种,我早已感受过不在母亲身边那种痛苦会缩小抑或是增大。整个下午,母亲就象红日高照
时谁也感觉不到的月光。夜幕一降临,便只有她占据我这颗惶惑不安的心了。那时,就连新
近的往事也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
  但是那一天,当我看到埃尔斯蒂尔没有呼唤我,正在离开那些少女时,我又明白了;一
种快乐或一种忧伤,在我们眼中,其程度变化不同,也可以不仅仅源于两种状态的转换,而
是由于肉眼看不见的信仰移位。例如这种看不见的信仰可以使我们视死如归,因为这种信仰
为死亡撒下了脱离实际的光辉。也是这种信仰使我们对赴一次音乐晚会看得很重。可是,一
宣布我们就要上断头台,音乐晚会立刻就失去了魅力,笼罩着晚会的信仰便会突然消失了。
这种相信不相信所起的作用,头脑中某些东西对此真是明明白白,那就是意愿。但是,如果
理性、感性继续无视这种作用,那么意愿再明白也没有用。理性和感性认为我们想离开一个
情妇,只有我们的意愿知道我们的心还系在她身上。在这种时候,理性和感性是值得信赖
的。正是因为信仰将理性和感性弄得模糊不清,所以我们要在这些时候才能恢复信仰。但
是,只要这种信仰消散,只要理性和感性得知这个情妇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时理性和感性完
全失去了针对性,就变得控制不住,小小的快乐便扩大到无限。
  爱情的虚无也是信仰的变种。爱情早已存在,正在四处游动,它停在哪一个女子的形象
上,无非因为这个女子几乎无法企及而已。从这一时刻起,对这个女子想得并不多,脑海中
很难现出她的模样,而考虑更多的是用什么办法能够把她搞到手。一连串的忧思滋长起来,
这就足以将我们心中的爱固定在她身上,她成了我们几乎还不熟悉的爱的对象。爱情变得偌
大无比,那个真正的女子在其中占的地位多么小,我们并不考虑。如果突然间,就像我看见
埃尔斯蒂尔停下脚步与少女们说话那个时刻一样,我们停止焦虑,停止不安,由于我们整个
的爱就是她,在我们终于将猎物抓在手里时,可能骤然间那爱就烟消云散了,对于这猎物的
价值,我们并未足够地考虑过。
  我对阿尔贝蒂娜了解什么呢?在海上映出的一、两个身影,肯定不如委罗内兹笔下那些
女郎的侧影漂亮。如果我服从某些纯美学的原由,我本会喜欢那些女郎胜过喜欢阿尔贝蒂
娜。然而,我能服从别的原由吗,既然丢掉焦虑不安以后,我只能重新找到这些无声的身
影,除此之外我根本就别无其它?
  自从我见了阿尔贝蒂娜,每日就她进行过千百种思考,与我称之的“她”,进行着内心
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我叫她提问题,回答,思考,行动。在我心中,每时每刻,无穷无
尽的想象的阿尔贝蒂娜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这一长串里,真正的、在海滩上远远望见的阿
尔贝蒂娜,只出现在排首,正如“扮演”某一角色的明星,在长系列演出中,只在首演式上
出现一般。这个阿尔贝蒂娜只是一个侧影,一切附加上去的成份,全是我的想当然。在爱情
上,我们内心产生出的添枝加叶,远远胜过从所爱的人身上来到我们心中的东西——哪怕从
数量上来说,也是如此。最最实际的爱情也是如此。有的人不仅能自我培养情绪,还能靠一
点点东西活着——即使已经得到过肉欲满足的人当中也有如此的。
  我外祖母从前有一位图画教师,他跟一个身份不明的情妇生了一个女儿。孩子出生以后
不久,那母亲就死了。图画教师伤心难过得自己也没再活多久。实际上他并未与她正式居家
度日,而且与她发生关系也不多。外祖母和贡布雷的几位太太,在她们的老师面前甚至从不
愿意提到这个女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她们想到要给这小姑娘一生的命运提供一个
保证,每人出了一份钱,给她搞了个终身年金。首先是外祖母倡议,她的某些女友则颇为勉
强,她们认为:这个小姑娘难道就真的那么叫人感兴趣,她到底是不是那个自认为是她的父
亲的人所生呢?对于那个小女孩的母亲那种人,人们一向是拿不准的。最终她们还是下定了
决心。小女孩前来致谢。她长得其丑无比,与上了年纪的图画教师一模一样。顿时一切怀疑
都烟消云散。小姑娘唯一长得好的是头发。一位太太对带小女孩前来的父亲说:“她的头发
长得多好!”我的外祖母觉得,既然那戴罪的母亲已死,图画教师也将不久于人世,对于一
向讳莫如深的那段往事提上一句已无关紧要,便加了一句:“这大概是随家里。她母亲是不
是头发这么好?”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天真地回答道,“我见她的时候,她总是戴着帽子。”
  该追埃尔斯蒂尔去了。我从一面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除了没有得到被介绍的机会这大
灾大难之外,我又发现自己的领带完全歪了,长头发也从帽子里露了出来、显得很难看。但
是,不管怎么说,就是这样,她们也遇到了我和埃尔斯蒂尔在一起,不会将我忘记。这已经
运气不错。那天,照我外祖母出的主意,我穿了那件漂亮的背心,又拿着我最漂亮的手杖,
我差点换上另一件难看的背心。这又是好运气一桩。我们期望的重大事件从来不会正如我们
所预料的那样发生,因为缺少我们以为可以指望的那些有利条件;而我们并不希望的其它重
大事件却接踵而至,相辅相成。我们是那样担心最坏的事,最后我们竟会认为,就总体而
言,偶然对我们还算是帮忙。
  “若是结识了她们,我该多高兴!”我走到埃尔斯蒂尔跟前,对他说。
  “那您为什么躲在十里开外呢?”
  这就是他说的话。他之所以这样说,并非因为这表达的是他的思想。如果满足我的愿望
便是他的愿望,叫我一声,岂不易如反掌?他之所以这样说,可能是因为他曾经听别人说过
这一类的话,让人揪住了错的凡夫俗子是常常这么说的。他之所以这样说,还因为即使是伟
人,在某些事情上,与凡夫俗子也是一样的,他们也从与那些人相同的俗套里寻找日常的遁
词,就像总到同一家面包铺子里去买每日的面包一样。要么,这样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从
反面去理解,既然这些字眼的意义与真实情况相反,这种话便是某种反应所产生的必然结
果、反面的图象。
  “她们挺急的。”
  我心想,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某个人对她们不大热情,她们阻止他去叫这个人。如果
不是这样,他决不会不叫我。就这些女孩,我向他提过那么多问题,他明明看出我对她们有
兴趣嘛!
  “我刚才正与你谈卡尔克迪伊,”我就要在他家门口与他分手时,他对我说道,“我曾
经画了一张草图,上面可以清楚看到海滩的轮廓。那张油画不算太糟糕,但已不可相提并
论。如果你允许,为纪念咱们的友情,我把那张草图送给你,”他接着加了一句,“拒绝给
予你向往之物的人,给你点别的东西。”
  “如果你有的话,我倒很希望有塞克里本特小姐小幅肖象的照片。可是这个名字是怎么
回事呢?”
  “这是那个模特儿在一部莫名其妙的轻歌剧中扮演的角色的名字。”
  “先生,我一点也不认识她,这你是知道的,可你的样子似乎事实上与此相反。”
  埃尔斯蒂尔沉默不语。
  “那总不是婚前的斯万太太吧!”我说,突然不幸而言中。这种情况是相当少见的,但
却足以给预感理论提供某些根据,如果有意将可以把这种理论归之无效的种种错误忘记的话。
  那确是奥黛特·德·克雷西的一幅肖象。她不愿保留这幅画象,原因很多。有的原因十
分明显,也还有一些别的原因。画象时间较早,此后,奥黛特训练了自己的线条,将自己的
面庞和身段化成了如今的这个造物。年复一年,她的理发师,她的裁缝,她自己,在她坐卧
的姿势,怎么谈话,怎么微笑,手怎么放,眼神怎么传递,怎么思考上,都得遵从这个造物
的大致轮廓。非得是一个餍足了的情郎堕落下去,才会像斯万那样,在他那令人心醉神迷的
妻子nevarietru①的奥黛特不可胜数的照片中,唯独喜爱自己卧房中那张小照。那张照片
上,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相当丑陋而瘦削的少妇,戴一顶饰有三色堇花的草帽,头发蓬松,形
销骨立。
  ①拉丁文:永不改变。

  话又说回来,即使这幅画像并非像斯万心爱的小照那样,是在奥黛特的线条系统化,成
为一个威严而又令人着迷的新式人物之前画就,而是在那之后画成,只要有埃尔斯蒂尔的眼
光,也就足以将这个类型拆散。极高的温度可以将原子结构打散,根据另一种类型将这些原
子按照完全相反的序列组合起来。艺术天才也能这样动作。这个女人强加于自己各部分线条
的那种矫饰的和谐,每日出门之前,她要在穿衣镜中严加审视,一定要它坚持下去。改变帽
子的倾斜度,头发的光滑度,目光的活泼度,以保证这种和谐持续下去。这种和谐,大画家
的目光在一秒钟之内就能将它摧毁,而以女子线条的另一种组合取而代之,以使自己心中的
某种女性理想美、绘画理想美得到充分的满足。同样,也常有这样的情况,从某一年龄起,
一位伟大研究家的目光到处能找到构成某种关系的必要成份,他只对这种关系有兴趣。就像
那些工人和赌徒,他们不会犯难,手上来什么就是什么,对随便什么东西,他们都可以说:
行,这就行。卢森堡亲王夫人的一位表妹,是最高傲的一位美人。她从前爱上了一种艺术,
这种艺术在那个时代还是新东西。她请一位最伟大的自然主义画家为她画像。艺术家的目光
顿时找到了他到处寻找的东西。在画布上,出现的不是贵妇人,而是一个跑腿的女店员,身
后是成斜坡而下的紫色宽阔背景,使人想到比加尔广场①。一位伟大艺术家所作的女子肖
象,不仅根本不去考虑如何满足这位女子的某些要求——例如有的女人已开始苍老,却要穿
上小女孩的服装要人家给她拍照,这小女孩的服装叫她显示出仍然少女般的体型,显得似乎
是自己女儿的姐姐甚或是自己女儿的女儿,而她的女儿站在她身旁,倒按照这种场合的需要
而“打扮得十分难看”——反而将她极力掩饰的短处突出表现出来,例如发烧一般的脸色,
甚至是发青发紫的脸色。正因为这些短处“极有个性”,就更对画家有吸引力。即使不走到
上面那一步,有这些也就足够了,足以使趣味不高的观众幻想破灭,并粉碎他的理想。那个
女子那样自豪地支持着这种理想的骨架,也正是这种理想以其唯一的、不可制服的形式将她
置于人类之外,人类之上。而现在,这个女人遭了贬,离开了她稳坐金銮不可侵犯的原型,
就只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人而已,对她的出类拔萃,我们已失去任何信心。对这种典型,
一般来说;我们是那样下苦功夫,不仅表现出奥黛特式的美貌,而且表现出其个性、特点,
以至站在这幅剥去了奥黛特式美貌、个性、特点的画象前,我们不仅要大叫一声:“比她丑
多了!”而且要大叫:“一点也不象!”我们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她。我们没有认出她来。
这个人,我们确实感到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但是这个人,又不是奥黛特。这个人的面庞,
体态,神情,我们都非常熟悉。这一切使我们忆起的,不是奥黛特这个女子,她从来不采取
这种姿势,她惯常的姿态绝不会勾画出这样莫名其妙而又具有挑逗性的阿拉伯图案。使我们
忆起的,倒是别的女子,所有埃尔斯蒂尔画过的女子。虽然这些女子彼此很不相同,但埃尔
斯蒂尔总是喜欢叫她们摆出正面姿势,足弓弯弯,露出裙外,宽大的圆草帽提在手中,草帽
遮住膝部高度,与正面望上去的另一圆形——面孔成对称呼应。总而言之,一幅天才的肖象
画不仅肢解了一位女子的原型——其卖弄风骚及其利己主义的美的概念所决定的类型,在画
象上,标志时间的不仅是女子怎样着装,还有艺术家怎样作画。这种作画方法,也就是埃尔
斯蒂尔最早的作画方法,那便是提炼出对奥黛特压力最大的出身问题,因为这幅画不仅像奥
黛特那时期的照片一样,把她表现为著名风流女郎中的一位后来人,而且这幅画像成了马奈
或惠斯勒绘的许多肖象画的同时代作品。马奈或惠斯勒这些作品所依据的模特儿已经消逝得
无影无踪,已经属于为人遗忘之物或历史的陈迹了。
  ①比加尔广场在巴黎蒙马特区,是妓女群集的地方。

  我一面送埃尔斯蒂尔回家,一边在他身旁默默咀嚼着这些想法。刚刚对其模特儿身份的
发现,将我引至这些思考之中。这第一个发现又导致第二个发现,那就是对艺术家其人的发
现,这更加使我心慌意乱。他为奥黛特·德·克雷西画过肖像。这位奇才,这位智者,这位
孤独者,这位谈吐惊人并在任何事情上都出手不凡的哲人,是否有可能就是从前维尔迪兰家
收留的那个可笑而又恶习不改的画家呢?我问他是否认识维尔迪兰一家,是否凑巧他们那时
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比施先生①。
  ①比施意为母鹿。

  他回答我说是的,并不觉得难堪,似乎这是他一生中已经相当遥远的一段,似乎预料不
到他在我心中会唤起极其失望的情绪。他抬起眼来,从我的面部表情上看到了这种情绪。他
的面孔现出不满的表情。这时,我们已经差不多走到了他家门口。换一个理智和情感不这么
高尚的人,大概就会简简单单地道一声有些干巴巴的再见,此后便避免再与我见面了。埃尔
斯蒂尔对我并没有这样做。作为一个真正的导师——从纯创作观点来说,说不定为人之师这
是他唯一的缺点,因为一个艺术家,为了在精神生活上完全站在真理一边,应该保持孤独,
而不要挥霍自我,哪怕是对一些弟子——在任何情况下,为了对年轻人最有裨益,他总是极
力去开掘某一情境中所包含的部份真理,哪怕这真理对他或对别人都是相对的。与其说上几
句可能会挽救自己的自尊心的话,他宁愿说几句可以对我有教育意义的话。
  “一个人,不管多么明智,”他对我说,“在年轻时的某一阶段,没有说过什么话,甚
至过着某种生活,事后回忆起来觉得很不愉快,希望将其抹掉,这样的人恐怕是没有的。但
是他不该绝对地为此而悔恨,因为,只有经过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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